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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庵:滿足了張愛玲 尷尬了研究家

止庵:滿足了張愛玲 尷尬了研究家

外灘畫報 05-20 14:18

《小團圓》出版後,街面上那些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書、張愛玲傳記,或多或少都站不住了。有報紙說「赤裸的張愛玲,活躍了評論家」,其實恰恰相反,是滿足了張愛玲,令研究家很尷尬。

B=《外灘畫報》

Z= 止庵

B:《小團圓》內地版保留了很多大膽的性事描寫,保留的初衷是什麼?

Z:我不是大膽妄為的人,也不是小心翼翼的人。我真的覺得這書沒有可刪之處。咱們內地的有些小說的描寫,比這書過甚100 倍。為什麼它們在書店裡擺著?為什麼不刪它們?我不看電視劇,可是偶爾一看,有些鏡頭有過之而無不及。文字的力量比影像的力量弱得多。

張愛玲寫得最露骨的不是《小團圓》,是《同學少年都不賤》。《同學少年都不賤》寫了兩個女同性戀的戀愛。第一人上完廁所,第二人坐在同一個馬桶上,在馬桶蓋上體會肌膚之親,聞前面那人的味。《小團圓》哪有這樣的描寫?《同學少年都不賤》都能發,為什麼要刪《小團圓》?張愛玲是一個無所顧忌的人,不會因為讀者想看什麼就寫什麼,也不會因為讀者不想看什麼而不寫什麼。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從來就是特立獨行的人,或者是一意孤決的人。如果把她變成隨便一個作家的樣子,那就不是她了。宋以朗先生也看過《小團圓》,如果他覺得不行,也不會交予出版。宋先生是嚴謹的人,我也是很嚴謹的。

B:《小團圓》內地版改了幾十處,改動的原則是什麼?

Z:這是《小團圓》在內地第一次出版,改動越少越好。如果改了,以後的人就會遵循這版。我認為,以後的人如果覺得不合適,可以再改。這是我的基本原則。另外,張愛玲用字很講究,如果改,要有依據。

B:在《小團圓》中,張愛玲只寫了九莉的心理活動。我覺得張愛玲對九莉這個人物是關照甚至美化的。

Z:我恰恰認為不是。在前言里,宋先生舉出張愛玲的信:「我在《小團圓》里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的好。當然也並不是否定自己」。這句話非常好玩,表明張愛玲和九莉的關係是「若即若離」的。所謂「即」,她並不完全否定自己;所謂「離」,就是揭發自己也不客氣。張愛玲既是九莉,又不是九莉。

張愛玲為什麼不直接寫「我」?好多人沒有關注到這一點。她不寫其他人的心理活動,只寫九莉的。為什麼?因為「即」的時候,她就是九莉; 「離」的時候,她不是九莉。

B:「若即若離」反映出張愛玲對《小團圓》的什麼態度?她對《小團圓》似乎額外珍惜,改了很多遍。

Z:其他作品也改,《相見歡》就有三稿。說實話,關於張愛玲的很多事情,咱們不知道。《小團圓》有破的作用,不一定有立的作用。《小團圓》讓過去很多關於張愛玲的材料不可信了。但是如果把《小團圓》當作傳記,拿《小團圓》來寫張愛玲的傳記,比拿《今生今世》寫張愛玲的傳記還要傻。

文學研究有兩種,一種是作者研究,一種是作品研究。現在,作者研究這部分基本不行了。街面上那些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書、張愛玲傳記,或多或少都站不住了。

作品研究也有損失,評論界一直說張愛玲的後期作品不多,但是她還寫了《小團圓》這麼大的一本書。有報紙說「赤裸的張愛玲,活躍了評論家」,其實恰恰相反,是滿足了張愛玲,令研究家很尷尬。

B:能舉幾個例子嗎?

Z:最簡單的,張愛玲和胡蘭成的婚書。胡蘭成說,他和張愛玲都在婚書上寫了兩句。婚書是一個約定。但是張愛玲在書里說,她只買了一份婚書,把婚書擱在箱子底,婚書沒有用。

我們到底信誰?過去所有的張愛玲傳記都照著胡蘭成的說法寫。現在就沒法說了,又不能說張愛玲的敘述是真的,但是張愛玲的敘述足以否定胡蘭成的敘述。胡蘭成的敘述不是唯一的敘述。

再舉個例子。原來,我們相信柯靈和張愛玲非常要好。柯靈寫過《遙記張愛玲》,寫於1984 年12 月左右。文章第一句話是「不見張愛玲三十年了」,「張愛玲1953 年就飄然遠隱」。從1984 年到1953 年,有31 年,和30 年差不多,看起來是個筆誤。

