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一本網路小說改變了你對快餐文學的認識?
來自專欄 風前立畫裙
我要推的書是一個似乎永遠也火不起來的作家寫的,文字在網路與主流之間顯得有些尷尬的女作者。她的辭採在我看來優缺點都很明顯。好文章的優點大略都是一樣的,不成熟的文章各有各的缺點。作者是goodnight小青。書是《琴瑟·十二玉樓》。
小青的缺點是語氣助詞連用,讀來不愜,有時候顯得矯揉;善用呼告,筆鋒欲先靜而後烈,但不免淪為嘔啞嘲哳,聲腔不渾不熟;複句倒裝多,語言繁華但是雜亂,有時奇麗,有時奇而不麗。
但是無論如何,我還是要推她。一位掃眉才子。
第一次看她的書是《琴瑟十二玉樓》,剛看的時候心裡想的是「媽耶網文界還有這等人物」。
開頭就是搶眼的(這是她和人合寫的):
·母親過世後父親泛舟於水,秉依卑賤身份與淡薄積蓄沿運河北上都城,販賣茶葉。往來春秋之間,他的面容漸漸蒼老在那些青翠葉子被烘焙的香氣中。一點一滴的萎謝,銀錠的輕響不堪依靠。那時伐檀的身影坐在鎮上綢布莊的最里進蔭蔽著我。終年我蹲在門前的青石板上撫摸縫隙中的苔蘚,碾碎之後指上是鮮辣的綠色。他不准我碰觸那些布匹。
她的文字著墨像是有頓筆的,一幀一遲滯。我猜想這個作者寫作時內心是一種陰陰涼涼的狀態,暗處卻燒著畢畢剝剝的香料,你摸過去是冷的,但有時突然灼你一手泡,又燙又香又痛。開頭的描寫下了功夫。繼續看:
·奇怪的是那時我所懷念的不是母親的歌聲,而是我從來不曾感覺過的伐檀的手臂。
我不知道沒有經歷過的事情怎麼可以去懷念。但我真的懷念他。
就這個「沒有經歷過,卻懷念他」,我記了好久好久。我沒有抱過你,卻懷念你的手臂。一種奇異但徹骨的感受。
好的作者都是豌豆公主,敏感到隔著二百層鴨絨都能覺察出異樣的感受。小青有可能是瞎寫的(我也經常瞎寫出不存在的感覺),也可能是有什麼體會,但是無論如何,她寫「中」了。這段感受很真切。
往後:
·我傷心地想沒有人會看到一個九歲孩子精心點染的蔻丹。
蔻丹斑駁的時候我指上仍染有青苔的綠痕。無聊時我常坐在屋檐下,迎著天光看自己的十根手指交互重疊,游移,曼妙地糾纏和勾搭。九歲那年我就有了一雙如此疲憊而媚艷的,凋謝中的手。梅雨季節鎮上青灰色的空氣,陰翳塗抹,它們是唯一的花。
這裡開始出現問題了。手指互相勾搭的意象在書里出現了很多次,既是女主角桃金娘/琴瑟美貌的借代,又象徵男女勾搭的身子。寫得當然好,但我有些討厭這一句:
·九歲那年我就有了一雙如此疲憊而媚艷的,凋謝中的手。
太吊嗓子了。看得我有點尷尬。
張愛玲不會這樣寫,李碧華中學的習作可能會這樣寫。
這種語言上細微的問題一直貫穿她整個寫作過程。狀態好的時候是一種風味兒,狀態不好的時候是一種毛病。
尤其這段話的前後還有:
·荻象他的名字是個荻花一樣的男子。他的笑容溫暖輕淺,行動間衣褶簌簌地帶起一陣秋天的風。
·桃金娘。我討厭這濃郁的名字。就象討厭荻這個人淡如秋風卻常常會忽然濃郁起來的眼睛。迷離芳香能殺死人。
你知道嗎?《泡沫之夏》裡面,洛熙的眼底也有妖嬈的霧氣。
這種文字的稚氣,溫暖明媚憂傷系,濃郁妖嬈霧氣系,雖然只淡淡地帶上了一點,但是卻會毀掉整篇作品的格調。
後面的小問題還有:
·荻。我終於不用再仰望你秀逸的身姿是么。我含著微笑轉過半面瞥他一眼,離去。我知道我的腰肢比他更裊娜,我的眼神可以比他更濃郁。
缺了逗號,加了個「是么」,話里就流淌出一種詭異的語氣,好像是二次元古風語C。
小青令人佩服的當然也很多。
印象里她寫過一個民國妓女的故事,說那個時代女子來了月事,但是偏偏被客人點名,就吃烈性葯止住月事,然後接客,之後的每一次來月事都會痛得丟魂。
