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底世界
一輛火車頭慢慢駛入小站,蒸汽機轟鳴的聲音比車速慢了四分之三拍,撞開漆黑的夜幕向你襲來。你被火車的嘯叫聲弄得心煩意亂,耳朵後面炸起一片寒毛。這是一個冬夜,氣溫降到了零下十七度,模糊的水汽遮住了車站小店的玻璃,根本看不清裡面的樣子。小站上方的電線杆懸著一盞探照燈,幽幽地在地上投出一片病態的白光。
你豎起大衣的領子,跺跺腳,不時把手放到嘴邊哈口氣,想要溫暖卻只是徒勞。把煙盒從兜里掏出來,你有點惱怒地發現裡面只剩三根煙了,於是決定過半小時再抽煙。
這時火車的汽笛又開始叫了,像夜梟在空中哭泣,你皺皺眉,向鐵道後方退了幾步。火車頭隆隆地駛出了小站,掀起幾個地上散落的煙頭向皮鞋捲來,一股灰燼的氣息衝進你的鼻孔。
你胃裡一陣翻騰,想要吐。一定有什麼東西出錯了,什麼行李也沒帶,凌晨兩點四十五分在車站,你想要幹什麼呢?
等一列晚點的列車,載你前往未知的遠方?可是這個小站今夜最後一班車剛剛加滿水駛出去了呀。
等人嗎?誰會在這個時間來到這裡呢?這個地方離海子自殺的地方只有十五公里,鐵軌附近長滿了荒草,遙遠的天邊,山海關縣城的方向飄來一股海腥味。你知道這離渤海也不過幾十里路遠。
你腦海里反覆想著卡爾維諾的小說,這一幕和裡面的情節很像。剛才火車來的時候你忍不住想跳上去離開這個小站,離開這條鐵路,離開這個省市的領土,離開這個國家,離開這個文明,離開大氣層,離開生物圈,離開同溫層和重力場,離開太陽系和銀河系,離開宇宙能夠擴張到的邊緣,到那時空不分的地方去,那裡現在和將來都不存在,也許才是容身之處。可是你沒有。
說到底,你是在試圖說服自己,說服現實與記憶艱難地拼合。十年沒來這裡,京哈線改線後大量火車都繞過這個小站,車站的工作人員一撤再撤,最後只剩下三個人。爺爺就是在這個地方,度過了生命中最後四十年。
爺爺是這個車站的看守員,退休後留在這裡經營著一個小賣部。小時候你常和老人一起坐在站台的頂棚下看來來往往的火車,綠皮車慢悠悠地來又慢悠悠地走,車上的叔叔阿姨跳下車買點茶水小吃之類的東西。你怎麼也吃不夠爺爺做的茶葉蛋,喝不夠爺爺泡的大碗茶。你還記得白瓷缸子外面印著毛主席的頭像,瓷缸裡面上下翻滾著碎碎的茶葉,茶水深的看不見底,一杯往往能喝一天。
星芒閃耀,你裹緊衣領慢慢蹲下,獃獃地看著窄窄的軌道。探照燈的光晃了晃,滅了又亮,你沒有放在心上。
本來呢,你從北京逃回來,心中裝著心事,那些酒桌上推杯換盞也無法說出的事,那些衣冠楚楚笑裡藏刀的事,那些畢業幾年更加彷徨的事。可是回到家鄉,爺爺那張滄桑的臉在你夢裡反覆出現,你突然想起他待過的這個車站,突然想要在這裡呆一個晚上。畢竟,爺爺曾經也像你一樣站在站台上值夜班,後半夜的夜班,在冬夜。
跟爺爺的故事比起來,你的悲傷就是個屁。
半小時到了,可以抽倒數第三根煙了,你小心地抽出一根放到嘴裡,『咔噠』一聲點著火,吐了一口煙霧。你的腿酸了,索性坐在車站冰冷的地面上舒展雙腿。煙霧給了你一絲暖意,過往從煙霧中洶湧而來。
老兵蕭志遠,1931年生於河北張家口,祖上三代貧農,鮮有識字者。47年入伍隨後參加淮海戰役、渡江戰役,追擊國民黨殘軍一直到雲南。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他從丹東入朝作戰,分屬第27軍,1952年負傷回國,1956年轉業到河北山海關火車站,1987年退休。
你笑了笑,想起小時候翻爺爺的床頭曾經翻出的士兵證,證件上是依稀是爺爺年輕的模樣,瘦削的長臉深陷的眼窩,英氣逼人。那時不懂事,還拿到小學去和同學炫耀,享受孩子們的驚嘆,心裡甜甜的很受用。但那畢竟不是自己。狐假虎威早晚會被戳穿。有一天媽媽發現書包里的士兵證狠狠地打了你一頓,泫然欲泣的時刻爺爺回家攔住了媽媽,「孩子喜歡,就拿去玩。」爺爺討好似的把證件塞到你手裡,長滿腫脹關節的枯手幫你把鼻涕擦掉。
