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隸制是黑人的自主選擇嗎?
首先,我必須承認,我是來蹭熱點的。
這個話是最近著名說唱歌手侃爺(Kanye West)在接受TMZ採訪的時候說出來的,效果驚人(TMZ一個黑人哥們兒直接跟他懟起來了)。我看了一下原視頻,其實他是在拿奴隸制來舉例說明為什麼要支持川普。他的原話是:
「400 years of slavery? It sounds like a choice."
意思是奴隸制搞了400年,黑人們就一直那樣?老老實實當了400年奴隸?沒有掙脫的可能性?說明思維還是被局限住了,內心深處覺得自己就只能當奴隸了。看看,多慘,固定思維害死人呀brothers。我們黑人不能被固定思維限制住,比如認定黑人就不能支持川普,哥我就支持了,所以你看我是個free thinker。
嗯。。。。。。
其實我對侃爺沒啥太多的了解。作為一個敢娶卡戴珊的漢子(好吧,我還是了解一點的),侃爺經常搞些爭議話題。我對他說這句話沒有啥太多的看法。
但是我對美國的奴隸制和美國的自由之間有點兒看法,你們既然已經被我騙進來了,就姑且聽我說一說吧。
大多數人對奴隸制最直觀的感覺是:這不是跟美國一直以來標榜的自由相抵觸么?
那麼首先你就要知道,什麼是美國人的自由。
在生出獨立的念頭之前,大部分美國人對於自由的觀念和實踐來源於英國。特別是在英國內戰(也就是常說的英國資產階級革命)之後,美國人也接受了當時英國對自由的觀點:在法律保護下享有獨立地位的公民的一系列權利,其中居於核心的是財產權和公共事務參與權。這就是所謂的「英國人的自由」。
18世紀的英國人對於本國制度的看法跟今天的美國人如出一轍:老子的政體是世界上最自由的政體,老子天下第一。那些天主教國家,西班牙啦,法國啦,都是些王權不受限的渣渣。作為殖民地人民的美國人毫無保留地擁護這一思想,並緊密地團結在以英格蘭為中心的英帝國周圍,與時俱進,傲視拉丁渣、日耳曼豚和斯拉夫蠻子。
換句話說,美洲殖民地的人們並沒有把自己享有的自由看成是一種特殊的東西,而是會放到整個英帝國的背景中去理解。他們會出於宗教理由而強調美洲殖民地的特殊性,而不會特彆強調美洲殖民地的自由屬性。當然,新教和英美自由傳統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繫,但這就是另一個話題了。
正因為並沒有像後世那樣把自由拿出來當最大的招牌來強調,當時的北美殖民地白人就沒有特別想過自由與奴隸制之間的問題,他們對拿黑人當奴隸這件事是心安理得的,認為黑人天生不配享有一個自由人應該享有的一系列權利,並通過法律將黑人永久性地限制在終身奴隸的地位上。偶爾有一兩個白人對此表達異議,也根本無法形成任何有意義的潮流,社會主流對這個問題是選擇性忽視的,或者說,並不認為這是一個需要處理的問題。
