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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釣絲斜(談唐詩十六(轉)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輕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張志和這首《漁歌子》,人們一般目之為詞,其實把它當

    詩讀也是可以的。因為它產生的那個時代,後世所說的嚴格意

    義上的「詞」的概念還並沒有出現,作者完全是把它當作詩來

    寫的。此詩通過描寫二月桃花汛漲時垂釣的情形,表現了漁翁

    生活的快樂有趣。詩中人物形象鮮明,圖畫性強,意境優美,

    語言亦明快,它從流傳人世之日起,一千多年來一直受到人們

    的喜愛和稱讚。

    在唐代,像張志和《漁歌子》這種以垂釣為題材的詩歌並

    不少見。自然經濟時代,漁獵本來就是社會生產和生活的重要

    內容,詩人們對此不可能視而不見,不可能在文學作品中不予

    以反映。加上唐代社會矛盾的特殊性,士大夫及知識分子對垂

    釣往往情有獨鍾,致使這一題材的作品大大增加起來。有唐一

    代,屬於此一題材範疇的詩歌少說也有幾百首。這些作品,取

    材雖相似,思想內容卻是千差萬別的。

    描寫隱士的高情逸致,讚美隱居的閑適自在,表達歸隱的

    意願和理想,這是垂釣詩表現得比較集中的主題。唐代詩人們

    大都希望建功立業,名垂青史,卻又看重隱士,嚮往隱居,這

  確實矛盾,箇中原因是很值得後人玩昧的。前一種思想符合古

    代讀書人常情常理,是很自然的;後一種心理應說主要是由兩

點決定的:一是有些不能通過科考進入官場的人,為了引起朝

廷的重視,找到為官「捷徑」,便有意找個地方隱居下來,千

方百計顯示自己的「卓爾不凡」。如唐高宗朝有個叫盧藏用的

文人,在無法通過科考獲得官職的情況下,就跑到終南山中當

隱士,結果很快被朝廷徵召去當了左拾遺。這被稱為「終南捷

徑」。二是唐代儘管算得中國封建社會繁榮的高峰期,但社會

問題也特別複雜,時時潛伏著危機,處處充滿了險惡,士大夫

和知識分子都缺乏安全感,成天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顧慮重

重,常常要思考如何全身遠禍,逃難消災——他們所找到的一

個不錯的方法就是歸向山頭水澤,藏身林中泉下,也就是隱居

起來,當隱士。當隱±通常是深居山中。至於那時人們為什麼

還會將隱±生活與垂釣聯繫起來,有時甚至一看到垂釣就想起

隱居,一談起隱盛就聯想到垂釣,這恐怕與古代幾個文學故事

有關。古代有一則關於姜太公的傳說,講的是姜太公八十多歲

了仍在渭水之濱的稀溪垂釣。他釣魚的方法很特別,鑄是直

鉤,不用釣餌,「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其結果是遇到了周

文王,被邀請出山擔任軍師,從而得到機會施展才華,替周文

王、周武王出謀劃策滅了商紂王,使自己功成名就,成為春秋

戰國時齊國的始封之君。姜太公垂釣磕溪的故事頗具浪漫色

彩,他的形象無疑是個隱士的典型。這肯定會讓唐代詩人產生

濃厚興趣。再一個就是莊子和屈原都寫過一篇題名為.《漁父》

的文章。莊子的是散文,文中借一個漁父和孔予的對話,批判

了儒家禮樂的虛偽性。屈原的繫辭賦,它通過寫詹原自己和漁

父的對話,表現了他潔身自好、不受污辱的品行,而漁父卻嘲

笑他自鳴清高,不能與世沉浮。漁夫是垂釣捕魚的,這兩篇文

章中的「漁父」所代表的都是一種浪跡煙波、自食其力、不問

世務的人格,它們對後世文學創作中發生的作用也是不容低估