這裡難得的是什麼呢?難得細節真實。我們知道有很多網文作者喜歡寫青樓女子,寫得羅曼得不行。舊時期的妓女,八九成都有楊梅大瘡,活命都難,紅顏薄命不是說說的。在不成熟的網文作者那裡,所謂的「骯髒」「悲慘」「醜陋」「邪惡」都似乎是符號化了的,一個意境而已,他們寫悲情一定要上酷刑,要臉上潑硫酸,要身上塞毒蟲,而不曾落到實處,寫得虛浮無力。
我想舉的一個例子是格非的《春盡江南》。譚端午的兒子,年齡還很小,班主任覺得他養鸚鵡耽誤考初中,就命令他媽媽把鸚鵡放跑了。鸚鵡是從小養的,叫「佐助」(孩子看火影)孩子傷心得很,但是忍著沒哭,發著燒跑出去找鸚鵡找了一下午,看到樹上的綠色塑料袋就喊「佐助」,一直在樹下喊了半天。喊到最後,終於開始哭,哭得不成樣子。心碎嗎?碎了一地。作者厲害嗎?厲害炸了。
套路不是問題,能成為套路的本來就是實證有效的方法;但套路不能淺薄做作,而必須真實新奇。把女主角寫死是套路,但是有的書人死了一圈你都覺得又假又好笑,一點也不感動,有的書死個小人物都讓人撕心裂肺。《山河入夢》裡頭,姚佩佩死了,死了就死了,但是她的屍體無人認領,一個腎被取出來泡在什麼第x軍區醫院(記不清了)的福爾馬林里,供學生觀察研究。那可是林黛玉一樣人物的姚佩佩啊。因為用碎瓷片殺死強暴她的首長而被判槍斃,外面統一口徑稱她為歹徒,死無全屍,上刑場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陪她,與譚功達至死不曾相見。
小青另一個出彩的地方是文采飛揚,例如《囚狐》,講一個道士囚禁狐狸精出去採補,他再採補狐狸,中間被惑動心,最終道行散盡不得好死的故事,中間有這麼一段:
她在燈下,捻著金絲線。伸一個長長的指甲,將燈花兒剔一剔。光亮在臉上一挫,暗了又明了。她只是含著微笑。
阿紫。狐狸也做針線么?她並不看我,只專註著手裡的物事,笑紋在嘴角愈深。狐狸不做。女人做。你要做女人了么?你要做男人了么?我本來就是男人。你是道士。道士難道不是男人?
我質問她,她不睬。我於是伸出手掌擋住燈影。不說話?不說話不讓你做事。她皺著眉頭躲了躲。哎,別鬧,我看不見了——別鬧!我唱個曲兒你聽罷,別擋我了好不好?狐狸也會唱曲兒么?狐狸不會。女人會。她指間纏繞著綿長的絲線,聲音一樣地綿長。細細地唱了:滿天星當不得月兒亮,一群鴉怎比得孤鳳凰,眼前人怎比得我冤家模樣。難說普天下是他頭一個美,只我相交中他委實強。我身子兒陪著他人也,心兒中自把他想。好啊,你還想將身子去陪著他人么?——你這小狐狸,我非治得你求饒不可——過來,不準躲!哎,別——我癢哪,我要笑死了......求你了,別胳肢我,我癢啊......燈影一挫一挫,搖曳的明暗。那麼你說,你是不是還想「身子兒陪著他人」?就算我「身子兒陪著他人」,也是「心兒中自把他想啊」......
「他」是誰啊?你說,「他」是誰?說了就饒了你。你這個厭物!......她回眸瞥一眼,帶薄嗔,面上泛了醺紅。我就要笑死了......好吧,不要逗了。曲子里唱得明白,他就是冤家嘛,還問。
這個「狐狸不會,女人會」,我看得一懵。下面「我身子兒陪著他人也,心兒中自把他想」,又是一愣怔。這種引用不是堆砌,而是恰好地與小說的內容嵌合起來了,因此尤其難得。
這狐狸精勾引人的話很妙,「我身子兒陪著他人也,心兒中自把他想」,狐狸精出去吸書生農人的精氣,說自己和別人在一處的時候心裡想的全是他,好不動人,所以道士動心了。
以修辭論,我以為比喻擬人最容易得句,雙關用典就難些,容易見出真正的高下。「文采飛揚」是我學生時代老師常常批在我作文上的判語。我當時就疑心老師是哄我的,現在想想,我的文采離飛揚起來還差得遠。如今是不敢輕看任何能寫出十幾二十萬字差不離的小說的人,網文作家也不敢看輕,不敢有什麼優越感。
因為躬行,所以知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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