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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真寶再論21世紀先鋒詩詞

本文原載《詩潮》雜誌2016年第12期,是該刊「21世紀先鋒詩詞」專欄第二輯序言,題系《先鋒詩詞:先鋒詩歌的別動隊》。作者莫真寶,文學博士,國務院中華詩詞研究院學術部負責人,現從事中國文學思想研究和當代詩詞研究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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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鋒詩詞:先鋒詩歌的別動隊

文/莫真寶

  近幾年來,《詩潮》以相當大的篇幅,不間斷地整版推出當代舊體詩作者和舊體詩群的作品,這與1986年《詩歌報》和《深圳青年報》聯合推出「現代主義詩群體大展」的往事異曲同工。當時,形形色色的「現代詩」作品與詩論,不斷刺激讀者的眼球,深刻影響了其後新體詩的發展進程。可以料想,《詩潮》的這種舉措,對於舊體詩的發展,具有同樣的意義,正在產生或必將產生同樣的影響。從創作實踐來看,二十世紀初以來,新體詩在與舊體詩的強力競爭中建立了優勢,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舊體詩重新復甦,與新體詩形成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兩個詩壇」的局面。被新體詩「壓迫」了幾十年的舊體詩漸漸抬頭,但長期以來,兩者在創作群體、批評話語甚至詩歌活動等方面,大體呈現各自獨立發展,互不相涉的趨勢。這種格局在本世紀初正悄然發生變化,「與新詩對接」,曾在小範圍內引起了個別舊體詩作者和研究者自發的探討,但這種變化並沒有引起學術界的自覺。同時發表舊體詩與新體詩的刊物,近兩年也漸漸多了起來,不過,像《詩刊》的舊體詩欄目,正如《中華詩詞》的新體詩欄目一樣,只是一個點綴。詩刊社《子曰增刊》、星星詩刊社的《星星詩詞》,專門刊發舊體詩,規模和影響尚很難與其母體詩刊相提並論。目前,《詩選刊》也正有計劃地選錄當代舊體詩詞作品,對納舊體詩於「當代詩歌」的園地之中,必將產生積極的影響。中國作家協會、作家出版集團旗下的中國詩歌網,也重視新體詩、舊體詩的並行發展,但在詩歌名義下並置「現代詩」與「舊體詩」的做法,依然未能解決舊體詩的「現代詩歌」身份。更有甚者,舊體詩詞界曾有人主張,基於中國詩歌學會與中華詩詞學會兩大詩歌團體並存的現實,不妨將新體詩稱為「中國詩歌」,將舊體詩詞稱為「中華詩詞」,這種觀點有意人為地強化現代詩歌「二分」的格局,顯然是不可取的。

  然而,回到詩歌本身,新時期以來,舊體詩逐漸開啟走向「現代詩歌」的破冰之旅。《詩潮》執行主編劉川,正是敏銳地捕捉到了現代詩歌發展中新體詩與舊體詩互相滲透的趨勢,數年來,以接近於新體詩的篇幅大力推介當代舊體詩詞。並於2016年第4期,在秦公子、獨孤食肉獸等的協助與策劃之下,推出專欄《21世紀先鋒詩詞》(第一輯),收錄了噓堂、獨孤食肉獸、楊棄疾、添雪齋、無以為名和金魚等六人的作品,首次揭櫫了「先鋒詩詞」的概念。在本期接著推出第二輯,收錄異人、八胡、困哉、十方、楊無過、燕台等六人的作品。這個欄目的誕生,預示著新體詩與舊體詩的結合,不單單體現在二者共同佔有一個刊物的版面,其開創性的價值,是試圖向讀者表明,當代舊體詩與新體詩,在詩歌的內在質地、詩歌的藝術手法等層面開啟了深度融合之旅。