但在《小團圓》里,九莉見到荀樺(原型是柯靈),荀樺根本不看她、不說她、不理她。如果從這算起,不止30 年。回頭看,張愛玲在1952 年7 月去美國,不是1953 年。如果當年荀樺連看都不看張愛玲,那麼他就不會確切地知道後來張愛玲幹嘛了。可能,他寫1953 年,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張愛玲是哪年走的,不一定是筆誤。柯靈和張愛玲也不一定那麼要好。

再比如,1943 年,張愛玲在周瘦鵑主編的《紫羅蘭》上發表《沉香屑 第一爐香》,一鳴驚人。周瘦鵑「一邊讀一邊擊節」,稱張愛玲的文章受了毛姆的影響,寫得好。以前,我們援引周瘦鵑的話,認為他是張愛玲的伯樂。可是,《小團圓》寫道, 「他並不激賞她的文字」。另外,張愛玲曾邀請周瘦鵑到她的姑姑家。周瘦鵑說「我們談了很多關於文藝和園藝的事情」,而《小團圓》寫「沒有什麼話可說」。

經過對比,原來那些有用的一點點材料,有些沒用了。《小團圓》對所有研究張愛玲的學者來說,真的是個麻煩。

B:是否存在這種可能,張愛玲的文字,並不完全可信?

Z:這是「自傳體小說」。「自傳」不能不信,「小說」則不能全信。這很麻煩。昨天吃飯,有人問我,《小團圓》里寫道,荀樺和九莉在電車上偶遇,站在九莉身後的荀樺,「忽然用膝蓋夾緊了她兩隻腿。」荀樺用腿夾張愛玲。荀樺是柯靈嗎?我說不知道,既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另外,非常好玩的是,《小團圓》和《今生今世》也有一致之處。比如《今生今世》寫到沈啟無,說他經常用眼睛邊兒看人,顯得心術不正。原話在《小團圓》里也有。

B:不能盡信,又不能不信,怎麼辦?

Z:只好等宋先生整理出版宋淇夫婦和張愛玲的通信。那就是另一種材料了。

B:我在2004 年曾採訪過張愛玲在聖瑪利亞女校時的同班同學,她同學說張愛玲念書時不愛理人,是個「皮大王」。但是「皮大王」張愛玲這個形象和書里的九莉並不吻合。

Z:這本書要解決的主要問題不是張愛玲是個怎樣的人,而是她有很多重要的親情和愛情,她要清算這些。書中說,九莉的母親給她挑了一個首飾,作為留念。後來,九莉把首飾賣了。另外,港大的安竹斯先生給九莉一筆800 元的獎學金,獎學金被母親拿去賭了。九莉要清算和母親的關係,主要是要還她母親的情。這條線索貫穿小說始終,可能比她和邵之雍的關係還要重要。

B:據我們所知,張愛玲和姑姑的感情比較親近。

Z:張愛玲寫過一篇《姑姑語錄》,強調她和姑姑共鳴的那部分。小說里的姑姑和《姑姑語錄》里的姑姑,有一致之處,也有不一致之處。在小說里,姑姑和九莉的賬,分得很清。

另外,《炎櫻語錄》的炎櫻和小說里的比比也有差別。回過頭看,《姑姑語錄》和《炎櫻語錄》是不是百分之百地寫實呢?這都不好說。

B:怎麼理解張愛玲的清算心理?

Z:這是比較複雜的關係。如果把張愛玲想像成我們在座的一個人,那就是誤區了。有的「張迷」看了張愛玲一兩篇作品,再看了《今生今世》,就想出一個張愛玲來,只要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樣,就受不了。張愛玲被小資化了,美化了。真實的張愛玲,要嚴酷得多,決絕得多。

B:《小團圓》在張愛玲的作品中有什麼意義?

Z:《小團圓》是張愛玲的「巔峰之作」、「集大成之作」,這些評價都是我說的。現在,大家一般都拿我和劉紹銘先生對比。劉先生對《小團圓》批評得最厲害,而我的評價最好。

從個人閱讀口味來說,《小團圓》很合適我。我喜歡看寫得不太好看的小說,結構、人物都寫得複雜,不喜歡看特別容易的小說。所以我不覺得《金鎖記》或者《傾城之戀》是張愛玲最好的小說。它們太好看了。《小團圓》是張愛玲最複雜的一部,九莉是張愛玲筆下最複雜的人物。

在後期,張愛玲吸收了許多現代小說的寫法,小說比早期複雜多了。《小團圓》的寫法並不是首次出現,《相見歡》、《浮花浪蕊》、《同學少年都不賤》都用了類似的手法。但那些是短篇,沒有那麼複雜。《小團圓》不是《金鎖記》。必須相信,一個作家從23 歲到56 歲,她要變化,不可能老按一個方法去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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