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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學勤:魯迅的思想短板

70年後談魯迅——已經是爭議而不是盲信,這一步來之不易。倘若魯迅活到今天,他首先高興的應該是爭議,而不是磕頭作揖。他留給後人的遺產是精神,不是商業或學術利潤。滿城魯氏廣告,以及為商業利潤阻止人們對魯迅的爭論,只能證明魯迅生前即開始疏離那座城市,確有幾分遠見。這個人也不會希望圍繞一本書、一個人形成一個「學科」,養活那麼多文學教授,這從他當時對「紅學熱」、「紅學界」保持距離,大致可以推斷。亦可見他如何囑託後事:第一,後代不可做文學家,尤其不可做空頭文學家。所謂「空頭文學家」,倘不傷害文學,一個最淺表的解釋是,沒有文學作品的文學家,以及通過文學評論做成的「思想家」。第二,希望他的文字「速朽」,「死後埋掉」,「拉倒」。大文豪留下如此遺言在文學史上十分罕見,幾乎是一份反文學遺囑,口氣之絕決,顯然反映他對一生從事的文學事業是如何絕望,此外,也是要堵死身後文學界對他各種方式之利用。前一點周海嬰做到了,後一點許廣平沒有做到,形格勢禁,她也做不到。如果魯迅能看到自己的遺骸,上面爬滿「魯學家」而且是密密麻麻,由此產生與「紅學界」緊鄰的一個「魯學界」,這個本身就活得不快樂的人,只會在死後增加一層痛苦,痛苦得抽搐。

  魯迅精神不死,能夠活到今天的遺產只有一項:對當權勢力的不合作。胡適晚年曾回顧五四之後分手的兩位同道,說他們倘若活得足夠長,一定會殊途同歸。說陳獨秀的那一句很對,說魯迅的那一句則靠不住。即使魯迅與胡適齊壽,能證明「是我們的人嗎」?這句話對一半,錯一半。對的這一半,對應魯迅這一份精神遺產。錯的那一半,正好與當今「魯學界」所迴避者重合,大多可商可議,甚至是可歌可泣——

  經濟學解釋。讀魯迅日記,恰如讀魯迅遺囑,滿篇皆為「阿堵物」,令文學青年添堵。毛澤東對魯迅讚不絕口,但他肯定不會有耐心讀完魯迅日記。儘管魯迅和他一樣忽視經濟自由,尤其是制度層面的經濟自由,但是魯畢竟與他有一點不一樣:毛個性張揚,支撐他的是天子特權,魯迅個性獨立,要依靠他自己小心打理財務,並沒有「特別會計室」在身後伺候。於是我們看到毛澤東能攢下200萬稿費,這在消滅私產的年代,幾乎是中國最大一筆私有財產,而魯迅每天晚上卻要在燈下記錄錢進錢出,一絲不苟。魯迅反對當時的經濟制度,但那樣的制度在形而下層面卻支撐他完成寫作,他一刻也離不開那樣的制度。他不避後人毀譽,認真記錄「阿堵」,這一點做得很磊落,至少能證明他生前就沒有死後可登祭壇的小九九。這些形而下記錄是被一個經濟學家揭示的,難以進入文學家的視野,他們還在悲憤地說:魯迅吃的是「草」,吐出的是「奶」!這部日記卻告訴後人,魯迅吃的不是「草」,而是「奶」,而且是自由經濟的「奶」,而不是統制經濟的「草」,否則,我們就不會有「魯迅」,只會有「魯學界」。

  教育史解釋。中國是在1905年廢了科舉,不到一代人的時間裡,科舉制廢墟上突然矗立起全新教育體系,這是本國教育史的奇蹟,也是世界教育史的奇蹟。這一現代教育體系,既有民國初年一代「海歸」通體合作,也有英美派與日俄派的迅速分裂。分裂從屬於更為寬廣的世界史背景,但在當時卻烙有很local的省籍情緒。魯迅前半生是這一體系的受益者——脫離教育界多年,還享受教育部300銀元的「奶」,但就整體言,他是這一體系的出局者。他後來對大學體系的刻薄嘲諷,未必是文化批判的精品,但從教育史來讀,卻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史料,可征可信。

