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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韻詞律——中國古詩賞鑒(三)

         詩韻詞律——中國古詩賞鑒(三)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吉水(

今屬江西)人。修幼年喪父,家貧力學。天聖八年(1030)進士及第,為西京(今河南洛陽)留守推官。西京三年,與錢惟演、梅堯臣、蘇舜欽等詩酒唱和,遂以文章名天下。景祐元年(1034)召試學士院,授宣德郎。三年,以直言為范仲淹辯護,貶夷陵(今湖北宜昌)縣令。慶曆中,以右正言知制誥,參與范仲淹、韓琦、富弼等推行的「新政」。「新政」失敗後,外任。至和元年(1054)丁母艱期滿,召還與宋祁同修《唐書》。累遷禮部侍郎、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熙寧四年(1071)六月,以太子少師致仕,居潁州。次年卒,年六十六,謚文忠。《宋史》有傳。對宋初以來靡麗的文風提出批評,主張文章應「明道」、「致用」,並積極培養後進,為北宋文壇領袖。著作宏富,有《新唐書》、《新五代史》等。其詩文雜著合為《歐陽文忠公文集》一百五十三卷。

●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詞作鑒賞

  這首詞以生動的形象、清淺的語言,含蓄委婉、深沉細膩地表現了閨中思婦複雜的內心感受,是閨怨詞中傳誦千古的名作。

  此詞首句「深深深」三字,其用疊字之工,致使全詞的景寫得深,情寫得深,由此而生深遠之意境。

  詞人首先對女主人公的居處作了精心的描繪。「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這兩句,似乎是一組電影搖動鏡頭,由遠而近,逐步推移,逐步深入。隨著鏡頭所指,先是看到一叢叢楊柳從眼前移過。「楊柳堆煙」,說的是早晨楊柳籠上層層霧氣的景象。著一「堆」字,則楊柳之密,霧氣之濃,宛如一幅水墨畫。隨著這一叢叢楊柳過去,詞人又把鏡頭搖向庭院,搖向簾幕。這簾幕不是一重,而是過了一重又一重。究竟多少重,他不作瑣屑的交代,一言以蔽之曰「無重數」。「無重數」,即無數重。一句「無重數」,令人感到這座庭院簡直是無比幽深。至此,作者用一句「玉勒雕鞍遊冶處」,宕開一筆,把視線引向她丈夫那裡;然後折過筆來寫道:「樓高不見章台路」。原來這詞中女子正獨處高樓,她的目光正透過重重簾幕、堆堆柳煙,向丈夫經常遊冶的地方凝神遠望。

  詞的上片著重寫景,但「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王國維《人間詞話》),深深庭院中,已宛然見到一顆被禁錮的與世隔絕的心靈。詞的下片著重寫情,雨橫風狂,催送著殘春,也催送女主人公的芳年。她想挽留住春天,但風雨無情,留春不住。於是她感到無奈:「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只好把感情寄託到命運同她一樣的花上。這兩句包含著無限的傷春之感。清人毛先舒評曰:「『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此可謂層深而渾成。」(王又華《古今詞論》引)他的意思是說語言渾成與情意層深往往是難以兼具的,但歐詞這兩句卻把它統一起來。這兩句情感層次如下:第一層寫女主人公因花而有淚。見花落淚,對月傷情,是古代女子常有的感觸。此刻女子正憶念走馬章台(漢長安章台街,後世藉以指遊冶之處)的丈夫,可是望而不可見,眼中唯有狂風暴雨中橫遭摧殘的花兒,由此聯想到自己的命運,不禁傷心淚下。第二層是寫因淚而問花。淚因愁苦而致,勢必要找個發泄的對象。這個對象此刻已幻化為花,或者說花已幻化為人。於是女主人公向著花兒痴情地發問。第三層是花兒一旁緘默,無言以對。緊接著詞人寫第四層:花兒不但不語,反而象故意拋舍她似地紛紛飛過鞦韆而去。人兒走馬章台,花兒飛過鞦韆,有情之人、無情之物對她都報以冷漠,怎能不讓人傷心!這種借客觀景物的反應來烘托、反襯人物主觀感情的寫法,正是為了深化感情。詞人一層一層深挖感情,並非刻意雕琢,而是象竹筍有苞有節一樣,自然生成,逐次展開,自然渾成、淺顯易曉的語言中,蘊藏著深摯真切的感情。

  這首詞意境深遠。詞中寫景寫情,而景與情又是那樣的融合無間,渾然天成,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意境。詞人刻畫意境也是有層次的。從環境來說,它是由外景到內景,以深邃的居室烘托深邃的感情,以灰暗凄慘的色彩渲染孤獨傷感的心情。從時間來說,上片是寫濃霧瀰漫的早晨,下片是寫風狂雨暴的黃昏,由早及晚,逐次打開人物的心扉。過片三句,近人俞平伯評曰:「『三月暮』點季節,『風雨』點氣候,『黃昏』點時刻,三層渲染,才逼出『無計』句來。」(《唐宋詞選釋》)暮春時節,風雨黃昏;閉門深坐,情尤怛惻。個中意境,彷彿是詩,但詩不能寫其貌;是畫,但畫不能傳其神;唯有通過這種婉曲的詞筆才能恰到好處地勾畫出來。尤其是結句,近人王國維認為這是一種「有我之境」。所謂「有我之境」,便是「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也就是說,花兒含悲不語,反映了詞中女子難言的苦痛;亂紅飛過鞦韆,烘託了女子終鮮同情之侶、悵然若失的神態。而情思之綿邈,意境之深遠,尤令人神往。

