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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談短篇小說創作

王安憶一直很謙虛地說,她寫短篇小說不行,沒有這個天賦,比起蘇童、遲子建和劉慶邦他們差遠了。但從1970年代末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以來,三十年來王安憶不間斷地也已發表了一百二十餘篇短篇小說,這原本可以作為一名作家三十年間觀察這個世界的註解,但王安憶擺明了要和這風雲變幻的三十年保持一定的距離——小說中的時間流逝非常緩慢,空間也總是那拒絕變遷的上海弄堂和淮北農村。

  相對於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在中國註定是更加的邊緣,這令作為上海市作協主席的王安憶也徒嘆奈何。不過讓她欣慰的是,四卷本「王安憶短篇小說編年」最近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第一次完整地收錄了她從1978年到2007年創作的所有短篇小說。

  不在短篇小說中宏大敘事

  閱讀您四卷本的短篇小說集,感覺小說中時間的流逝非常緩慢。

  王安憶:這和我寫作一貫的觀念有關。在我的寫作中,我不太著意時代的變遷,正相反我更樂意在小說中刻畫時間流逝中不變的故事。

  不變的故事有哪些?

  王安憶:很多,比如在我第一階段的寫作中,寫過一對小男孩和小女孩,十多年過去了,這樣的形象依然出現,還有弄堂。多年來,這樣的故事我一直在寫。

  所以,讀者很難在您的故事中尋找到時代的蛛絲馬跡。

  王安憶:這種情況可能在短篇中特別明顯,我很難會去寫革命性的事件。不過著意去看的話,還是有一些時代痕迹的,比如第一卷中,我就用了不少當時的時代語言,這些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作品是我所有創作中跟現實聯繫最強的一部分。這可能跟我那時候寫作剛剛起步,還很難將現實和虛構完全拉開有關。但是,短篇小說對我個人而言,更像是小品,我在內心深處好像不敢給短篇太大的任務。巨變性的事件、深刻性的思考,我都很難將其置入短篇小說中。

  同樣,這些小說主要發生在兩個地點——上海的都市和當年插隊的農村,讀者在這些文字里也看不到都市的繁華和農村的變遷。

  王安憶:這可能是因為,我的短篇小說更加主觀性。其實看我的中篇和長篇,你很難看到我對某一個人感覺、直覺、感官的描寫,但是我在短篇小說里賦予文字主觀性。這可能是,我對短篇小說無措的一個所措吧。

  時間的凝固,空間的緩慢變遷,所以感覺您的短篇小說缺少戲劇性。

  王安憶:這和我個人氣質與寫作方式都有關係。短篇小說的篇幅不夠我開採宏大的戲劇,本來我的寫作中戲劇性的東西就比較弱,如果篇幅再限制的話,根本就無法發揮。似乎鋪墊還沒有完呢,就已經結束了。這就是我對短篇小說很發怵的地方,它對我的限制蠻致命的。所以,就個人寫作習慣,我很難在裡面做宏大敘事。

  因為缺少戲劇性,所以您的短篇小說中也很難看到傳奇。

  王安憶:即便有也都做得很生硬。

  印象中,《弄堂里的白馬》可能是個例外,這部短篇可能是個都市傳奇。

  王安憶:但也是外在的傳奇。我一直好奇,蘇童或者博爾赫斯他們的想像力怎麼那麼豐富,在這麼一個小篇幅里描繪的故事如此多姿多彩。

  《弄堂里的白馬》里的故事部分源於我從老人那裡聽來的故事。這些老人以前住在南市老城廂,他們小時候看到過白馬,而我住在西區,只好想像一匹馬出現在上海老城廂弄堂里的情景。這樣一個想像給我很大的興奮,很可惜,我對這個故事真實性無從判斷,沒有相關材料佐證。最後白馬成了我小說里的一個意向。從這樣個意向,你會想像,白馬從哪裡來的呢?然後有了後面的故事。

  但這個小說巧妙之處在於,通過對白馬從哪裡來的想像,把上海漁村的變遷和開埠近代史都聯繫起來,基本上是一個上海幾百年來的斷代史。

  王安憶:這是無奈啊,沒有材料支持這樣一個傳說。

  但這樣一個浪漫的故事,您只寫了個短篇,而不是衍生出一個充滿想像力的長篇,不覺得有點可惜么?