  社會學解釋。上述分裂與社會轉型有關,昔日轉型今日再次啟動,因為有重演,反而能更清晰地看清前一幅畫面。鄧小平解決香港回歸提出「一國兩制」,但就大陸本身言,卻是「一制三國」:沿海中國、內陸中國和邊疆中國。社會轉型無論是初次、再次,或者還有第三次,這「三國演義」都是漸次遞進,從一個沿海「大外灘」擴及至內陸中國、邊疆中國。「大外灘」無論發展快慢,或有無特區、租界,吸收能力總是落後於內陸與邊疆失學、失業者的蜂擁而入,兩者之落差,當年是革命源泉,今日成網路口水,「憤青」變著臉出現。只不過當年的「憤青」按照「政治正確」,是一定要稱為「文學青年」或「進步青年」的,那時尚無「憤青」、「憤老」此雅號,也沒有「北漂」、「南漂」之分途。胡適乃五四之父,只能滿足「余永澤」,不能吸引「林道靜」,跟不上五四之後越演越烈的「丘九」潮流(「丘八」之後有「丘九」),那是他活該倒霉,命中注定「暴得大名」者,必有社會學困境。魯迅之不幸,是在上述爭逐中出局,魯迅之精敏,是他始終不離開沿海中國,就在「大外灘里」守一個小孤島——租界「且介亭」,這就守住或開闢了沿海中國里的內陸中國。試看蕭紅、蕭軍之秉性,今日北大、復旦中文系的旁聽生中並不乏見。「林道靜們」今天是要受大學正途歧視的,於是就到網路上去泄憤,但在當時卻有一個「且介亭」可以擠進去取暖。那時在上海發生報刊文人與教授集團之爭吵,這一恩怨延伸到「文革」初期才有個了斷。1966年是左翼文人從報刊上發難開始,討伐大學裡「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這一幕可解為百年棋枰,內陸中國對沿海中國終於從文學上「收官」,出局者回來收拾殘局,確實是「笑」到了「最後」,「笑」得「最好」。那時當然有毛澤東更為深刻的政治謀略,以及1949年以後特有的意識形態話語,但就歷史縱深言,「大批判」發端於報刊,教授集團在大學校園裡戴高帽敲鑼,這兩幅畫面皆可從1930年代那一個回合中找到遙遠伏線。

  政治學解釋。這方面說得最多、評價最高者,非毛澤東莫屬。儘管他知道魯迅生前在他詩詞中讀出過「山大王氣」,但還是不吝筆墨,謳歌魯迅為「空前的思想家」、「空前的民族英雄」。這麼高的評價,今天連魯迅的後人都不太好意思在70周年紀念中再次引用。但毛澤東也是坦率的,比所有的「魯學家」都可愛。1957年在上海,他坦言如果魯迅還活著,要麼是保持沉默,要麼是呆在監獄裡,這句話能給毛澤東與魯迅的政治關係蓋棺定論。魯學界現在很為難,為維護這兩面,儘可能不損害其中一面而大費周章。魯迅晚年一再聲明他是要聽「將令」,寫「遵命文學」的,如此支持「左聯」事業,為什麼這一支持只能被利用,而不能貫穿始終?也許可以這樣辯護,他們也確實這樣辯護了:這能證明魯迅追求的是民主,故而勝利後才有那樣的困境。如此「民主」辯護,不符合魯迅思想原貌——他生前信仰的「超人意志」而不是「愚民當家」;同時也損害毛澤東形象——既然稱人為「空前的民族英雄」,為什麼要讓這樣的「民族英雄」勝利後保持沉默?即使犧牲毛澤東形象,也還是迴避不了對魯迅的詰問:五四那一輩他有很多同道,為什麼其他人的民主追求不可能被利用,惟獨魯迅能?這一問題已經出現,毛稱魯迅的骨頭最硬,謝泳發問:為什麼最硬的骨頭會成為打人的棍子?辯護者說,這是魯迅身後事,與魯迅無關。若果我是謝泳,一定追著問:胡適未見得「軟」,陳獨秀則更「硬」,同樣也有一個「身後」,為何他們沒成為、也不可能成為打人之「棍」?