●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詞作鑒賞

  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與歐陽修過從甚密的劉敞(字原甫)知制誥;喜祐元年(1056),因避親出守揚州,歐公便作此詞送給他。歐公曾於仁宗慶曆八年(1048)知揚州,此詞借酬贈友人之機,追憶自己揚州的生活,塑造了一個風流儒雅、豪放達觀的「文章太守」形象。詞中所寫平山堂為歐公任揚州太守時所建。

  這首詞一發端即帶來一股突兀的氣勢,籠罩全篇。「平山闌檻倚晴空」,頓然使人感到平山堂凌空矗立,其高無比。這一句寫得氣勢磅礴,便為以下的抒情定下了疏宕豪邁的基調。接下去一句是寫憑闌遠眺的情景。據宋王象之《輿地紀勝》記載,登上平山堂,「負堂而望,江南諸山,拱列檐下」,則山之體貌,應該是清晰的,但詞人卻偏偏說是「山色有無中」。這是因為受到王維原來詩句的限制,但從揚州而望江南,青山隱隱,自亦可作「山色有無中」之詠。

  以下二句,描寫更為具體。此刻當送劉原甫出守揚州之際,詞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平山堂,想起堂前的楊柳。「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深情又豪放。其中「手種」二字,看似尋常,卻是感情深化的基礎。詞人平山堂前種下楊柳,不到一年,便離開揚州,移任潁州。這幾年中,楊柳之枝枝葉葉都牽動著詞人的感情。楊柳本是無情物,但中國傳統詩詞里,卻與人們的思緒緊密相連。何況這垂柳又是詞人手種的。可貴的是,詞人雖然通過垂柳寫深婉之情,但婉而不柔,深而能暢。特別是「幾度春風」四字,更能給人以欣欣向榮、格調軒昂的感覺。

  過片三句寫所送之人劉原甫,與詞題相應。據《宋史》卷三百十九《劉敞傳》記載,劉敞「為文尤贍敏,掌外製時,將下直(猶今語下班),會追封王、主九人,立馬卻坐,頃之,九製成。歐陽修每於書有疑,折簡(寫信)來問,對其使揮筆,答之不停手,修服其博。」九制,是指九道敕封郡王和公主的詔書,劉原甫立馬卻坐,一揮而就,可見其才思的敏捷。此詞雲「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不僅表達了詞人「心服其博」的感情,而且把劉敞的倚馬之才,作了精確的概括。綴以「一飲千鍾」一句,則添上一股豪氣,於是乎一個氣度豪邁、才華橫溢的文章太守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地站我們面前。

  詞的結尾二句,先是勸人,又回過筆來寫自己。餞別筵前,面對知己,一段人生感慨,不禁衝口而出。無可否認,這兩句是抒發了人生易老、必須及時行樂的消極思想。但是由於豪邁之氣通篇流貫,詞寫到這裡,並不令人感到低沉,反有一股蒼涼鬱勃的情緒奔瀉而出,滌盪人的心靈。

  歐詞突破了唐、五代以來的男歡女愛的傳統題材與極力渲染紅香翠軟的表現方法,為後來蘇軾一派豪放詞開了先路。此詞的風格,即與蘇東坡的清曠詞風十分接近。歐公政治逆境中達觀豪邁、笑對人生的風範,與東坡何其相似乃爾!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號涪翁,又號山谷道人。原籍金華(今屬浙江),祖上遷家分寧(今江西修水),遂為分寧人。治平四年(1067)進士,授葉縣尉。熙寧五年(1072)為北京(今河北大名)國子監教授。元豐三年(1080)知吉州太和縣(今江西泰和)。哲宗立,召為秘書郎。元祐元年(1086)為《神宗實錄》檢討官,編修《神宗實錄》,遷著作佐郎,加集賢校理。時張耒、秦觀、晁補之俱京師,與庭堅同游蘇軾之門,有「蘇門四學士」之稱。《神宗實錄》成,擢為起居舍人。哲宗親政,以修實錄不實的罪名,被貶涪州(今四川涪陵)別駕、黔州(今四川彭水)安置。紹聖四年(1097)移戎州(今四川宜賓)。崇寧元年(1102),內遷知太平州(今安徽當塗),到任九天,即被罷免,主管洪州玉隆觀。次年復被除名編管宜州(今廣西宜山)。四年,卒於貶所,年六十一,私謚文節先生。《宋史》有傳。尤長於詩,世號「蘇黃」。其詩多寫個人日常生活,藝術上講究修辭造句,追求新奇。工書法,與蘇軾、米芾、蔡襄並稱「宋四家」。著有《豫章先生文集》三十卷、《山谷琴趣外編》三卷。《全宋詞》收錄其詞一百九十餘首。《全宋詞補輯》又從《詩淵》輯得二首。