在這段時間內,唯一試圖正面解決這一對矛盾的是1720-1730年間「大覺醒」(Great Awakening)運動中的一小部分牧師。「大覺醒」本質上是一場宗教運動,一些牧師認為殖民地的快速擴張和商業活動泛濫正在危及人民的宗教忠誠,為此他們採取了一種非常感性的祈禱方式來帶動教徒的情緒。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講,這叫「帶節奏」。我們有時在影視劇中看到的那種激情澎湃、大汗淋漓式的佈道方式就起源於這一時期。在這場主要由激情驅動的宗教復興運動中,為數不多的幾個佈道者公開對奴隸制提出譴責,並提出在上帝面前,黑人和白人是平等的兄弟。其中一位牧師(Robert Carter III)甚至釋放了自己的奴隸。而許多黑人也受到這場運動的感染,被帶入了基督教,並從宗教的慰籍中朦朧的意識到平等的可能性。
但總的來說,「黑人不配得到自由權利」仍是絕對主流,沒有白人費心思為這一想法辯護,因為根本沒有那個必要。
但是當北美的白人覺得英國佬稅收的有點兒重的時候,情況就開始起變化了。
客觀來說,相比於其他殖民地,北美殖民地完全是親兒子待遇。北美十三個殖民地,每一個都有自己的議會,議員是選出來的(選舉人和被選舉人都有財產資格的要求),甚至有兩個殖民地(羅得島和康涅狄格)的總督都是選出來的。在實際治理和經濟事務上,英國其實都不怎麼管這些殖民地,總督有時候就是個吉祥物一般的存在,只關心自己的薪金和總督府的運作資金。最絕的是,有些殖民地議會甚至拒絕從稅款中撥給總督工資,除非總督在政治事務上「積極聽取殖民地議會的意見」。。。。。。
給這樣的人當領導,任誰都不會很開心吧。。。。。。
到最後,各殖民地議會得出結論:「殖民地議會對殖民地地方事務的權力,與英國下院對英國國內地方事務的權力具有同等效力。」
也就是說,你們英國議會玩兒你們的英格蘭,我們殖民地議會玩兒我們的北美,咱們互不干擾,歲月靜好。
這哪裡是殖民地?這是特區好伐。。。。。。
18世紀50年代,法國人開始與英國爭奪北美殖民地,英國投入大把的銀子和軍隊,在英屬殖民地人民的輔助下,打敗了法國人,是為「七年戰爭」。但是1763年簽訂和平條約後,英國人突然覺得心裡堵得慌,因為他們打這場戰爭是賠錢的。有多賠呢?光是從私人銀行和個人投資者那裡籌措的軍費,就有足足1億5千萬英鎊之巨!每年英國政府收入的一半都要用來償還這些貸款的利息,英國本土的稅負已經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事實上,即使沒有七年戰爭,北美殖民事業於英國來講,也一直是個賠錢的敗家事業。既無法從殖民地收上來多少稅,還要面臨殖民地產品在市場上與宗主國競爭的局面。英國曾經試圖用立法的形式禁止殖民地生產某些產品,但殖民地人民對此基本上是置之不理的。
現在又賠上錢打仗,英國人越想越氣,開始改變對殖民地放任自流的做法,向殖民地徵稅,要求殖民地人民積極回饋「祖國母親」,
對此,殖民地人民的態度基本上是:滾。
好吧,當然不可能這麼粗俗,但實質上是一回事兒。殖民地各議會宣稱,北美人民在英國下議院中並沒有議員來代表他們,憑什麼你說徵稅就徵稅?
這就是那句著名的呼喊:「無代表,不納稅!」
英國人對於殖民地的這種抵制態度非常吃驚,表示受到了一萬點傷害。他們認為,從法理上來說,每一個英國議員都代表著整個英帝國,而不僅僅是選他上來的那一個選區,這叫「實質代議」(Virtual Representation)。你看人家曼徹斯特和伯明翰這麼重要的城市在下院中都沒有自己的專門代表,他們不也一樣繳稅么?你們北美人怎麼就這麼矯情呢?