  換言之,從縱向的繼承而言,新體詩如何汲取傳統資源,學術界已有較多研究,舊體詩領域的「傳統派」,也多屬意於此,即使「聲韻改革」的擁躉者們,也是將繼承與創新並舉,先鋒詩詞作者群體,在這方面更接近於傳統派。從橫向來看,一方面,新體詩更多的是移植西方詩歌觀念,早有定論,另一方面當代詩歌的主要體式之間如何互相滲透與互相影響,卻很少有人問津。在新體詩不斷汲取傳統營養的同時,新體詩本身經過近百年的發展,已經初步形成了自己的「傳統」,不僅影響到當下或將來的新體詩寫作,甚至對當代的舊體詩寫作也已經和正在產生影響,將來必定會繼續產生影響,我曾把這種現象稱之為「新詩的逆襲」。

  將與古典詩詞相比較而呈現出某種「異質」特徵的當代一部分舊體詩詞冠以「先鋒詩詞」的名目,顯然借鑒了新詩研究領域「先鋒詩歌」的稱謂。在新體詩領域,當代先鋒詩歌研究很早就進入了學術視野,曹紀組在《當代文壇》(1990年第6期)發表《先鋒詩歌的歷史疑問》一文,以「先鋒詩歌」指稱二十世紀八十代前後以來的各種現代詩群及其作品與理論,自然並非首創。1980年創刊的《詩探索》,逐漸成為當代先鋒詩歌重要的理論陣地。1995年,《文藝爭鳴》推出「中國當代先鋒詩歌討論」專題,發表一系列論文,先鋒詩歌作為學術概念,得到多角度的深入闡發。隨後,各種圍繞先鋒詩歌的研究著作陸續出版,如呂同聚《中國當代先鋒詩歌研究》(2001),羅振亞《朦朧詩後先鋒詩歌研究》(2005),《1990年代新潮詩研究》(2014),姜玉琴《當代先鋒詩歌研究》(2013),霍俊明「回望先鋒詩歌系列」論文,以及大批論著、論文(含博士、碩士學位論文),對中國先鋒詩歌進行了深層次、多側面的闡釋。2003年,浙江電視台教育科技頻道拍攝的《中國先鋒詩歌》大型系列電視專題片公開播出;2004年,梁曉明、南野、劉翔等主編的《中國先鋒詩歌檔案》公開出版,收錄了北島、芒克、多多、舒婷、顧城、海子、西川等三十多位先鋒詩人,將先鋒詩歌集中推向「更廣闊的閱讀與接受疆域」。在創作者和研究者的視野中,中國先鋒詩歌,歷經朦朧詩、後朦朧詩(或曰第三代)與九十年代個人寫作等幾個階段,乃至「橡皮」「他們」「下半身」「垃圾運動」等諸多帶有鮮明創作傾向的詩群,也共同樹起「先鋒詩派」的旗幟,以積極進取的態勢,活躍於當代詩壇。