  王安憶:這是因為我的寫作比較節制,在我看來這樣一個傳說只能處理成短篇。這個題材其實很容易進行荒誕、渲染、誇張、扭曲,然後變成一個長篇小說。但我覺得,如果寫成長篇,可能不會成功,而且會破壞我對這個傳說的美好想像。

  短篇小說要求節制,所以短篇小說對我是個鍛煉。寫一陣短篇之後,可以改掉很多寫小說的毛病,你會變得乾淨、簡潔,不啰嗦、挑剔。

  同樣的例子可能是《閨中》,這部小說也很有可能發展成一部類似《長恨歌》的長篇小說。

  王安憶:要是有足夠材料的話,《閨中》完全可以是個長篇,但最後我把它概寫了。但寫個短篇令我欣慰的是,在小說最後有一個「抬花轎」的細節,才使我散漫的東西凝聚起來。我的短篇小說非常不成熟,不像蘇童和遲子建他們,他們的短篇小說寫得很神,我沒辦法和他們比,這是天賦。

  但您還是寫了那麼多,您可能是發表短篇最多的當代作家之一了。

  王安憶:蘇童可能是最多的,他有兩百多篇,不過我也有一百多篇,比較可怕,呵呵。我們這代作家裡,短篇小說寫得好的,除了蘇童、遲子建還有劉慶邦,他的短篇小說很特別,而且就是短篇特別好,他也有兩百篇以上。

  那在一百多篇短篇小說中,有多少來自於您的直接經驗?

  王安憶:對我來說,為什麼我的短篇小說主觀性那麼強,就是因為從個人體驗、經驗出發創作的短篇小說,更占多數。寫中、長篇有更理性的考慮,比如主題、邏輯、結構,邏輯一旦推動起來,是可以不斷派生故事的。短篇小說對我而言是比較感性的,所以短篇小說是我創作中最帶有主觀色彩的。

  文學的虛構資源在枯竭 

  第三、四卷中的小說有一個共性,相對比較注重空間描寫,比如《廚房》。

  王安憶:當我去寫短篇小說的時候,我很捨不得把一個很有價值的資源寫成一篇短篇小說。我尋找到的,可以發揮的題材,往往會生長成一個大體量的作品。所以,充當我短篇小說寫作對象的東西,都是些模糊的題材,量比較小,沒有發展成中長篇小說可能性,比如空間。它可能在我的生活中就這樣一晃而過,我能夠從中發掘出的東西也很有限,對我就恰好可以發展成一個短篇。

  看《廚房》的時候,我一開始有個心理預設,是否會有些驚心動魄的故事在廚房發生。

  王安憶:哈哈,但並沒有發生。這可能是我後期短篇小說一種寫作方式和特質。小說中沒有大事情發生,似乎要發生,但又戛然而止。其實,事情還是有的,但都在背後。可是我自己對背後的事情也知之不多,所以我也不敢把它們全部寫出來。

  國外不少短篇小說家,也不一定寫故事的,也只是寫個片段,也可能故事的鋪墊還沒有完成,就結束了。

  王安憶:我覺得這是個問題,這表明文學的虛構資源在枯竭。這也是現代派的一個處境,和我們的生活方式有關。我們的生活越來越不連貫,群體越來越小和孤立。故事需要想像,但也總得依賴於現實。我個人還是認為,無論短篇還是長篇,都應該寫故事,完整的故事。

在您看來,短篇小說的典範就應該是歐·亨利式的?

  王安憶:歐·亨利式的短篇小說已經是很古典的,但不得不承認,這些短篇編得真好,這種寫作技巧脫胎於古代的寓言。古代寓言,哪怕非常微小,幾百個字都要完整講一個故事。小說本質上就是講故事。當然我不是說,我的小說就是沒有故事的,但只是故事在小說中相對比較輕。

  您說個人更擅長的可能是中、長篇,那每年寫四五篇短篇小說是否在為一個大的故事做鋪墊呢?

  王安憶:我覺得連長篇的鋪墊都不是,它們只是描寫一個局部,我大部分短篇小說都著眼於細節。不是把一部長篇切割成多少個片段,那些片段拿出來就是短篇,短篇小說有自己完整的結構,自圓其說的形態。短篇小說應該是完整的,而不是一個片段。這就是我所遇到的問題。實在是我比較笨,做活只好做大活。只好截取所謂的片段寫個短篇小說。我這個人寫作比較實,對我來說寫作就像砌長城,比較笨拙。

  對您而言,每年堅持寫幾個短篇是為了什麼,沉澱、積累,還是練筆?