而且從感情上來講,英國人對此也極難接受。多少年來,放任你們自己搞自己的,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要求你們回饋些什麼。現在又花了這麼大的代價把法國人趕跑,你們怎麼是這種態度呢?所以,北美殖民地拒絕向母國繳稅的態度得罪了所有階層的英國人,沒有哪個英國人同情北美殖民者。
而北美殖民地人民呢?高舉自由大旗,拚命抵抗來自母國的稅吏。他們遊行、集會、散發小冊子,將英國下院試圖在北美徵稅的做法描述成對自由的侵犯,是一種「暴政」。他們死死咬住「無代表,不納稅」這一原則,聲稱他們是在捍衛英國傳統的自由原則,而英國議會卻在試圖摧毀它。
英國先是試圖徵收印花稅,在抵制下失敗;接著又試圖對從殖民地進口的貨物徵稅,在抵制下失敗;然後又試圖往北美傾銷東印度公司購買的天朝茶葉(我大清:喵喵??),並征茶稅,在極為激烈的抵抗下失敗(波士頓傾茶事件)。
波士頓事件之後,各殖民地正式聯合起來,組成統一的大陸會議,一致對外(英)。英國也開始加強駐軍,並試圖收回殖民地議會的權力,氣氛驟然緊張起來。終於,當第二次大陸會議召開的時候(1775年),列剋星敦的一聲槍響,給美國人送來了獨立。
之所以花如此大的篇幅討論美國獨立前與英國在稅收方面的爭執,是想說明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英美體系中「自由」(Liberty)這個概念,指的就是人的一系列權利(right),或者說人的自由就是由一系列權利組成的。而且,這些權利在最初,是偏向於政治和經濟方面的。要求在議會中有自己的代表,否則拒不納稅,這是美國人認為的個人政治權利中的一種;要求對自己的財產有支配權,不經同意不能抽稅,這也是個人權利的一項。還有很多其他的權利,隨著歷史的發展被加入到自由這個框架中去。
那麼,奴隸制跟這種自由觀念如何相處呢?
就像上面說的那樣,當北美殖民地同英國之間沒有矛盾的時候,北美白人並不特彆強調自身的自由屬性,也就是說,他們並沒有把自由當成一面旗幟來揮舞,只是一般性地自豪於擁有「英國人的自由」。但是當自由成為一件特彆強調的東西,成為怒懟英國「暴政」的最有力的武器的時候,美國人偶一低頭,看到自己腳下踩著的黑奴,再看看頭頂高揚的自由旗幟,任是臉皮再厚的革命者,也不免覺得有些尷尬了。
事實上,旨在爭取自由的獨立戰爭不可能對奴隸制沒有一點影響。這場獨立戰爭是一場革命,革命首先是一種思想的激情。「全世界自由的庇護所!」這是美國人在激情中喊出的革命口號。既然是激情,那麼就不可能不滲透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衝擊每一個與這一激情相抵觸的舊制度和舊思想。奴隸制就是其中這樣一個受到衝擊的概念。
在獨立戰爭之前,一些敏感性較強的人已經開始注意到美洲殖民地普遍存在的奴隸制和殖民地白人要求從英國獲得更多自由之間尷尬而又複雜的特殊關係。而這一觀察是由殖民地人民的敵人——英國人首先宣布的(這說明,敵人的觀察往往更犀利)。一個叫Edmund Burke的英國議員反對針對殖民地的高壓政策,但理由很有趣。他認為,正是因為奴隸制廣泛存在於美洲,所以美國白人非常清楚地知道自由和奴役之間的區別,也因此會特別執著於保護和擴大自身的自由權利。當自由是一種由某些人群獨享的特權,而非普遍權利的時候,那些享有自由的人會更加拚命地保護自己的自由。
不愧是腹黑的約翰牛,看人忒准。
但是奴隸制是不可能廢除的。弗吉尼亞州40%的人口都是奴隸,喬治亞和南卡的奴隸人口幾乎超過白人。革命成功的時候,全美有50萬奴隸,占整個人口的1/5。廢除奴隸制?根本不存在的。
但是革命思想確實對奴隸製造成了一定的衝擊,白人不得不開始為奴隸製做些辯護,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這種辯護的主論調是:正是因為有了對黑人的奴役,白人才有可能享有自由。他們認為,自由是獨立的公民參與公共事務和保護私有財產的權利。而公民的獨立地位是由他所擁有的財產決定的。也就是說,只有有產者才能享受自由。而奴隸是干臟活累活的,他們沒有財產也沒有文化,讓他們參與社會公共生活是不合適的。奴隸製作為一種系統的控制制度,剛好阻止了這批窮鬼參與政治,簡直perfect。
而在當時,如何認為一個人是有產者呢?