  先鋒詩歌是一個泊來詞。1870年後,「先鋒」成為一個新造的文化用語。先鋒文學是19世紀末,西方文藝界有計劃有綱領提倡的一種重要的文藝思潮。1962年,雷納多·波喬利出版《先鋒理論》,是第一本對先鋒文學藝術進行概括總結的理論著作。先鋒主義理論對當代中國詩歌的影響相當深遠,從姜玉琴「中國當代詩歌,其實也就是當代先鋒詩歌」的表述即可見出一斑,其進而認為,先鋒詩歌佔據著新時期以來的詩壇主流。(《當代先鋒詩歌研究·後記》)這也是眾多當代詩歌研究者的共識。所謂先鋒詩詞,是古典詩歌在當代結出的碩果,同時又是在當代社會思潮、當代文藝思想以及當代生活經驗影響下出現的一種迥異於古典詩詞和當代「主流」詩詞所呈現出的創作傾向、理論訴求和文本呈現。此處無意給先鋒詩詞下一個準確的定義,也很難描述其內涵與外延。我們不妨借鑒學術界對我國早期先鋒詩歌的定義,先做一個生硬的比附。曹紀組在《先鋒詩歌的歷史疑問》一文中,曾經給先鋒詩歌下過這樣一個定義:「所謂『先鋒詩歌』,主要是指以『生命體驗』為最終實現,以追蹤潛意識或無意識為達到『生命體驗』的必由途徑,以試圖重建詩歌語言來完成這種『生命體驗』的過程,並企望以此創造出『沒有過的』詩的本體的那樣一些作品或創作意圖及詩歌觀念。」這個定義指出,先鋒詩歌的所關注的重心,是由外部社會轉向內在生命,由宏大敘事轉向個人敘事。在此基礎上,進而概括出先鋒詩歌的特點是:「由於其奉行所謂『新的詩歌原則』,必然地導致反傳統,反意義,反語言,非理性,非崇高,非文化,重視直覺,追求超驗,等等。」研究者指出的早期先鋒詩歌的這些基本特徵,在先鋒詩詞之中也部分得到了程度不同的反響。然而,舊體詩與新體詩在格律要求、語體特徵及表現手法諸方面,畢竟有著巨大的差異,在二者之間,任何機械的比附都可能是不準確的,是帶有冒險性質的。當前的詩歌批評與詩歌理論界,尚缺乏專文對「先鋒詩詞」予以論述。馬大勇在《網路詩詞三十家》(待出版)的作者簡介中,有三則涉及到「先鋒」一詞,在點評張智深的詩詞作品時亦然,但並未對此予以界定。如介紹困哉時,曾用到「先鋒氣質」一詞:「困哉所作不多,而皆鏤心刻骨,又特具先鋒氣質,當與噓堂、獨孤食肉獸等相視而笑,共築網詩一大宗。」所謂「先鋒氣質」,當指困哉作品具有先鋒詩歌的某些思想元素與藝術風略。馬大勇論及獨孤食肉獸,則說:「食肉獸提出并力倡『現代城市詩詞』創作理念,多自先鋒藝術攫獲靈感,擅以蒙太奇等超現實手法整合拼接,特質個性極為鮮明,有『獸體詩詞』之稱,可謂網路詩詞獨樹一幟之『印象派』。」明確指出獨孤食肉獸的詩詞取法先鋒派的藝術手法。但在論及噓堂時,卻僅指出其融合新、舊體詩與「文言實驗」之功:「噓堂出入僧俗世界,貫通新舊詩詞,所倡『當代詩詞在網路』之說,對網路詩詞價值確認之功不小。其『文言實驗提倡『舊體』與『真想』相溶,無疑為網路詩詞一面醒目旗幟(胡曉明語)。」 這些吉光片羽般的論述,猶如東方的第一束微光,隱隱綽綽地勾勒了先鋒詩詞的模糊面影。