  思想史解釋。作為「空前思想家」的魯迅,短板恰在思想,而不在其他,他的雜文藝術確實是最好的。魯迅之坦率不亞於毛澤東,曾坦言他的思想支撐是「個人的無治主義」,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無政府主義」。這是思想史上很嚴肅的一個學派,19世紀曾與馬克思主義同床共眠,雖同床異夢,卻為後者爭取到數不清的激進青年,尤其是文學青年。無政府主義席捲五四一代,是重演19世紀歐洲思想史的老版本,也是為馬克思本人深惡痛絕的一幕。那時是馬克思主義第二次進中國,並不是第一次,為什麼能突破辛亥前第一進中國之困境?這就要感謝而不是憎惡無政府主義。這是落後國家轉型期屢見不鮮的社會學現象,並不僅限於中國。無政府主義不僅與馬克思主義同床異夢,也與這一類地區的民主追求同床異夢,甚至是以更決絕,因而也更具審美價值的方式,與後者貌合神離。這一塊思想短板,存在於魯迅,也存在於魯迅生前身後諸多信徒和欣賞者。終其一生,魯迅不屑於代議制民主,自然要與胡適決裂,也自然會被毛澤東激賞。至於毛澤東的浪漫無政府主義怎麼會與氣象森嚴的列寧主義相結合,則是思想史上比魯迅較為煩雜的另一問題。但在這裡可以先提一筆:無政府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是思想上的貌合神離,與列寧主義則是政治天敵,能把無政府主義者送入監獄的是後者,而不是前者。魯迅信徒前期如蕭軍、後期如胡風皆遭整肅,秘密潛伏在這裡;魯迅本人活到1957年也只能進監獄,秘密也預設在這裡。毛澤東進城前激賞魯迅,緣於他們的共同氣質——「個人的無治主義」,進城之後突然坦言魯迅繼續寫,只能進監獄,那是出於他的列寧主義。魯迅畢竟是文學家,弄不懂「個人的無治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是貌合神離,也因為他去世太早,看不到他與列寧主義只有1957式的政治關係。惟毛澤東一拍兩響,既能激賞魯迅,也不妨礙他坦言無忌,把心愛的魯迅如何如何。馬克思主義也好,列寧主義也罷,再加一個「個人的無治主義」,這三者親密碰撞,會發生慘痛迸溢的光芒,具有強烈的美學效果,正是這種悲劇性美學效果,被各國「林道靜們」誤認為是民主悲劇,其實是哪裡歸哪裡,俱不相干。

  這個「主義」不僅能解釋魯迅的思想結構,也能解釋「魯學界」新提出的一些觀點:其一,魯迅身前已經感覺此類革命一旦成功會對他不利,留有一些要「出走」的警告。其二,魯迅晚年加入「左聯」,是要在「左派內部造反,以激活左派政治」。要解釋前一點並不難:這不正是繼續革命、不斷革命的心理起點?革命尚未結束,革命人已不耐煩,毛澤東恰恰是在「文革」前夜感到孤獨,生平第二次達到懷念魯迅的高潮,抄錄迅翁詩曰:「萬家墨面沒藁萊,於無聲處聽驚雷」。後一點也不神秘:無政府主義的思想性格就是如此,歷史上並不是第一次這樣干,可以說一貫使然,19世紀歐洲思想史不斷上演這一版本,普魯東在法國左翼中這麼干,巴枯寧在俄國左翼中也曾這麼干,都是在「左派政治中造反,以激活左派政治」。無政府主義是比「左」,比左還要左,要不然馬克思面對這些思想盟友就不會那樣煩躁不安。此外,這一「主義」還能部分解釋「魯迅的骨頭硬」,這是因為他與民主不相干,聚焦於意圖倫理,而不是責任倫理。民主與責任倫理相伴,頓失滔滔,與美學效果無緣,不可能讓文學青年稱心如意。一旦與魯迅相比,胡適確實暗淡,這是他除了上述社會學困境外還要有第二宿命:美學宿命。此外,無政府主義調動的是反專制情緒,反專制未必是反過來的民主,很可能是專制之候補。專制者之來源,首推世襲,可惜血緣稀少,但它可以從對立面吸取候補,這就大大增加「造血細胞」,能突破數量限制。無政府主義在思想史上很長壽,通常是情緒偏強思維偏弱,因為是「鬧情緒」,故而容易入門,生生不息。19世紀曾讓馬克思煩躁的東西,21世紀卻繞到了他視野背後,成為他身後殿軍,很可能是中國的「後現代主義」?後現代無論是把格瓦拉、魯迅搬進「劇場」惡搞,還是在書房裡作「理論長考」,最底下一層還是當年的情緒。故而今天中國的左翼文人,對外擁抱後現代主義,對內擁有魯迅後裔的悲痛神色,這兩者在邏輯上恰好內洽,用不著羞羞答答。只是他們不敢像魯迅當年那樣坦率,坦言自己是「個人的無治主義」,在這方面又突然軟了下去。