看他有沒有奴隸。。。。。。
這種在今天的人們聽來簡直是鬼畜一般的論調,在當時被堂而皇之地接受了。有產者才有自由,所以窮人不配有自由。誰是窮人?黑人。如何確保黑人無法享受自由?讓他們當奴隸。那麼誰是有產者?擁有奴隸的人。
我給你講,律師這個行當,在西方那麼吃香,也是其來有自的。。。。。。
但是黑奴們肯定不會佩服白人的這種邏輯。在革命前後,一些受過教育的黑奴寫了大量的請願書,要求解放奴隸。他們強調,自由是人類的一種普遍權利,一種人類的內在原則,而不僅僅是一部分人(白人)的政治參與權和私有財產權。奴隸制是對所有享受自由的基本權利的否認和剝奪,而不僅僅只是對政治自治能力喪失的一種比喻。
簡單一點說,奴隸制下的奴隸根本就不被當成人看,你們白人珍視的參與公共事務和保護私產的權利跟這個相比算個屁!
在這裡,這些黑人所說的自由,是人的一種自然屬性,更接近於Freedom的概念。不受控制、自由遷徙、對自己的身體有支配權,這些都是非常基本的人的自然權利。因此,黑人抗爭的理念是樸素而又直截了當的:我TM腳上拴著鏈子,還要挨你們的皮鞭抽,你跟我講我不配參與公共事務?你TM敢把鐵鏈先撤了么!
在革命和黑人抗爭的雙重作用下,進步也是有的。自由的革命思想使得一部分白人,尤其是北方白人主動解放奴隸。一些北方州也開始制定一些漸進式的、有條件解放奴隸的法律條文。1776年,全美的自由黑人不到1000人,到1810年時,這個數字已達到20萬人,大部分集中在馬里蘭州和弗吉尼亞州。相比之下,完全依靠奴隸種植園經濟的南方在這一方面可以說是毫無動靜。也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南北雙方開始在奴隸這個問題上出現分道揚鑣的傾向,為日後的全面分裂埋下了種子。
1787年,美國召開制憲會議,制定新的憲法,大幅度增加聯邦中央的權威,打造一個更加團結的國家。很多問題上會討論,奴隸制是其中之一。傑弗遜和麥迪遜這樣的元老級人物雖然厭惡奴隸制,但他們本人也是奴隸主,更不要提那些來自南方的代表了。最後,「奴隸制」這幾個字完全沒有出現在新憲法中,因為大家都尷尬地意識到,由自由所裝點的門面不能讓實際存在的不自由所玷污。。。。。。
嗯,社會社會。。。。。。
不僅如此,憲法還禁止國會在20年內通過廢除進口奴隸的法律;要求將逃奴返還給主人;儘管黑人事實上沒有任何基本的權利,但憲法仍決定每個奴隸算五分之三個擁有正常權利的人,在眾議院選代表的和決定選舉人票的時候要作數。。。。。。
南方的奴隸主們獲得了完全的勝利。
此後,南北雙方的爭論焦點轉移到是否應該在西部的新領土上實施奴隸制。到19世紀40年代,這種爭論已經成為美國政治的核心。南部的奴隸種植園經濟不斷擴張,1860年時,南部的奴隸人口已達400萬之巨;而與此同時,北部的工業經濟不斷發展,領工資的自由勞動力成為北部的基石。雙方不同的經濟發展路徑演變出不同的社會形態甚至是社會文化,矛盾日益深重,最終以內戰的方式爆發出來。
很多人認為,美國內戰其實無關奴隸制的問題,主要是兩種經濟形態的較量,至多是美國應該走哪條路線的矛盾。這話對也不對。對的地方在於,確實是經濟利益和路線的不可調和造成雙方以戰爭的方式解決問題。不對的地方在於,南北雙方之所以會有這麼大的分歧,主要在於奴隸制是南方一切事務的基礎。注意,是一切事物。北方不可能只反對南方的經濟形態而不反對奴隸制,這從邏輯上就行不通。事實上,南北雙方的很多政治家都試圖搞折中和平衡,希望能在保留奴隸制的前提下消除南北隔閡,這些努力全部失敗了。
