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上海寫作

一個作家的創作總是與其所處的地理環境有著密切的關係。張愛玲出生於上海，童年與少年時代的大部分時光都在上海度過，1943年她憑藉別具一格的小說、散文創作崛起於上海文壇。無論是作品中顯而易見的老上海風情，還是作品背後獨特的上海地域文化，都映射出張愛玲與上海的不解之緣。可以說上海獨特的地域環境成就了張愛玲的文學風格，張愛玲其人其文也為上海文化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一、創作中的老上海風情?

從童年時代起張愛玲就開始了自己對上海的記憶和觀察，張愛玲喜歡她生於斯長於斯的上海，作品中也處處可見她為之傾心的老上海風情——潮濕的老式弄堂，繁華的百樂門，銅仁路上的「綠房子」，疾馳的黃包車，放映的老舊電影……?

張愛玲在《金鎖記》的開頭這樣描寫上海的月亮——「30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這裡的「朵雲軒」是一家收購、經銷、出版、收藏書畫及其他藝術品的機構，1900年開設於上海，其經營的木版水印複製藝術獨具特色，其中有複製的潑墨大寫意畫，水墨淋漓。張愛玲用潑墨畫的暈染特點來描摹月亮，寫出了「陳舊而迷糊」的風格。這樣精到的比喻與細緻的觀察，世間恐怕只有張愛玲能為之。?

與茅盾等人描寫的「冒險家的樂園」式的上海不同，張愛玲的筆下沒有資本家、投機家金戈鐵馬的資本戰爭，而是專註於上海市民風情的描摹。弄堂里的洗衣聲，各家的吆喝聲，黃包車「叮鈴鈴」的遠去聲，繁華地段的電車聲，百樂門的音樂聲等等交織成獨屬於上海的一曲交響樂。古舊的青石磚，昏暗的路燈，樓門上的西式雕刻，樓下的咖啡館，閃爍的霓虹燈，30年代婦女的旗袍與洋裝等等都成為張愛玲筆下的上海世界。張愛玲對上海市民心態的觀察也是入木三分。在不經意間的討價還價聲中，將上海市民斤斤計較的心理特點勾勒得淋漓盡致。張愛玲作品中精緻昂貴的傢具用品，奢華艷麗的服飾都與上海人崇尚奢華的心理特徵有關。上海人食必求精，山珍海味；衣必求貴，綺羅輕裘。所以張愛玲作品中出現很多身穿華麗旗袍的女人、盛大的排場以及豪華的公館。?

二、上海獨特地域文化下的張愛玲創作?

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格局中，上海地區很長時期內處於主流文化的邊緣地帶。先秦時期，中國的文化中心在中原地區，儒、墨、道、法等百家爭鳴，講學論辯，盛極一時，吳越一帶則相對冷寂。宋元以後，中國文化中心轉移到江浙一帶，上海地區成為全國文化最為昌盛的地區，南戲的興盛以及南戲作家的集聚便是一個反映。到了近代， 上海作為中國最早的五大通商口岸之一，其文化的演變史其實是一個中國城市逐步走向現代化的歷史，外國租界的進入以及各種思潮造就了一個新的上海。這一時期上海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海派文化，在新舊文化交替的背景之下，多數文人堅持世俗的立場，對正統文學進行消解，並在其創作中體現出市民哲學與日常生活意識。正是上海的這種文化氛圍為張愛玲的創作提供了一個研究場，她冷靜而又敏銳地審視周圍浮華的環境，觀察這個環境中的人和物。在發達的商業中，張愛玲看到人性的卑劣之處。當時的上海處於傳統與現代的交接之處，而身處這樣環境的人在文化認同與心理上處於一種微妙的尷尬境地，而張愛玲對這種變化極為敏感並將其體現在自己的創作中，張愛玲的作品在對現代文化的描摹中處處體現出她對傳統文化特質的矛盾心理，這是一種新與舊的矛盾。

張愛玲將書中人物的命運置於大的社會時代層面。在《半生緣》中，張愛玲將世鈞和曼楨的故事置於舊上海這個特殊的背景下，沒落的黃昏、陰森的月夜、嘈雜的弄堂、封閉的公館、無愛的婚姻、扭曲的人性、頹敗的人生構成了張愛玲的小說世界。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是遺少和洋場社會的傳奇。她的小說世界是一幅蒼涼沒落的風俗畫，更是一幅物慾橫流的百丑圖。當時的舊上海受到了各種文化的浸染，其中封建主義文化和殖民主義文化對上海的影響最大，所以《半生緣》的時代背景是封建黑暗的舊中國和燈紅酒綠的洋場社會的結合。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存在著想要擺脫卻無法擺脫封建主義文化束縛的人，翠芝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她受過西式教育，有嚮往自由、平等的願望，她已不再是舊社會瀰漫著脂粉氣的闊小姐，在家裡人撮合她和世鈞時，她表現得極冷淡極有個性。然而她的家庭卻是一個一腳跨入洋場的沒落封建家庭，家庭的阻力甚至是封建文化的羈絆使得她最終沒有和叔惠走在一起，而服從了家庭為她安排的與世鈞結合的命運。?

在張愛玲筆下，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畸形產物。張愛玲擅長描寫新舊文化交替背景下女性蒼涼的人生際遇和金錢文化下女性尷尬的生存狀態。《傾城之戀》這部作品描寫了新舊文化交替背景下女性的蒼涼命運。白流蘇離婚之後居住娘家七八年，引起哥哥嫂嫂的嫌棄，連母親都不能為她做主。在家族的壓力之下，白流蘇悲嘆：「這裡是住不得了！」於是抱著背水一戰的心態，遠赴香港。她將所有的力量都放在這最後一搏當中，在與范柳原的相處中處處思忖，時時較量。這就像進行一場沒有硝煙的博弈和戰爭，她不想輕易委身於一個男人，於是處處較量。然而作為大齡離異女人，她又不得不屈服。在這種矛盾的心態當中，體現的是白流蘇企圖在封建男權社會謀得一席之地的鬥爭與掙扎，白流蘇的形象可以用「女結婚員」來形容。這個「女結婚員」無法擺脫封建男權社會強加給女性的性別枷鎖，如果女性喪失了物質地位，那她最終會失去生命自由與主體人格。這個「女結婚員」也無法擺脫傳統意識——女人只能依靠男人的束縛和戕害。所以白流蘇在博弈中浮浮沉沉，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活。?

《金鎖記》則體現了金錢文化下女性尷尬的生存狀態。曹七巧是個被金錢文化異化的陰鷙女人。七巧是小商人家庭的女兒，為了金錢與地位，她嫁到姜家給殘疾人做妻子，幾乎像瘋子一樣在姜家過了30年。在財欲與情慾的壓迫下，她的性格終於被扭曲，行為變得陰鷙乖戾，不但破壞兒子的婚姻，致使兒媳被折磨而死，還拆散女兒的愛情。正如張愛玲所說「30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無論是作品中經常出現的老上海風情，還是作品背後上海新舊雜陳的文化環境以及浮華的金錢文化，都體現出新舊交替的上海以及被金錢文化充斥的上海地域文化環境中，張愛玲所描寫的人不可逃避的悲劇命運，尤其是女性的悲劇命運。上海可以說是張愛玲文學的生長土壤，張愛玲其人其文也為上海文化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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