●水調歌頭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枝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祇恐花深里,紅露濕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遂人歸。

詞作鑒賞

  此詞為春行紀游之作,大約寫於作者貶謫時期。

  全詞情景交融,反映了詞人出世、入世交相衝撞的人生觀和孤芳自賞、不肯媚世以求榮的品格,體現了詞人超軼絕塵、游於物外的審美理想。

  開頭一句,詞人採用比興手法,熱情讚美瑤草(仙草)象碧玉一般可愛,使詞作一開始就能給人一種美好的印象,激起人們的興味,把讀者不知不覺地引進作品的藝術境界中去。從第二句開始,則用倒敘的手法,逐層描寫神仙世界的美麗景象。

  「春入武陵溪」,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這裡,詞人巧妙地使用了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典故。陶淵明描寫這種子虛烏有的理想國度,表現他對現實社會的不滿。黃庭堅用這個典故,其用意不言自明。這三句寫詞人春天來到「桃花源」,那裡溪水淙淙,到處盛開著桃花,樹枝上的黃鸝不停地唱著婉轉悅耳的歌。

  「我欲穿花尋路」三句,寫詞人想穿過桃花源的花叢,一直走向飄浮白雲的山頂,一吐胸中浩然之氣,化作虹霓。這裡,詞人又進一步曲折含蓄地表現對現實的不滿,幻想能找到一個可以自由施展才能的理想世界。

  然而「祇恐花深里,紅露濕人衣」兩句,曲折地表現他對紛亂人世的厭倦但又不甘心離去的矛盾。詞人採用比喻和象徵手法很富有令人咀嚼不盡的詩味。

  「紅露濕人衣」一句,是從王維詩句「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脫化而來,黃庭堅把「空翠」換成「紅露」,化用前人詩句,天衣無縫,渾然一體。

  下片繼寫作者孤芳自賞、不同凡俗的思想。詞人以豐富的想像,用「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彈瑤琴)」表現他的志行高潔、與眾不同。「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兩句,表面上是說李白不了,無人陪他飲酒,言外之意,是說他缺乏知音,感到異常寂寞。他不以今人為知音,反而以古人為知音,曲折地表達出他對現實的不滿。

  「我為靈芝仙草」兩句,表白他到此探索的真意。「仙草」即開頭的「瑤草」,「朱唇丹臉」指第三句「溪上桃花」。蘇軾詠黃州定惠院海棠詩云:「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花容美艷,大抵略同,故這裡也可用以說桃花。這兩句是比喻和象徵的語言,用意如李白《擬古十二首》之四所謂「恥掇世上艷,所貴心之珍」。「長嘯亦何為」意謂不必去為得不到功名利祿而憂愁嘆息。

  這首詞中的主人公形象,高華超逸而又不落塵俗,似非食人間煙火者。詞人以靜穆平和、俯仰自得而又頗具仙風道骨的風格,把自然界的溪山描寫得無一點塵俗氣,其實是要想像世界中構築一個自得其樂的世外境界,自己陶醉、流連於其中,並以此與充滿權詐機心的現實社會抗爭,忘卻塵世的紛紛擾擾。

●清平樂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詞作鑒賞

  此為惜春之作。詞中以清新細膩的語言,表現了詞人對美好春光的珍惜與熱愛,抒寫了作者對美好事物的執著和追求。

  此詞賦予抽象的春以具體的人的特徵。詞人因春天的消逝而感到寂寞,感到無處覓得安慰,象失去了親人似的。這樣通過詞人的主觀感受,反映出春天的可愛和春去的可惜,給讀者以強烈的感染。

  此詞高妙處,於它用曲筆渲染,跌宕起伏,饒有變化。故先是一轉,希望有人知道春天的去處,喚她回來,與她同住。這種奇想,表現出詞人對美好事物的執著和追求。

  下片再轉。詞人從幻想中回到現實世界裡來,察覺到無人懂得春天的去向,春天不可能被喚回來。但詞人仍存一線希望,希望黃鸝能知道春天的蹤跡。這樣,詞人又跌入幻覺的藝術境界里去了。

  末兩句寫黃鸝不住地啼叫著。它宛轉的啼聲,打破了周圍的寂靜。但詞人從中仍得不到解答,心頭的寂寞感更加重了。只見黃鸝趁著風勢飛過薔薇花叢。薔薇花開,說明夏已來臨。詞人才終於清醒地意識到:春天確乎是回不來了。

  此詞為表現惜春、戀春情懷的佳作。作者近乎口語的質樸語言中,寄寓了深重的感情。全詞的構思十分精妙:作者不知春歸何處,一心要向別人請教;無人能知時,又向鳥兒請教。問人人無語,問鳥鳥百囀,似乎大有希望,然而詞人自己又無法理解,這比有問無答更可嘆。最後,鳥兒連「話」都不「說」,翻身飛走。這番妙趣橫生的抒寫中,作者的惜春之情躍然紙上,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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