經濟上來說,南部奴隸種植園的核心作物是棉花,這是一種價值極高的農產品,一直到內戰前夕,棉花都佔據著美國出口總額的半壁江山。南部的整個經濟體系是圍繞著棉花的種植、採摘和出口運轉的,而有關棉花的一切勞作都是由黑奴在白人監工的皮鞭下完成的。奴隸制是南部經濟的根基。
建立於這一經濟體系之上的南部社會,不可避免地成為了一個封閉、保守、貧富差距巨大的社會。奴隸的存在使得南部種植園主不願意進行任何工業投資和技術改進,這使得社會呈現出停滯的面貌。而同樣是由於奴隸的存在,白人之間的貧富分化也大的驚人,因為奴隸和土地的多寡——而不是機器和技術——直接決定了種植園的經濟規模和效益,大種植園不斷擴大奴隸隊伍,兼并小農產主的土地,並因此獲得更豐厚的利潤,繼而又會兼并更多的土地,購買更多的奴隸。而小農場主由於喪失土地,也無錢購買奴隸來獲得低成本的勞動力,則陷入越來越貧窮的循環。南部因此形成一個由極少數大種植園主組成的事實上的世襲貴族階級、一個由廣大貧窮的白人小農場主組成的自耕農階級、和一個由廣大黑人組成的奴隸階級。世襲的貴族們像中世紀的封建領主那樣過著無所事事的生活,自耕農們很多時候離無產階級只有一步之遙,而黑奴們,well,他們是奴隸,還能說什麼呢?
這種社會在文化上必然是強調等級的。大種植園家庭只在本階級內部聯姻,並發展出一套貴族式的榮譽守則和文化。由於閑暇時間充足,衣食無憂,這些貴族家庭的成員都能夠接受極為良好的教育,因此南部出了很多有名的文學家、政治哲學家之類的人物。但是南部的公共教育和公共文化事業極差,廣大的貧窮白人自耕農基本上都是文盲。
也就是說,南部形成了一個鮮明的等級社會,居於金字塔頂端的人,靠著對下邊的貧窮白人和黑奴的極端壓榨,過著童話般的生活,他們沒有任何動力改變現狀。而現狀的基礎,就是奴隸制。奴隸制因此,再強調一遍,就是南部的基石。當內戰爆發的時候,南部的奴隸主們說得很明白:「我們必須捍衛我們的生活方式。」
北部則完全是另一種光景。北部的工業化催生了一批企業家和大量領工資的工人,工業經濟的本質要求不斷改進技術和生產效率,北部因此充滿了活力。由於勞動力市場是自由的,工人和僱主之間雖然有著懸殊的財富差距,但並不存在特別大的等級差距。這種流動性較強的社會必然造就一種自由、平等和個人主義的文化。整個社會有些亂糟糟,但也生機勃勃,與南部形成鮮明對比。
一個國家就這樣被鮮明地分成兩部分,從經濟到制度再到文化和價值觀,雙方互相鄙視,並且越看對方越不順眼,直至最後大打出手。
其實一開始,北部是能夠容忍南部體制的。因為南部也需要北部的工業製品,而且南部棉花出口換來的外匯可以用於從歐洲購買先進技術。南部種植園主據此認為,基於奴隸勞作的棉花莊園是美國的基石,是動不得、實際上也沒法動的東西。北方的商人和製造業主也清楚這一點,因此他們也是願意向南方妥協的。
而南部呢,雖然看著北方人那幅「洋基」佬的粗野樣也很不舒服,但他們也無意脫離聯邦。聯邦畢竟是共同的事業,況且南部也知道自己的工業實力差,真要衝突起來,不一定會佔多大優勢。南部的有識之士其實是不願意惹翻北部的。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北部越來越發現南部成為了障礙。北部需要大量的自由勞動力、需要市場、並逐漸需要高關稅以保護自己尚顯幼稚的工業產能,但是,這些都是南方不能提供的。南部禁止黑人走出種植園;也不需要北方略顯粗糙的工業製成品,他們寧願花高價去買歐洲的奢侈品以彭顯自己的尊貴;更不願意提高對歐洲的關稅,因為那樣就意味著棉花不能順暢地出口了。