  給先鋒詩詞下一個精準的定義,也許現在還為時過早。粗略而言,先鋒詩詞主要表現出以下四個方面的特徵:其一,文體選擇上的多樣性與聲律上的「保守」性。可以歸入先鋒詩詞的作者,一般在不廢近體詩與詞的同時,更多地採用樂府、古體和歌行的寫法,甚至上溯受《詩經》影響的四言體與受《楚辭》影響的「騷體」,以求在句式靈活和長短不拘的篇幅中,容納更加豐富的題材,在格律相對寬鬆的文體規範下,更加自由地書寫。如本輯收錄的十方,擅「詩經體」,體物興發,高嚴簡古,被好事者稱為「四言長城」,復雲其五言詩,「儼然直接漢魏,情深辭厚」。又如人稱燕台「《市民》、《精靈》諸篇幽想出塵,如讀《騷》與《聊齋》者。」他們於近體詩方面,則像傳統派一樣,嚴格遵守傳統詩詞的聲韻與格律標準。其二、語言運用上的保守性。關於這一點,從噓堂提倡「文言詩詞」,到本輯所收錄的楊無過、異人,或自稱所寫為「文言詩詞」,或自稱「文言詩人」,可以清楚地見出他們向文言文詩歌傳統的「認祖歸宗」,他們所寫的許多序跋,都採用文言文,也是此種嗜好的佐證。其三,書寫都市生活體驗。五四新文學時期,現代小說、詩歌、話劇,甚至散文,很快轉向城市經驗的敘述。而傳統體式的詩、詞,產生於農耕文明的背景,積澱的是農耕生活的體驗,長期以來,詩詞在表現現代都市生活經驗方面是一大短板,而在「先鋒詩詞」作者群中,對此做出了可貴的探索。獨孤食肉獸力倡「現代城市詩詞」,是其間突出的代表,殘荷編選並在網路流傳的《城市詩詞三百首》,則集中展示了這一方面的實績。舊體詩詞諸種體式要想獲得新生,書寫城市經驗,是其不可逾越的一道門檻,如何書寫城市經驗,也日益成為先鋒詩詞作者關注的重心之一。其四,吸收西方現代主義手法。眾多的可稱為先鋒詩詞的作者,多醉心於西方哲學與文學,並與新文學有著相當深厚的淵源,在詩詞創作中,很自然地受到西方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的影響。如獨孤食肉獸即對此有著明確的理論自覺,他在效法李杜蘇辛,甚至周、吳等傳統詩人的同時,潛心學習加繆、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羅伯·格里耶等西方現代主義巨匠的表現手法,並嫻熟地運用於自己的詩詞創作。他最仰慕的古今中外詩人,排第一位的,是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翻開其詩詞作品,對特朗斯特羅姆的取法無處不在。楊無過亦自稱「早年致力於現代詩,其後致力於文言詩詞創作,以現代思維、西學肌理入傳統文言詩詞,出入於東西方之間。」馬大勇在論及天台時,也曾這樣說到:「(天台)主張『多元化的創作價值觀,儘可能在已解體的傳統中拾取生命力猶存的文化元素進行重構』。其詩罕有風月爾汝情韻,目光集焦國史,直指當下,詭譎緻密而不失莊嚴正大,先鋒變怪而不離古雅醇厚,震撼力度頗強。」要之,收入本輯的這批先鋒詩詞,對西方現代詩歌手法的運用,比之同時期的新體詩,未免顯得滯後和稚嫩,但舊體詩詞在融入當代詩歌的進程中,畢竟已經邁出了這艱難的第一步,是難能可貴的。在一片「復興」之聲的舊體詩詞創作領域,「傳統派」以其禮敬古典,出入風雅,無疑擁有先天的文化傳承的使命感和文化優越感;「歌德派」堅守「主流」立場,得天時地利人和,其勢如日中天;「先鋒派」(姑且這麼說)則以其新銳姿態不斷改造傳統詩詞的氣質,賦予當代詩詞以現代性品格,與古典詩詞相較,無疑更加具有新體詩的質素,正如為們所稱的「披著格律外衣的新詩」。其實, 「用寫新詩的手法寫舊詩」並非始於先鋒詩詞作者,而是在前輩新文學作家那裡已自有先例,如葉聖陶說:「他(指俞平伯)說,他後來寫舊體詩實是由他的新體詩過渡的,寫作手法有些仍沿著他以前寫新體詩的路子。」(葉聖陶《俞平伯舊體詩鈔序》)那麼,從向新體詩和西方詩歌取法這兩方面來看,似乎可以把先鋒詩詞視為當代先鋒詩歌的「別動隊」。

  當代詩詞(通稱舊體詩)和新體詩,乃至其他詩歌體式一道,共同建構「現代詩」的大廈,理應成我國詩歌發展的美好願景,先鋒詩詞正好充當了建構現代詩歌體式之共性的「先鋒」。《詩潮》雜誌明確標舉「21世紀先鋒詩詞」的概念,為先鋒詩詞提供充分展示自己的舞台,無疑是富於創見的眼光,富於冒險的勇氣和富於探索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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