的。應是受到傳統文學的影響i唐代詩、人們產生了某種思維定

  勢,在他們心目中,垂釣幾乎成了隱士生活的代名詞。前面我

  們提到的張志和的《漁歌予》,就是表現隱士生活的樂趣和對

  隱居生活的無比喜愛的。你看,詩中的漁翁可不是-般的漁

  夫,他戴著箬笠.披著蓑衣,在桃花汛漲起的西塞山下釣魚

  一或許是捕魚;他獲取的不是鯽魚,不是鯉魚,更不是大草

  魚,而是難得的江南美味_鱖魚。雖然颳起了小風,下起了

  細雨,但老翁的心情卻不錯。根本沒想到就要回家。「沾衣不

  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南宋志和《絕句》),在這樣舒

  適的環境中垂釣,當然是妙處難與君說!這些都足以說明他是

  位隱士,或者說是隱居手由下水凜的賢者。《漁歌予》是一組

  詩共五首,其中另外兩首也可以為我們提供佐證:「罾溪灣里

  釣魚翁,舴艋為家西復東。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農不嘆

  窮』;「松江蟹舍主人歡。菰飯蒓羹亦共飧。楓葉落,獲花千,

  醉宿漁舟不覺寒。生活好洒脫,心情好愜意,這位漁翁不是

  隱士還會是什麼人?須知,。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一組詩中寫到

  的「漁翁」,實際上就是厭倦官場後歸隱於江湖、自號「煙波

  釣徒」的詩人的自我寫照呢!

    和張志和《漁歌子》相類似的作品我們輕而易舉就能找來

  不少。「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臨洞庭上張丞相》),孟

  浩然不僅寫過以垂釣作譬喻的佳旬,也作過不少表現垂釣的好

  詩篇。他曾手鹿翻和祖居地園廬隱居過很長時期,親自體驗過

  漁耕生潘,所以這t方面的詩歌極富真.隋實感。下面是他的

  <<萬山潭>>   詩:  

垂釣坐磐石,水清心亦閑。

    魚行潭樹下,猿接島藤間。   

    游女昔解佩,傳聞於此山。       

 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

    詩中寫自己的隱居生活,那是何等恬適悠閑}前四旬描霉

垂釣地的環境和心境的特。啊:池中水色清明,樹下魚兒潛游,

林中野猿來去自由;在這靜謐的山林中,詩人坐在磐石上垂

釣,他的心也像平靜的潭水一樣,無漪無漣,氣定神閑!後四

句敘述他的追求和生活特點。「游女昔解佩」引用了一個前代

典故。漢劉向《列女傳》記載,江妃二女在江漢水邊遊玩,鄭

交甫見而悅之,請二女解佩以為信物,二女應允;鄭交甫置佩

懷中,走開數十步,覺懷中空無一物,而二女亦忽然不見。盂

浩然借用這個典故,寄寓了自己政治理想的失落。而結尾兩

旬,又表明了他的心志:希望得到的東西既求之不得,不如就

在月色中划船歸去——言下之意即在悠悠天地中隱居度日,其

實亦未嘗不可。全詩風格上情昧淡遠,清簡自然到了極至。

    將隱士生活描寫得這般美好、富有詩意和吸引力,.孟浩然

之詩並不是絕無僅有的。同為盛唐詩人的李頎有一首<<漁父

歌>>道:「白首何老人,蓑笠蔽其身。避世長不仕,釣魚清江

濱。浦沙明濯足,山月靜垂綸。寓宿湍與瀨,行歌秋復春。持

竿湘岸竹,爇火蘆洲薪。綠水飯香稻,青荷包紫鱗。於中還自

樂,所欲全吾真。而笑獨醒者,臨流多苦辛。」這裡寫的「漁

父』,「避世長不仕,釣魚清江濱」,當然也是一位隱者,他生

活的舒適快樂也是不言而喻的。這位「漁父」白髮蒼蒼,身披

蓑衣,頭戴斗笠,興緻所至,或在清澈的溪水中濯足,或在幽

靜的山月下垂綸,或在河邊面對湍急的流水唱歌;他用湘竹製

成的魚竿釣魚,用碧綠的清水煮飯,用青綠的鮮荷葉包著魚兒

在火上烤了吃——這種返璞歸真的日子,真是神仙般的生活!