北部本來就厭惡南部,現在於實利方面也不再需要這塊絆腳石,自然就不願意再對南部做過多的妥協。林肯就在這一背景下當選總統。
林肯毫無疑問是厭惡奴隸制的,但是他也不打算廢奴,他知道這會讓南部立即選擇更加激進的對抗手段。他,以及大部分北方人所主張的是,奴隸制就維持在目前的地域內,不要再擴張了,以後西部開發的領土都實行自由勞動力制。
但是南部堅決反對這一點,這出於兩個原因:1、西部領土是廣博的,不知以後還會組成多少個州,如果都成了自由州,那麼南部就成了徹底的少數派了,會在全國的政治光譜中邊緣化;2、奴隸的成本在快速上升,在已經無法進口奴隸的情況下(聯邦已立法禁止),就只有開闢新的種植園了,所以南部需要西部領土來擴張種植園經濟,以攤薄成本。
但不許奴隸制向西部擴張是林肯代表的共和黨的根本政治原則。北部的工業家和商人們非常清楚,北部有著工業優勢,經濟蓬勃向上,但也絕對不想承受分裂的代價。所以維持現狀,拖下去,假以時日,南部的奴隸制種植園經濟自己就維持不下去了,到時候大家再談談奴隸制的問題也不遲。
這就叫「把XXX問題留給後一代人解決,我們這一代人智慧不夠,相信後代能夠解決。」
太平洋還真的挺小的。。。。。。
但是北部的這一美好暢想有個前提,那就是奴隸制不能再向外擴張了,西部新領土必須實行自由勞動力制。如果允許奴隸制向西部擴張,那就是給了南部以空間換時間的可能性,所以堅決不行。
於是,西部應該實行什麼樣的社會制度的問題,成了一個底線問題,南北雙方在這個問題上,各自的脊背都撞到了牆上,退無可退。
於是,1861年,薩姆特堡一聲炮響,給美國送來了內戰。
花了一定的篇幅來討論南方的社會本質和南北雙方在開戰前各自的立場底線,是想讓大家明白,美國內戰歸結到本質上,還真的就是奴隸製造成的。奴隸制問題,一開始看,是個經濟問題。那麼好,大家各玩兒各的,求同存異,好不好?後來一看,不好,兩種制度都要求向西部擴張,這就是無法繞過的矛盾。但是咱是個有議會的國家,不能有矛盾就打,那就先辯論,嘴皮子上爭。結果越爭暴露出的分歧就越大,從一個經濟問題變成政治問題,再從政治擴展到政制度,最後發現,實際上就是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問題。
這就好像,小情侶吵架,一開始是為啥禮物只有200塊的問題,然後就上升到愛不愛的問題,最後直接就是「你TM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的問題。」
所以搞到最後,基本都是價值觀問題。價值觀沒有分歧的情侶,是不會吵到分手的程度的;凡是遇事必吵,一吵就要深扒靈魂深處的醜陋的,10對裡面有10對,其實就不應該在一起。
所以曾經有智慧的長者提出:「buzhenglun。「
因為唯有如此,才能在一起呀。
所有智慧的長者,其實都是戀愛高手呢(逃)。。。。。。
北部的很多人其實也沒有那麼高的道德訴求,是想和氣生財的,他們對內戰的前景是極為頭疼的(這從內戰頭兩年北部的三心二意可以看得很清楚,這也導致佔盡優勢的北部在頭兩年連吃敗仗)。但到最後,就連最唯利是圖的人也認清了,奴隸制從制度層面到價值觀層面都是一種必須清除的東西。奴隸制存在一天,就會對美國的實際利益和名聲多一份損害,清除掉這一障礙,美國才有未來。
終於,1863年1月1日,林肯簽署了解放奴隸宣言。北部的思想由此空前統一,戰爭形勢徹底逆轉,南部的奴隸制社會在這一時刻實際上就已經被宣判了死刑。
了解了這些大背景後,我們回過頭來看,南部如何在理論上為奴隸制辯護?
