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是導演的
05-26
電影是導演的 阿城
我曾經在一九八三年在中國電影資料館看過膠片的《小城之春》,看後很覺驚奇,它使我對所謂的中國電影史發生確實的質疑。同時,當時中國電影的精英們(聽起來不像好話)正在嘲笑戲劇性電影,《小城之春》和當時舉辦的英國電影回顧展中的《冬獅》(The Lion in Winter),提醒大家好電影是各式各樣的。 不過,此時張愛玲的小說在大陸也已出土多年,所以比較來看,費穆的電影作品,在開掘人物心理上不免淺得多,調子也亮得多。這樣的比較其實不容易公平,但難免這樣去比較,人物之間的關係刻劃,始終是被注重的。 費穆在一九五○從香港回大陸北上去見江青,費穆對新中國是抱有希望的,但是江青要他檢討為何逃去香港,要他交代都做了什麼反人民的勾當。這使以為還可以在大陸拍電影的費穆著實嚇著了。也許他以為江青參加過他導演的影片《狼山喋血記》的演出,尚有舊誼,如果真是這樣想,就真是錯了,舊誼會有殺身之禍。費穆先生隔年便在香港過世。
我不知道張愛玲聽說費穆的事情沒有,當時張愛玲在上海與電影界是有接觸的,之後張愛玲也去了香港。張愛玲對新中國也是抱有希望的,不過她有個標準,就是自己的生活方式包括思想方式會不會受到侵犯,這個底線不能保持,就走。張愛玲一直到在洛杉磯去世,總是頑強地保持著個人生活方式不被侵犯,這是我最尊敬她的一點。魯迅的兒子周海嬰在他的《魯迅與我七十年》里披露,一九五七年羅稷南先生當面問毛澤東如果魯迅還活著會怎麼樣?毛澤東很認真地回答,要麼是關在牢里還是要寫,要麼他識大體不做聲。我在十年前的《閑話閑說》里判斷魯迅會走,去香港。魯迅不會去國民黨的台灣,張愛玲去過,但她不會留在不能保持自己生活方式的台灣。他們都是以肉身逃避顯現出他們大於具體的時代。 但我此次關心的不是費穆與張愛玲或魯迅,而是我第一次看《小城之春》的時候想到的,劇中的三個人,如果活到共和國時代,會發生什麼?他們肯定會活到共和國時代的,而其中最可能去到香港的,應該是章志忱。從演員來說,是韋唯去了香港。戴禮言,應該是那個小城的士紳,他不但有家園殘敗之痛,亦會有在小城裡臉面上的尷尬,這在原版電影里沒有透露。但家園即使殘破,改朝換代後是完全保不住的,他和玉紋會被逐出宅院,之後和玉紋相濡以沫,這是任何一個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識為常識的結果。章志忱會再來看他們嗎?如果章志忱去了香港,他會像電視連續劇那樣衣著光鮮地數十年後再來尋找嗎? 這和改編《小城之春》的劇本有關係嗎?有,因為我目擊了《小城之春》之後的時代,我不是一個空我。因此我在劇本的結尾,讓戴禮言與玉紋開始相濡以沫。這和原作並無違背,原作結構上是一個大閃回(Flash back),結尾處玉紋和戴禮言相繼走上城頭,望到的正是影片開始時的章志忱的離去。 即使相濡以沫,改編本的結尾,玉紋還是聽到火車聲時有了反應;章志忱也仍然捨不得玉紋的手絹,不能斷然絕情。發乎情,並不是罪過,而且《小城之春》關鍵點正是玉紋與章志忱是互相有愛的,如果沒有,費穆拍這個電影幹什麼?費穆只是強調「止乎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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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對新中國也是抱有希望的,不過她有個標準,就是自己的生活方式包括思想方式會不會受到侵犯,這個底線不能保持,就走。
張愛玲一直到在洛杉磯去世,總是頑強地保持著個人生活方式不被侵犯,這是我最尊敬她的一點。魯迅的兒子周海嬰在他的《魯迅與我七十年》里披露,一九五七年羅稷南先生當面問毛澤東如果魯迅還活著會怎麼樣?毛澤東很認真地回答,要麼是關在牢里還是要寫,要麼他識大體不做聲。我在十年前的《閑話閑說》里判斷魯迅會走,去香港。魯迅不會去國民黨的台灣。、他們都是以肉身逃避顯現出他們大於具體的時代。記不清是二○○一年初哪一天了,總之是元旦過了而春節未到,接到田壯壯的電話。田壯壯說,你覺得再拍一次《小城之春》行不行?