你又吸了口煙,繼續回憶。
其實你和爺爺關係最好的時期也只有幾年,稍微大點後你再也不喜歡和爺爺並肩坐在站台看火車,再也不喜歡喝爺爺泡的苦茶水。你喜歡和小朋友一起玩,甩掉顫顫巍巍的爺爺,囑咐你早點回家的爺爺。你關於爺爺的故事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從爸爸那裡聽來的,等你想聽爺爺親口講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也許他一直在等一個機會親口對你講吧。你苦笑著搖搖頭,鼻子酸了。
爺爺在朝鮮的時候屬於四野,穿著朝鮮人民軍的衣服,出於保密需要。老美開始以為中國軍隊不會參戰,1950年11月先鋒騎一師發現自己被中國人包圍的時候嚇得匆忙後退,可能也是想用空軍把爺爺他們的補給線切斷再做打算。這裡需要說一下,美國騎兵第一師前身是1833年的美國龍騎兵團,是精銳中的精銳,以重型裝備為主,是麥克阿瑟的一張王牌,背負著北上飲馬鴨綠江的任務。
你閉上眼睛,空氣中瀰漫著黃鶴樓廉價的氣味,聞來卻似火藥味,氣溫突然又下降了十幾度,身上的大衣彷彿變成了志願軍軍裝,你覺得身邊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你默數三秒靜靜等待,再次睜開眼睛,已然置身六十五年前的朝鮮。
「春貴子?春貴子!」一個刻意壓低的河南口音把你從沉思中喚醒,愣了一下你才意識到是在叫你,扭頭看去,一張樸實的圓臉映入眼帘。
「想啥咧?」他憨憨地笑著,遞過來一塊冰。你下意識地接過,卻手足無措,不知道要幹什麼。直到看見他也拿起一塊冰放到嘴裡吮吸才恍然,慌慌張張地學他的樣子給自己乾渴的嗓子一點滋潤。
他見你不說話,『咦』地一聲,拍了你一下。「凍傻了?」
你搖搖頭,四處打量著環境。你們趴在一個雪坑裡,頭頂是黑漆漆的夜幕,往下看是連綿的群山。你頭上的呢子帽落滿了雪,你想起身卻哎喲一聲叫出來,腿凍得失去了知覺。這時你才看清那個河南兵並不是圓臉,只是凍得腫脹發紫,想來自己的樣子肯定好不了哪去。
「部、部隊呢?」你擠出這麼一句。
那小子嘆了口氣,向後指了指,你回頭去看,卻只看見起伏的山丘。靜了一會你慢慢發現端倪,懂得了他的意思。大家沒法挖掩體,都像你們一樣挖了個雪坑藏身。你們這個雪坑是最靠前的一個,身後還有千千萬萬的雪坑,每個雪坑裡都有像你們一樣等待的軍人。你向前看,山下隱隱有燈火,還有卡車引擎的轟鳴聲,你頓時明白。
這是一場埋伏,一場包圍。
只是不知道天亮時雪坑裡會留下多少具凍僵的身體,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能在衝鋒號下起身衝鋒。幾個小時在這樣寒冷的夜晚顯得那般漫長。
「原打算昨天晚上打的,一查掉隊的好多,到12點也沒上來多少人,等唄,就拖到今兒了。」河南兵嘆了口氣,眉毛末梢結的冰碴子撲稜稜往下掉。
你呆了呆,才反應過來自己連續兩天沒吃過東西了,可是卻沒有飢餓感。進入朝鮮後很快糧食就吃完了,後方補給運不上來,朝鮮老百姓也跑光了,真是到了見著什麼吃什麼的地步。這裡最多的食物是雪,吞下去寒陰如鐵。
你輕輕撫摸著波波沙的木質槍柄,它或許比自己抗凍,到時候會像篩子一樣噴吐火焰收割走老美的性命,但是聽說美國人用的小衝鋒槍聲音像打字機一樣,準頭比我們厲害...你的心一抖,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寒風凜冽,皮膚被吹的硬邦邦的,皮膚裂了又凍,凍了又裂,鮮血早已凝固。你不想忍耐下去,哪怕是現在衝鋒呢!哪怕是現在被打死,也比在這裡凍死強!你覺得胸中的火焰在熄滅下去,你想起身。