與獨立戰爭之前的形勢不同,內戰前的南部必須為奴隸制辯護,他們不可能裝作這不是個問題,完全不可能。在國內和國外,奴隸制已是千夫所指。南部的有識之士其實經常擔心歐洲人會因為奴隸制以一種怪異的目光看待他們(南部種植園主非常喜歡歐洲,盡一切可能想使自己更有歐洲貴族范兒,而且歐洲是南部棉花的最大買主,所以如果歐洲也批評奴隸制,南部人士在利益上和感情上都受不了)。
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在理論上捍衛奴隸制是不太容易的。為了維持奴隸制在理論上和道德上的正當性,南部人只能變得越來越激進。在19世紀30年代以前,一部分南方人還認為奴隸制是一種「必要的邪惡「。而在南北矛盾越來越大的情況下,這種思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對奴隸制不加保留的讚賞。
南部人首先使用老一套的種族主義作為武器,認為有的人種(黑人)在生理上就是低劣的,無法消受自由,自由對黑人來說是災難。他們將找不到工作,沒有辦法照顧自己,最終凄慘地死去。所以最好還是呆在種植園裡,不要想那麼多事,老老實實種好棉花,等待主人提供三餐、住房和其他照顧就好了。而且,沒有低劣的黑人的勞動,高貴的白人有時間去探索文化、藝術、科學等等這些人類文明的高峰嗎?從這個角度來說,奴隸制促進了人類社會的發展。
大家看亂世佳人這類電影,反映的就是這樣一種價值觀。
更關鍵的是,南部的理論家聲稱,奴隸將所有白人從繁瑣的勞動中解放出來,使得窮一些的白人不必去服侍那些富有的白人,這為白人之間的平等打下基礎,也使得白人勞動者能夠去做一些更有意義的工作,獲得經濟自主,成為獨立的自由公民。
最重要的是,南部將捍衛奴隸制同捍衛自由等同起來。只不過,這一次,自由的主角從個人推廣到州。他們認為,既然個人的自由便是對自己的財產有處置的權利和參與公共事務的權利,那麼整個州也是一樣的。如果外部勢力(聯邦)想要將一個州不想要的東西強加給這個州,那麼便是對這種自由的侵犯(強行廢除奴隸制等於剝奪南部州白人奴隸主的財產,而在南部州不同意的情況下通過廢奴的法律更是剝奪整個州參與聯邦政治的權利)。在這裡,南部把自己塑造成美國自由理念的捍衛者。
直到今天,我們看很多紅脖州還在拿州權說事兒,始作俑者就在這裡。
南部的這些理論家發展到最後,其觀念已經變得非常極端了。他們開始攻擊美國國父「人人生而平等」這一基本理念,把等級社會看成是人類社會的自然狀態,不僅黑人要服從白人,下級白人也要服從上級白人,婦女也要服從男人。更有甚者,將普遍自由看成是異端,並否認美國「世界自由庇護所」的重任。奴役其實就是自由,黑人在主人的「親切關懷」下,不用擔心失業,有吃有穿有住,是非常happy的。反觀北部的自由勞動者,他們為一點點工資出賣勞力,還要擔心被解僱,實在是金錢的奴隸。
南部捍衛奴隸制的理論搞到最後,可以說如同南部對於奴隸制的實踐一樣,都爆炸掉了,破產了。如果按照南部的理論來理解自由的話,那麼自由實際上就成了一種特權了,因為一系列的權利只能由白人當中的最富有的群體享有,就連白人中的貧窮者都不是完全的自由者,更遑論奴隸了。這樣的自由觀其實已經退回到中世紀去了。
所以,南部不滅,天理何容?