我說行啊。我一向覺得沒有什麼是不能拍的,從三級片到主旋律,換句話說,題材不重要。拍什麼不重要,重要是怎麼拍,一拍,才見出你的選擇、你的態度、你的解讀。 《小城之春》是我看得很熟的一部影片,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是它的出土時期。一九八一年倫敦「中國電影五十年回顧展」、義大利都靈「中國電影回顧展」,受到重視的一是石揮的《我這一輩子》,另一個就是費穆的《小城之春》。之後八三年北京舉行「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中國電影回顧展」,香港舉行「中國電影名作展:三十至五十年代」和八四年香港「探索的年代:早期中國電影展」,都選了《小城之春》。從電影史的角度,《小城之春》得到非常的注視。 《小城之春》再現春光這當然也牽扯到一個時空更久的背景,即,將近一千五、六百年前的衣冠南渡,西晉而成東晉,及之後整個南朝都是相對北朝的游牧民族政權,以傳承漢文化為自豪。之後一千多年,任何一個統一中國的朝代,都要對漢文化相當地認同,才會相對太平。相反的是元朝,將人分成蒙古、色目、漢人和南人四等,漢人講的是北方中國人,南人是最後征服的南宋人,元朝對南人實在很不放心。不到一百年,推翻元朝的,正是南人。
重視漢文化的主要是南人 大體上,對漢文化知識重視的,一直是南方人。康熙的南巡和乾隆的下江南,都有看看所謂的漢文明到底是什麼樣兒的心理。凡有科舉,總是南方人中的多,文化典籍的收藏,大藏書樓也總是在江浙一帶。即使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堅力量還是南方中國人,這都在在透出一千多年前那次南北大分裂的因子遺傳。 因此像戴禮言這樣的南方小城士紳,在劇本中經營他的形象,就有了以上的因子。而且,南方海禁開得早,得風氣之先,五四雖在北京開端,但良性反應在中國南方,南方士紳家庭,多有請留洋學生為家教的。像戴禮言和章志忱這樣的南方小城子弟,很早就讀到紀德、巴斯卡、羅素,只要去看看浙江烏鎮茅盾故居的藏書,就會大致有個概念了,而事實也大致是這樣。所以戴禮言他們一代人並非是我們一杆子概念過去的封建子弟,他們其實是五四新文化潤及的民國青年,他們只是不激烈,只是處在具體事物當中。從狀態來說,戴禮言其實更溫厚一些,雖然他脾氣不好,但有自識,雖然他自殺,反而更開通,更有擔當。章志忱反而不幸可憐一些,本來高高興興去見老朋友,打死也料不到遇見舊情人,慌亂,尷尬,與夫與婦關係亂做一團,換了誰也是一筆支出收入難以平衡的爛賬。 至於玉紋,我以前有女性敘述角度的感覺,但邁克說得好,那是男性通過女性的敘述的敘述。雖然我說原作中的三個角色是五四新文化潤及的一代,但中國南方歷來是不守婦道者多,這從貞節牌坊只在江南地區存在可以看出來。如果江南婦女都守婦道,還要那麼多的貞節牌坊來標榜鎮壓嗎?凡提倡的必是缺乏的。北方的婦女,婦道歷來不太束縛得了北方的婦女,我們從北史和唐書一路看下來,看到的還少嗎? 以此來看,玉紋的剛強是有文化遺傳養成的。不過我看戴家夫婦是對著頹廢,在頹廢中直見性命。歷來也是南方人體會得頹廢,見過千年以上的華廈毀棄,絲竹失音,肉骨成灰,我們看二王帖中的內容,李後主的詞章,以及《紅樓夢》中的江南氣質,總像太湖中撈出的貝,殼內的玉質粉輝,你看到了就已經是死的了,驚心於靡彩奪目終是青冷籠罩,卻又捨不得丟棄。 我這樣的感覺,恐怕不是費穆要的。費穆要的是生命復甦,有希望,只是又有一些惆悵。 之後我要說的是,電影是導演的。這幾乎是一句廢話,電影進入製作,最終我們看到的影像,也就是電影,是導演造成的。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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