一隻手按在你背上,連長從後邊過來了,連長靜悄悄地爬過來,什麼也沒說,只是把手按在你的背上。你漸漸平靜下來,胸口的火苗抖了抖,又艱難地燃燒起來。你想起了紀律,你想起了全局。
連長不知什麼時候走的。
你屏息等待,眼皮發沉,你告訴自己千萬不能閉上眼睛。嗓子灼熱的渴意撕著你的心。
河南兵趴在身邊很久沒有動彈了。
一個人在寒夜,在朝鮮的寒夜,趴在衝鋒的前沿,在深深的雪坑,你有點怕。你搖搖頭想嘲笑自己,有什麼可怕的!你跟國民黨的飛機大炮干過,他們再牛逼能幹過解放軍嗎?解放軍無堅不摧!十幾歲走南闖北見慣生死,你有什麼可怕的!你身上大大小小十幾個傷疤,在死人堆里趴過一晚上,你有什麼可怕的?
但你還是忍不住地怕,你想起家鄉那個女人,建國後嫁給你的女人,短暫地相聚後你就離開了她,你怕這回你死了,屍體都回不了家。你怕你死不了,被炮彈炸成醜八怪送回家去,變成媳婦兒嫌棄的對象,那還不如死掉。你嗓子一緊,發出一聲低低的哽咽。
那天夜裡你就是在胡思亂想中度過的,僥倖不死。
天亮時分美軍的飛機低低地飛過來了,怪叫著掃射投彈,衝鋒的時刻到了,你掙扎著起身,雙腿像木頭一樣完全沒有知覺。你笨拙地跳了跳,借著晨光你看清河南兵發青的臉龐,死去很久了。你來不及惋惜,和旁邊雪坑裡跑出來的人結成小組分散著向山下衝去,你聽著炮彈破空的呼嘯,計算著下一個落點是不是自己。你來不及恐懼,戰場上哪裡都是死,倒下裝死還不如衝鋒活命的希望大些。你麻木地跑著,跑出一條弧線,現在身邊跑著的已經不是剛才那幾個人了,連長告訴他們要盡量分散,這樣不容易被火力舔掉。波波沙在你手中唱起了歌,你看著山下的黑影一頭栽倒,心裡有莫名的快意。
美國人的車隊越來越近,漫山遍野都是志願軍如虎一般撲下來。美國人雖然被包圍也沒有慌亂,有序地組織撤退與反擊,他們手裡的衝鋒槍真准吶,你後來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湯普森衝鋒槍,打起來像炒豆子似的。
你重複著卧倒,躍進,再卧倒的動作,耳朵已經被槍炮聲震得暫時失去了聽力。眼前一陣恍惚,你跑到一輛美軍卡車邊大口喘氣,這時才開始後怕。地上全是屍體,瞪著大眼死不瞑目,胸前被血染紅。你向美軍衣服里摸去,一盒駱駝牌香煙掉在雪地上,還有一塊巧克力。你抓起巧克力連包裝都來不及撕開,丟進嘴裡,你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這時一發炮彈在你身邊爆炸了,你眼前一紅...世界一片漆黑。
你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依然在那個車站,煙已經抽到最後一根了,你反覆確認自己身上沒有傷口,還穿著自己的黑色大衣。你仰起頭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爺爺在朝鮮戰場一直活在恐懼里,前一分鐘談笑的戰友下一分鐘就可能永別。他不敢逃,逃兵會被組織記錄,家裡人算是完了。他不敢裝病,怕死在部隊里是大忌。印象中下雨天爺爺疼的渾身哆嗦,據說他後背至死都有子彈沒取出來。
爸爸總說,他小時候爺爺可不是那麼慈祥,他是家裡的男主人,總是陰沉著臉給全家帶來壓迫感。他親手把大爺送進了陸軍,把爸爸送進了空軍,把叔叔送進了海軍,驕傲地宣布著軍人世家的延續。爸爸還說爺爺只要咳嗽一聲就沒人敢跟他爭辯。你眨眨眼,天真地抬起頭,怎麼也無法將那個笑眯眯的老頭與陰沉沉的中年男人聯繫起來,或許是歲月軟化了他吧。
爺爺總是給你買好吃的好玩的,你心安理得地享受,從沒說過愛意與感謝。反而下意識地保留著距離。爺爺是你背叛的第一個童年玩伴,你覺得老人行動不便的走路姿勢滑稽可笑,你覺得老人身上不管怎麼洗澡總有一種怪味,你不讓爺爺抱,你不吃爺爺夾的菜,你騙爺爺要買文具卻拿著錢去玩遊戲,那是爺爺退休後不多的津貼,他自己都捨不得花...