  王安憶:對我來說,我沒有寫短篇小說的天賦,所以寫短篇是重要的練筆。我越來越知道,我對此沒特長。其實在最開始時候就感覺到了,因為我一寫東西就容易寫長。當時還沒有考慮形式的問題,後來才知道,我的寫作不是短篇小說看世界的方式。

  短篇和長篇看世界的方式不同?

  王安憶:不一樣。比如慶邦的短篇,就非常寫實,他是我的榜樣,我很難學會。同樣看一起事件,他的細節可以開出花來,他的細節不會給你時間是凝固的困惑,而且他的小說時代背景非常清晰,他的細節是鮮明的時代特色,而遲子建和蘇童的短篇更像是個童話。總的來說,我似乎都很難從短篇小說中尋找出我可以掌控的東西。

  年輕人一上來就長篇不好

  國內只有少數作家,在創作長篇小說之餘,每年習慣性的交出幾篇短篇小說,比如您。現在提到文學寫作,似乎就只有長篇小說了,短篇根本就無法引起讀者甚至評論家注意。

  王安憶:這也沒辦法,出版成了一門生意,所以成書很重要。只有寫成本書了,出版商才會幫你宣傳、營銷。

  我覺得這對作家很不公平。上海有不少作家,專寫短篇,但一本書都沒有出版過。但如果強迫他寫長篇,就不一定寫的好。沒有那麼多中、短篇積累的話,長篇談何容易。長篇是最難寫的文體。我,還有餘華、蘇童他們,寫了那麼多中、短篇之後,才有了幾部長篇小說。

  您這代作家在1980年代都是從寫短篇小說進入文壇的。

  王安憶:我們這代人都是從短篇小說開始著手,不像現在的年輕人一上來就是長篇。這和當時的特殊環境有關,當時沒有出版市場,但有期刊,在期刊上發表最有可能的就是短篇小說。而且對於寫作新手來說,寫短篇最方便入手,比較好掌控。現在的狀況很不健康,現在的出版市場要求作家成書出版,成書的話就必須是長篇,這其實很耽誤這些年輕作家的。一上來就是長篇,其實長篇是很容易寫失敗的,一旦失敗的話,從此挫傷。

  很多年輕作家一上手就寫那麼多長篇,動不動就是三部曲,很擔心他們的創作耐力。

  王安憶:這也很難對他們發表什麼議論,出版商的意圖是清楚的,旗下作家一年一個長篇,只有這樣才能推動市場和經濟回報。

  但在西方,特別是美國,還是有一批專門擅長寫短篇小說的作家,短篇小說集獲得與長篇小說一樣的待遇。

  王安憶:寫短篇小說無論在哪裡都不能養活自己。在西方,沒有像我們這裡有大量的期刊雜誌,他們寫短篇小說累積到一定量後出版,經過經紀人運作,還是可以賣的不錯。他們有個經紀人體制,經紀人簽你一本短篇小說集,你就可以安心寫短篇最後結集成書。他們的生存壓力也輕許多,大部分在大學有職業。而我們這裡,大部分作家還是先要養活自己再說,這就難免有些急功近利。

  但這也是近幾年的事情,「文革」以前出的書很少卻很好,期刊也不多,你能發表一個小說就是一個很重要的事情,任何一篇發表的短篇小說都會被廣泛傳閱。後來發表、出版越來越容易,你怎麼能要求大家都去看短篇小說呢?情況確實已經變了。不過正因為以前發表如此困難,所以那個時候的小說都很精緻,就算紅色經典,也還是寫得好啊。我們現在寫作和出版都太過於草率了。

  不過在美國,不少短篇小說集都賣的不錯的。《斷背山》的作者安妮·普魯,收入《斷背山》的《近距離:懷俄明故事集》以及之後的兩部《懷俄明故事集》都賣的不錯。

  王安憶:是啊,她從五十多歲才開始寫作,而就是寫了幾篇短篇小說出名的,這在中國是不大可能的。

  不僅市場,批評界也很少評論短篇。

  王安憶:這是整個文學批評的機制出問題了。不過話說回來,對於大多數作家來說,如果僅僅只有幾篇短篇小說,還真是不行,沒辦法說服人。考驗一個作家的,不只是能否寫長篇,最主要是要有一定的量,持續地寫。

  您有沒有無法發表的短篇小說?

  王安憶:現在沒有,現在寫短篇基本上已經成為一種生產方式,寫了肯定發表。我運氣比較好,就算在年輕的時候,也很少退稿,而這些年來一直比較搶手。但主要是我寫東西還是很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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