他這麼做的目的,乃是要「全吾真」,即保全自己純真的品行

和本來的性情,以不受世俗之污染。因為垂釣成了這位漁父生

活的中心,因為他在一種清貧卻遠離塵世的境界中找到了生活

的真諦,所以還發出感嘆道:何必為了堅持自己的政治主張而

像屈原那樣去苦苦掙扎呢!結尾的四句話,表達的就是詩人自

    己的觀點。因為李頎電當過隱士。他於開元年間進士及第後,

    仕途極不遂意,僅做過新鄉尉這樣一個小官,天寶初年在長

    安、洛陽流連過一陣子後,很快就辭官在故鄉東川歸隱了。

    如果說有過隱居生活經歷的盂浩然、李頎寫出上述詩不足

    為奇的話,那麼有些始終熱心於仕宦的「性情中人」也創作了

    各方面都差不多的作品,就不能不令人驚奇了。如,岑參自天

    寶初年中進士後,至去世時止一生都在四處求官、做官。可他

    卻作有這樣一首《漁父》詩:

    扁舟滄浪叟,心與滄浪清。

    不自道鄉里,無人知姓名。

    朝從灘上飯,暮向蘆中宿。

    歌競還復歌,手持一竿竹。

    竿頭釣絲長丈余,鼓世乘流無定居。

    世人哪得識深意,此翁取適非取魚。

    從「滄浪叟」這個名字上,我們就能知道作者所寫的乃一

    隱逸高士。古《孺子歌》云:「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孟子·離婁上》)冷眼看世界,

    不在乎世間的污濁,獨來獨往,我行我素,這正是隱士的本

    色。「滄浪叟」坐著小船,拿著釣竿,白天在河灘上吃,夜晚

    在蘆花盪里睡,看上去是位漁夫,很痴情於釣魚,可事實上他

    對釣不鏟}到魚都無所謂;他只不過借垂釣「取適」而已,即寄

    身扁舟,遠離紅塵,不受世俗溫蠖,不遭俗人叨擾,閑雲野

    鶴,自得其樂。詩人認為,這樣的生活,才是有「深意」的生

    活。詩人在對無名漁父行為舉止的描述中,充滿了讚歎與羨慕

    ,流露了自己對隱逸生活無限嚮往的情懷。

    身份及生活經歷與岑參有相似之處的劉長卿、姚合、杜

    牧、任翱等也都寫過《漁父》詩,他們作品的意旨和前述岑參

    之作亦大同小異。而文人出身、後來又擔任高級武職的戴叔

對以垂釣度日的隱居生活不惟心中嚮往,他還身體力行,實實

在在過了一回隱士癮呢!這有其五律詩《春江獨釣》為證:

    獨釣春江上,春江引趣長。

    斷煙棲草碧,流水帶花香。

    心事同沙烏,浮生寄野航。

    荷表塵不染,何用濯滄浪。

    作者長期沉浮於宦海,當他獨自來到春江上垂釣時,不禁

被眼前的一切所陶醉:流水裡帶著野花的芬芳,田野上禾綠草

長,遠處村莊上炊煙裊裊,小船四周時有沙鳥翱翔……他心中

頓時產生了一種別樣的興緻和快意,並且神思飛揚起來——要

是能在這種清靜悠閑的環境中度過一生一世該多好啊,這樣我

就能披著荷葉來遮風擋雨,永遠漂浮在小船上,再也不沾世俗

的塵埃!身入洞天桃花源,「漁父」意欲常問津;為官雖好,

但面對此情此景,詩人難免飄飄欲仙,競至於流連忘返了。

    隱士們、厭惡官場憧憬隱逸生活的士大夫們喜愛垂釣,他

們眷戀的是垂釣時那份天遠、地清、心靜的美好。對此人們不

難理解。社會上其他人對垂釣又抱什麼態度呢?應該說,一般

人對它也是感興趣的。這或許與垂釣活動本身有關。就作為生

產方式來講,和以鋤犁播種為主的農耕生活相比較,垂釣明顯

有其好處,它少了些拘束,多了些自由,少了些牽掛,多了幾

分悠閑,。如果被當作消遣和修行養性的方式看待,它常常因

不可預測而激發人的希望,吊起人的胃口,具有一種獨特的、

令人慾罷不能的魅力。惟其如此,垂釣雖多艱卻又使人嚮往,

雖對人的忍耐力和意志力提出了挑戰,卻又招引得許多不是隱

士、也不是對官場感到厭倦的人都津津樂道。這些人不止悠閑

時自己喜歡釣魚,甚至對普通漁家的生活也覺得興緻盎然。而

反映澤畔舟中的樂趣,描寫垂釣的快樂開心,正是唐代垂釣詩

又一著重表現的意旨。

    即使是普通漁夫的生活,在詩人們看來也是很有意思的。

  請讀白居易下面一首《春深》詩:

    何處春深好,春深漁父家。

    松灣隨棹月,桃浦落船花。

    投餌移輕揖,牽輪轉小車。

    蕭蕭蘆葉里,風起釣絲斜。

    好一個「風起釣絲斜」Il這位在江煙波濤中土生土長起來

  的老漁夫,可能也有飢餓的時日,但他生活的地方景色殊美,

  家中溫馨,心中也無比輕鬆愉悅。他常在月下到「松灣」一帶

  泛舟垂釣,來去小船上總落滿桃花;垂釣時他一邊慢悠悠地劃

  動船槳,一邊輕輕將誘魚的魚餌投入水中,然後再轉動綸線,

  把魚鉤放下,待在蕭蕭作響的蘆葦叢中,靜候魚兒上鉤;風刮

  個不休,將釣絲吹得微微發顫……他釣到魚了沒有?隨你想

  吧,那麼一位釣術嫻熟的漁夫,會無功而返嗎?他過得如此無

  憂無慮,誰見後不怦然心動呢!

    司空曙的《江村即事》,講的也是垂釣的漁夫度日的美妙:

    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

    此詩通過江上釣魚者的一個細小動作及心理活動的刻畫,

  反映出漁夫生活的一個側面,寫出了真切而又甜美的意境。詩

  中這位漁夫勞累了一整天,回到村中時已是深夜,月亮早就落

  下去了,他很累了,所以連小船都懶得系好倒頭就睡了。讀者

  或許會擔心他無法安然人眠。但這是多餘的。後面兩句解釋了

  原因:且不說夜裡不一定起風,就是起風,沒有纜住的小船至

  多被吹到那長滿蘆花的淺水邊,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在詩中詩

  人並沒有刻意渲染環境的靜謐美好,然而釣者悠閑的生活情趣

  和江村寧靜優美的景色都躍然紙上。詩作以小見大,筆法騰挪

  跌宕,語言真率自然,讀者能充分感受到了漁家之樂。

    韓候《醉著》一詩的意思與上述司空曙詩大致相同。詩

  說:

    萬里清江萬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煙。

    漁翁醉著無人喚,過午醒來雪滿船。

    詩歌前兩句繪出了一幅境界闊大、筆法峻朗的寫意畫:遠

  處,水天相連,水色天光寬廣無邊;近處,桑柘環繞漁村,村

  里模模糊糊,如霧如煙。整體上展現了景緻特點之後,後面兩

  句換成一個特寫鏡頭,寫到了人:一位漁翁,因為酒醉,在船

  頭正呼呼大睡;也沒誰驚動他,待他酒醒之時,時問已過正

  午,而飄飄揚揚的雪花把他的小船差不多都落滿了!漁村風光

  如畫,村中民風純樸,漁夫悠哉樂哉,盡可以從詩中見出。這

  位醉酒的漁翁儘管可能有些孤獨,可和司空曙筆下那位夜歸的

  釣魚者相比,顯然要逍遙自在得多,他不僅無需晚上外出垂釣

  捕魚,就是大白天亦可在岸上隨意飲酒,喝醉了則可美美地睡

  覺。作者以繪畫之筆為詩,詩情畫意非常濃郁。韓偃描寫漁

  家之樂的好詩不惟這樣一首,他的五絕《野釣》也是深得好評

  的:「細雨桃花水,輕鷗逆浪飛。風頭阻歸棹,坐睡倚蓑衣。」

  詩中說,桃花水漲,細雨霏霏,浪花輕濺,鷗鷺低飛;駕著小

  舟、頂著細雨斜風往回趕的釣魚的老翁,披著蓑衣,半倚在船

  板上,這時競睡著啦!詩中所寫的景色美,而漁翁心無牽掛,

  船頭小睡,任意西東,不更有一番情趣嗎?