對於這些理論,哪怕是歐陸那些根正苗紅的等級制國家,在經過法國大革命和1848年革命的衝擊之後,也都不敢公開為之站台辯護了。所以林肯也不怎麼鳥這些南部的理論家,他曾經舉過一個例子:
「假設有這樣一位弗里德里克·羅斯博士,他是一位擁有奴隸的南方紳士,正在考慮是否解放他的奴隸桑波。只是,上帝對這個問題沒有什麼明確的指示,也沒有人認為應該徵求桑波的意見,這個問題完全是由羅斯博士一個人決定的。如果博士決定說上帝需要桑波繼續當奴隸,那麼博士就可以繼續享受桑波提供的勞動,保持自己舒適的位置;但如果博士認為上帝想要桑波獲取自由的話,那麼博士本人就不得不從陰涼的地方走出來,摘掉手套,給自己烤麵包了。」
「所以,你看,「林肯最後說,「做出留下桑波的決定對羅斯博士來說並不困難。」
大政治家,不僅一針見血,還能舉重若輕。
至於內戰結束後,黑人爭取平等公民權的歷史,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最後,儘管說過對侃爺的說法沒有看法,但文章寫到這裡,我其實還是生出了一些看法的。
在平常的生活中,我經常觀察到這樣一種現象:那些出身底層,沒有受過太多教育,但是在社會上闖出一些名堂的人,往往擁有極佳的直覺。有些事情,讀書人需要讀幾本書才能把握實質,很多社會人幾乎是天然地就能把握,儘管可能不太能夠用一種條理化的語言闡述清楚,但是他們就是懂。
只能說,聰明好重要呀。。。。。。
侃爺的這句話脫口而出,顯然未經思考,但是畢竟說出來了。這說明這個想法是盤桓在他的潛意識裡的,是他直覺感受到的一種東西,然後一時衝動,就說出來了。
侃爺實際上是在問一個問題:什麼叫奴隸呢?
同樣是被鐵鏈拴住,淪為奴隸的悲慘境地,斯巴達克斯差點兒捅穿羅馬共和國,為此他和他的同伴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些人被釘在十字架上,沿著從羅馬城到加普亞的大道上展示陳列,凄慘地死去。
同樣是被鐵鏈拴住,淪為奴隸的悲慘境地,有些黑奴選擇逃亡,大部分被抓回,用殘忍的方式處死,有的黑人甚至搞武裝反抗,最後當然是被鎮壓,然後被殘忍地處死。儘管是這樣,還是不斷有黑人逃亡、反抗。
這些奴隸在想什麼呢?
我想,大概就是:「我是個奴隸,但我不想當奴隸。」
人的主觀意志是個特別神奇的東西,一個奴隸,當他特別不想當奴隸的時候,死亡和傷痛似乎都沒那麼可怕了。
所以,什麼是奴隸呢?理智上,你當然知道自由是好事,但是你不想死,想到奴隸主的皮鞭和刑具,你瑟瑟發抖。你對生的慾望,壓倒了你對自由的理性追求。
慾望大於理智,即是為奴之道。
這不是為奴隸制辯護,奴隸制的地是沒法洗的。我只是說,作為出身底層的黑人中混得好的那一個,侃爺能說出這句話,一定是有所感悟的。
就算他只是單純的吸引眼球,用這句話來吸引。。。好吧,你還是用你老婆來吸引人比較好。。。。。。
所以我相信,侃爺的這句話,多多少少代表了他自己的一點真實想法。
當然了,最後的最後,我必須坦白:Rap,我只聽姆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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