  國民性改造」。最後,應該談談文學家的最愛——「國民性改造」問題了。

  「國民性改造」在本國思想史上確有淵源,上承梁啟超推卸戊戌變法失敗之責,四億同胞人人有份,故而提出」新民「說,今天上海《新民晚報》的報頭,還能看到這塊思想化石。下啟毛澤東改造舊人的「文革」理想——」紅雨隨心翻作浪「,」六億神州盡舜堯「。但就魯迅當年留學日本言,那個島國急於脫亞入歐,又不想徹底改造制度,才會將改造熱情轉移至人腦:在文化改造、人性改造上狠下功夫。當年與日本同享一個家族譜系的德意志則更早,落後於西歐,不服於西歐,故而提出德意志「文化」優越於西歐「文明」這一說。從費希特到尼采,從尼採到海德格爾,「文化決定論」開出的單子很長,中國士人接上去的單子則更長。希特勒之所以能上台,是得益於這一條思想脈絡的,文化革命之所以能發生,也是得益於這一思想譜系。國家社會主義(簡稱納粹)推行種族清洗,是有文化「理由「的:為凈化國民性,不得不然!只不過德意志傲慢,日本人自卑,前者是凈化,後者是改造,兩家人在上下兩端共同推進「國民性基因工程」。魯迅留學國為日本,「國民性改造」流入他血脈,無須苛責。此前此後還曾多次表述對尼采哲學的嚮往,「個人的無治主義」是他的政治思想,若問哲學傾向,他肯定會坦承是尼采超人意志說,而不是「為人民服務」。經過反法西斯血浴,文明世界裡若有提「國民性改造」,會把人嚇個半死。經過1950年代「改造」高潮,中國的倖存者也會有類似感受。聽者先會問:「誰來改造,誰有權力改造?憑什麼改造?」

  魯迅當年是沒有見到「改造」後果的,應該為他慶幸。毛澤東說「魯迅的心是與我相通的」,一點沒說錯,不僅「個人的無治主義」與「和尚打傘,無法無天」息息相通,「國民性改造」也與「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一脈相承。歷史上有機會實踐此類主張者,也不僅僅是法西斯這一翼。法國革命、俄國革命、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乃至紅色高棉改造金邊的「四一七新人」,代代有其人。另一方面,二戰後出現同一塊「國民性」版圖分裂:東、西德,南、北韓,南、北越。民主的養成在民主本身,憲政的訓練也只能在憲政,這一點倒是胡適1930年代說得對。大陸同一塊土地,沒有「版圖分裂」,但也有兩個社會階段可舉例:「文革」與改革,還原為人性論差異,前者是摁著手堅持「改造」,後者手一松,社會大還俗,國民性立刻還原,還只是政策變異,就引起多麼相反的社會後果,究竟是哪一面好,那一面劣?人不是神,也沒有「超人」,「人改人」只能嚇死人、改死人,如今還能迷惑人,只說明中國僅有「文革」之難還不夠;災難雖然在政治層面被否定,但在思想上還沒有被反思,或者乾脆說:連個像樣的反思都還沒有。

  魯迅就沒有任何精神可以繼承了嗎?當然不是。前面說過,他對當權勢力的懷疑,以及由此發生的不合作,是可以繼承的。但要用到左派一句老掉牙的話,應該「批判地繼承」,這一精神是從他那塊思想短板——「個人的無治主義」開始的。雖然,思想史上的歪打正著,過去有,現在有,將來也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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