    垂釣多趣,既體現在垂釣者平時的衣食住行中,更體現在

  這一活動本身的過程中。這正是一些不是漁夫的人也紛紛走向

  水濱、爭先恐後去當「漁夫」的根本原因。韓愈《獨釣》(四

  首之一)一詩就較好地道出了垂釣過程的妙處:

    侯家林館勝.偶入得垂竿。

    曲樹行藤角,平池散芡盤。

    羽沉知食駛,緡細覺牽難。

    聊取誇兒女,榆條系馬鞍。

    詩的前兩聯寫的是垂釣場所的清幽和靜謐。第三聯講述的

  是遛魚的經過:詩人坐在池邊,全神貫注地盯著魚漂;忽然,

  魚漂猛地往下一沉,他知道魚兒咬鉤了,便趕緊去提竿,但恐

  怕釣線太細,不敢用力上舉,只好緊握魚竿,慢慢牽引,待到

  魚的體力耗盡了後,好不容易終於將魚拉出了水麗!詩的後一

  聯講的是詩人得魚後的動作和想法:他用一根榆枝將魚兒系在

  馬鞍上,感覺很是得意,認為這下可以回去好好向兒女們誇耀

  一番了。作者垂釣時的心理始終在變化:他先是期待,魚兒上

  鉤時則很興奮,接下來遛魚便相當緊張,和魚兒周旋過一番、

  把魚拉出水面了又高興起來——這樣的垂釣何止是有趣,它簡

  直就是一種享受!讀罷此詩,我們誰不想持竿去一試身手?

    李郢的《南池》則寫了闔家釣魚的歡樂:

    小男供餌婦搓絲,溢植香醪倒接篙。

    日出兩竿魚正食,一家歡笑在南池。

    詩中寫的「一家」無非是作者自己一家。家中一說起釣

  魚,連婦孺的興緻都被激發起來了:小孩忙著到處找餌料,婦

  人急於親手搓釣絲;家中準備的香噴噴的美酒溢到了容器外,

  出發時一個個高興得將遮擋太陽的白頭巾都倒戴著了;太陽出

  來不久,一家子在南池畔已釣到了不少魚兒,這時歡聲笑語回

  盪在水池的上空。一個士大夫之家,傾家出動去垂釣,可見釣

  魚這項活動在當時是何等流行和受人喜愛。這該算得他全家

  「一爪l陝樂的星期天」吧。

    李郢家的「小男」準備釣餌,至多當了一回釣魚的助手。

  有沒有孩童單獨垂釣的呢?有的,請看木匠出身的詩人胡令能

  的《小兒垂釣》:

    蓬頭稚子學垂綸,側坐莓苔草映身。

    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

    這是一首兒童詩,它極富生活氣息,將一位學垂綸的孩子

  描寫得形神畢現。你看,這位孩子蓬頭亂髮,坐在草地上專心

  致志地釣魚,因個兒太小,茂密的青草把他的身子幾乎都掩住

  了;有一位過路人前來向孩子問路,只見孩子一個勁地向那人

  招手,卻沒去應答他——孩子為何這樣呢?噢,原來他是怕大

  聲講話把魚兒驚跑了才這麼做的呀!此詩生動地把一個認真好

  學的釣魚娃刻畫得活靈活現,反覆吟誦只覺得其樂無窮。

    垂釣既高雅,又令人舒心,以至有些年青人談情說愛都喜

  歡在這一活動中進行。儲光曦《釣魚灣》一詩就提到這樣的事

  情:

    垂釣綠灣去,春深杏花亂。

    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

    日暮待情人,雛舟壤楊岸。

    詩中所寫的這位垂釣的小夥子,幾乎是不可能釣上魚來

  的。為f1么呢?因為他釣魚是假,而以釣魚作掩護、等候心愛

  的姑娘前來約會是真。既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不管外

  表如何故作鎮靜,他內心始終是忐忑不安的。「春深杏花亂」,

  其實小夥子的心緒更亂。「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這兩句

  話一語雙關,表面上是說小夥子在垂釣時見潭水清澈見底而懷

  疑水淺無魚來上鉤,忽然見到荷葉搖晃才知道水中的魚兒受驚

  游散了,實際上卻是暗喻他這次約會成敗難n——懷疑水淺無

  魚乃擔心路程多阻,姑娘興許來不成了;一見j『荷動」又誤以

  為姑娘輕劃小船前來踐約了,眼前頓時一亮,誰知細看之下,

  卻原來是水底魚散,心頭不免一沉,失望悵惘之情不覺在潛滋

  暗長。這裡,刻畫小夥子在愛情的期待中那種充滿憧憬歡樂,

  又略帶擔心疑懼的十分微妙的心理變化,真可謂絲絲入扣,惟

』妙惟肖。詩歌結尾兩旬,本來發生在事情的開頭,作者這麼安

排結構,不僅避免了平鋪直敘,增強了作品的含蓄性,亦使讀

  者讀罷全詩後,腦海中印入了一幅永恆的圖畫,讓一個位於綠、

  楊下小舟旁手持釣竿、卻又抬頭不斷往四周張望的小夥子永久

  地站立在我們面前——多美啊!在垂釣時戀愛,將愛情與釣魚

  結合起來,這在古今都是罕見的。獨特的取材,無疑有助於此

  詩的成功。

    當然,江濱澤畔、波里浪中的垂釣生活也並非完全如人們

  想像的那麼輕鬆簡單,並不是誰都可以適應的。尤其是要以那

  種方式謀生的話,那是十分艱難的!唐代詩人們將垂釣寫得那

  么富有詩意,嚮往得那麼強烈,很難說他們的話都是肺腑之

  言。就是那些崇尚隱逸、神馳隱居的士大夫們,講的話未必就

  可以當真,倘若真要他們離開官場,自食其力去垂釣捕魚,未

  必每個人都是願意的。他們中確實有人仕途不如意,確實有人

  厭惡官場。但不喜歡官場是一回事,而要離開仕途、離開官場

  則是另一回事。他們中有人就如此戲謔道:「相逢盡道辭官去,

  林下何曾見一人。」要遠離俗世、長居「林下」,不是一般人輕

  易就能做到的。胡曾有一首《七里灘》詩云:「七里青灘映碧

  層,九天星象感嚴陵。釣魚台上無絲竹,不是高人誰解登。」

  的確,不是嚴光那樣志行高尚的人,誰會登到沒有絲竹鼓樂、

  孤寂地立於寒涼清波之上的釣台上去度過一生呢?士大夫之

  流,為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或者一時心血來潮,即使「隱居」

  起來也不會和外界完全斷絕聯繫,也不會缺酒少肉,萬一生活

  窘迫了大不了抽身逃走,甚至返回原處。而真正的漁夫卻享受

  不到這樣的好處,不存在這樣多的選擇性,他們需要靠釣得魚

  或捕得魚才能穿衣吃飯、養家糊口,他們必須日復一日地賣

  力、流汗甚至於冒險,才能勉強維持自己及家人的生計。「江

  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煙波里。」北宋范

  仲淹懷著仁人之心,在這首《江上魚者》中因物及人,表達了

  對為生存而冒死垂釣捕魚的漁夫的憐惜與同情。這樣的情懷,

這樣的胸襟,在唐代詩人那裡當然也早就存在,在唐詩中我們

仍不難看到一些主旨相同或相近的作品。

    盛唐高適也有首《漁父歌》,它反映的就是釣魚者生活的

艱辛。詩日:

    曲岸深潭一山叟,駐眼看釣不移手。

    世人慾得知姓名,良久問他不開口。

    筍皮笠子荷葉衣,心無所營守釣磯。

    料得孤舟無定止,日暮持竿何處歸。

    從釣魚的動作與神態看,詩中這位漁翁無疑是位深諳垂釣

之道的高手。因為不是行家,絕不會在「曲岸深潭」這種魚最

喜歡聚集的地方垂釣,也絕不會「駐眼看竿不移手」這樣專業

地執竿和尋找提竿的機會。從他頭戴筍皮編成的斗笠、身披荷

葉連成的衣服這種穿著看,也許還難說「窮酸」二字,因為有

的隱逸之士也是如此裝扮的。但最後兩句,則足可見其家之貧

困與苦寒了:在波浪中闖蕩了一整天,卻因居無定所而無處歇

腳,太陽落山以後,他競不知該歸向何處!這位漁翁垂綸撒網

了大半輩子,到頭來仍是一無所有。詩人對他的關切、牽掛、

憐惜,都從最後兩句中流露了出來。

    晚唐杜苟鶴的《釣叟》一詩,告訴人們的同樣是漁家生活

  的不幸:

    茅屋深灣里,釣船橫竹門。

    經營衣食外,猶得弄兒孫。

    詩中描寫了「釣叟」的家境——一座位於「深灣里」的小

  茅屋,展示了他的家當——一條橫擋「竹門」的小釣船,交代

  了他平日里所做的事情——除了釣魚以換取衣食外,還要照顧

  家中幼小的兒孫們。這位「釣叟」家裡家外都得兼顧,他生活

  的負擔是相當沉重的。他的妻子、兒子和兒媳等人哪兒去了?

  詩中並無交代,讀者可以想像在唐末兵荒馬亂的形勢下,他們

    可能會有什麼遭遇。詩人在這首詩中只是描寫和敘事,不著議

    論,但所描敘的「釣叟」的小屋是那麼偏僻,那麼低矮,他家

    中那麼簡陋,他需乾的活計那麼繁多,這其中其實已經蘊含了

    作者慨嘆和悲憫的情懷。

    還有鄭谷的《椎上釣者》,訴說的依然是漁民生活的不容

    易:

    白頭波上白頭翁,家逐船移浦浦風。

    一尺鱸魚新釣得,兒孫吹火獲花中。

    確實如有的詩論者所言,這位「釣者」剛剛釣到一條一尺

  多長的鱸魚,兒孫們高興地用獲草生火燒水,準備做魚來吃,

  一家子充滿了快樂與生趣。但從詩中還可以看到另外一面:

  「釣者」過得太難了,他一家子過得太苦了!試想,這位白髮

  漁翁波里來浪里去,他經歷了多少風吹雨打?他整個的家隨著

  小船不斷轉移,這家有多大分量?他剛剛釣得一條魚上來,其

  兒孫們就追不及待地趕快生火煮起魚來,孩子們忍飢挨餓到底

  已多久了?老漁父這天幸而釣到了一條大魚,使孩子們不至於

  希望落空;假如他這天什麼也沒釣到,一無所獲,一家人豈不

  是只能眼睜睜地忍受飢餓的熬煎?!詩中透出的「生趣」實在

  太微不足道了,它怎麼都遮蓋不住「釣者」一家處處瀰漫的

  「苦趣」。

    反映漁夫生活的苦難,對他們的貧困境況表示深刻同情,

  也是垂釣詩的重要內容。

    除上述種種外,唐代還有一類特殊的垂釣詩。這類詩的作

  者本非漁夫,他們走向水邊並不是為了釣得魚維持生計;他們

  也並非想當隱士和要體驗歸隱生活,也不是為了休閑消遣和修

  行養性——不為任何目的,他們甚至根本不願意垂釣,但由於

  在政治上遭受壓抑,走投無路,他們只好無奈地拿起釣竿到水

  濱去打發時光。這樣的釣魚者當然得不到享受,有的只是痛苦

  與折磨。他們所作的垂釣詩,當然也就毫無樂趣可言了。柳宗

  元就當過這種另類「漁夫」,也作過這種另類垂釣詩。他被貶

  永州時所寫的《江雪》就是明證:「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詩的意境好陰涼,格調好凄苦,

  詩中的漁翁好孤獨!作者在詩中寫的不是別人,而正是他自

  己。他是在釣魚嗎?不,這是他流放中一種百無聊奈的舉止,

  是他強忍著悲憤在等待——等待朝廷的再召喚,等待重新出山

  的機會;他的眼睛不是看著釣絲和魚漂的,而是望著朝廷的。

當一個不願垂釣的志士被迫操起釣竿只能呆在水邊時,人間的

  悲劇就正在上演。這類垂釣詩讀者喜歡,但創作這類詩的垂釣

  者,無論在哪個時代,人們都希望少些,再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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