煙頭燒到了手,你把煙頭擲到地上,一行淚水滑落。你用手背擦掉淚水,不好意思地打量四周,沒有人會看見的。你突然意識到,也許,爺爺還在這個小站,還在微笑著看著自己,你有些興奮地站起身,沿著不長的站台走了一圈,卻仍然什麼都沒有發現。天邊隱隱出現了一道白,快要出太陽了。你站在那裡,一瞬間有點失神。
曾經你的夢想也是當兵啊,穿上軍裝紮好武裝帶,驕傲地敬個軍禮。
為此你還上過少年軍校呢。可也許是太愛自由的緣故,你最終讓爺爺失望了。
現在你穿著大衣滿面風霜,鬍鬚瘋長,過往不可追。想再喝爺爺煮的一碗茶都不可得。
在你家裡不許說共產黨和毛主席的一句壞話,爺爺反覆說他參軍是因為貧窮,如果沒有共產黨他至今都不可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他說65歲以下的人沒有經過戰爭和貧窮,端起碗吃肉,放下碗罵娘。
他最愛看革命時期的電影,夢想是去天安門看毛主席。可惜從未成行。
他唯一一次沖你發火是你說了不想入黨的意願後。他扭曲著臉指著你大吼:「你們這些大學生根本不懂得珍惜......」
對了,爺爺是在負傷回國後才入黨的。
你低著頭,盯著腳下的地磚。這裡的每一塊地磚在四十年的風雨里被爺爺的布鞋踩踏的光滑如鏡,這個小站也從來沒有出過差錯。「咱老蕭幹了這行就要對這行負責,」你彷彿看到爺爺滿是皺紋的臉綻開的笑容。知足的笑容。
天邊紅起來了,如血的殷紅,一會兒朝陽就要出來了。
你該走了。
你把一些東西拋在這個小站,過了今夜你覺得自己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
那是說不上來的感覺,溫暖而倔強,踏踏實實給人安心的力量。
你沿著鐵軌向城區走去,路旁的雜草齊人高,露水打濕了大衣,微風吹來,青草香飄進鼻中。
你最後一次回頭看向小站,旭日將它抱在懷中,燦爛耀眼,視線模糊間你彷彿看見一列火車駛入車站,穿著藍色乘警服裝的老人跳下火車對著你遙遙揮手,滿面笑容。
一直以來,都喜歡聽歌。 聽搖滾的喧囂不息,聽民謠的滄桑感慨; 聽coldplay的不羈瀟洒,聽Lenka的天真浪漫。 喜歡G大調F大調,亦熱愛胡桃夾子; 小學周杰倫,初中陳奕迅,到頭來返樸歸真早沒了門戶之見... 我聽歌的時候,習慣在腦海中構思這段音樂相匹配的情節,情節累積,就成了故事。 這是一個嘗試,嘗試在閱讀的時候放一首歌會是什麼樣的體驗。 別人是先有故事,後有歌; 我是先有歌,後寫的故事; 荒唐也罷,幼稚也罷,若有人會心一笑,便覺足矣。 每首歌搭配一篇文章,如果將來拍成鏡頭,那這首歌就是主題曲。 你們覺得怎麼樣? 第一篇的歌曲,我選的是丟火車樂隊的《茶底世界》,諸君聽過再來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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