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慫記

認慫記

來自專欄 給你的睡前故事

「我們江湖兒女,最主要就是要學會認慫!」念四方躺在擔架上,激動的拍著腿。

我聽這話生覺得太不是滋味兒,換兩年前,甚至半年前,或者三個月前——最近是十二天前,他還不是這樣一個人,不管是身體還是心理。

「還能治嗎?」我問。

念四方搖了搖頭,道:「治個屁,不能治了好。不能治我就不會再到街上跳,不再跳就不會再被打斷腿。多好。」

我默然。江湖江湖,到哪兒都是一片渾水,說不得兩年前說過的一句話都能招致兩年後的天下追殺,何況念四方站在人家門派外頭大喊「葉知微你他娘的不講江湖道義!」

葉知微是現任的武林盟主,武林盟主怎麼的呢,武林盟主他要臉。所以即便他是雇了兩百個人把對手提前打殘廢了然後當了武林盟主,他也不允許天下人說這件事。

何況念四方大庭廣眾去說。

所以念四方腿就斷了。

「怎麼著?意思你這腿治好了你還去喊兩聲?」

念四方撓了撓頭:「我何止喊兩聲,我最好能幹他娘的兩拳解解氣。」

我皺了皺眉:「其實能治。」

「啥。」他有些驚異,「別,求你。」

「……」

「我也要臉。」念四方道,「我這腿要給治好了……又得去找葉知微了。」

「你不想?」

他縮了縮頭,搖得撥浪鼓一樣。

「我拿你當朋友才跟你說啊!」念四方道,「其實我之所以去葉知微門前大喊呢,是因為天下人覺得我該去——可我覺得他也沒什麼錯——是吧,他武功再差,奈何錢多啊?門路關係也好,真就把人打殘了再比武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咯。」

「我甘霖娘。」

「是吧,別治了。」他道,「治好了我不又得去了。又被打斷腿多丟人。」

「……」

我放下繃帶和藥草,搖了搖鈴,讓外頭小廝進來抬人走。

結果搖了半天也沒人來——不該留的誰敢留?送過來便不錯了。

「怎麼說?」我問,「你以後跟我混吃喝了?」

「老沈,不行嗎?哈哈。」他笑,半點不尷尬的樣子。

「不行,我看你這腿就想治。」

「……」他頓,「老沈,咱還是朋友嗎?我真想慫了。你能不能讓我慫?」

「你慫……你把這腿治好啊。」我說,「腿治好就不配慫了嗎?」

「不配了啊……」他嘆,「腿治好,天下人覺得我不配慫。」

「天下人覺得你不配慫,你就不慫了?」

沉默良久,他嗯了一聲,道:「不是不慫,是不能慫。有時候不能慫,慢慢會變成不慫。可是最後終歸還是要慫。」

我回頭看他,眸子里有種奇異的神采。

「我是怎麼成為大俠的?」他問。

「大概就是除暴安良那一套,大俠出門標準的,」我說,「具體我不記得了。」

他點點頭。

「做大俠嘛,其實也分兩種,一種呢,是替天下人實現他們的願望,一種呢,是自己強烈的願望引動了天下人跟隨。」

「你是哪種?」

「哪種?呵。」他不禁冷笑,「如今這天下,哪種都沒有。」

「我是哪種?我是想好好慫著的那一種。」

我把拿起的繃帶夾板又放下。

「那就不治了。」我說,「你也不能住我這,我沒興緻伺候人吃喝拉撒。」

「懂得。」他說,說著打算往外爬。

我有些於心不忍:「讓我治你吧,治好了能動,也不用伺候你吃喝拉撒,咱們搭個伙兒過日子,天下江湖怎麼了?誰敢說你半句不是,以後來我這就是死也不治!」

他看我半晌,說:「我懂了,但我不治。」

「那你為何還來呢?」

「其實我……」他沉默良久,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往外爬了去,我欲扶,他擺手,說不要不管他,不管他,以後就還是個朋友。

後來我有十幾年沒見過他,不知是不是死在了哪兒。

一直到武林盟主的葉微山莊被人抄得連條狗都沒剩下那天。

有人架著他來我醫館,不過這次一點不凄慘,除卻膝蓋以下截了肢空落落,怎麼都好。

我猜到那事兒是他做的。一支死士隊伍夜襲了葉微山莊,引動了江湖風雨,最後卻也沒人出來裝逼說話——換作以前至少這些個「大俠」們也得站出來說點義正言辭的、表明自己殺人屠庄正確的吧?

卻不,那隊人的出現就像消失一樣,羚羊掛角般無跡可尋。

「沒災沒病來幹嘛?」我問。

「治腿。」

「斷肢難再續。」我道。

他嘆:「果然。」

他又說:「便是你沈瑜江湖上有點名氣算半個神醫,也治不了了。」

「放屁,老子就是神醫。」說著這話我險些流下淚來。

我想起十幾年前那雙腿真的可以治,可現在不行了。怎麼都行了。老子沈瑜就算是名滿天下的神醫也不行了。

「我有點後悔。」他說,「其實我當年爬出去就後悔了。但是我覺得我說了那麼多倔強的屁話要再爬回來豈不是太不要臉了?」

「我們江湖兒女,最主要就是要認慫。」我重複了他當年那句話。

可那話雖然是他說的,他卻始終不肯認慫。不管是找葉知微,還是治腿。

「認慫太難了。」他說,「其實那年我來找你,是想聽你嘴裡說一句『沒法治』。如果你沈瑜都說沒法治,我就真當他沒法治了!就能名正言順,心裡一點不愧疚不惶惑的躺平任艹了!這片江湖艹死我吧,我不反抗了——可你他娘的說能治!你他娘的非說能治!你他娘的一個認慫的機會都不給我了——我他娘的——我他娘的!」

他說著說著流下淚來:「我他娘的為此又蹉跎了半輩子……」

「這也怪我?老子逼你了?」

「這他娘的還不是你逼的?」

「怎麼的你砍我啊?」我把脖子往前一伸,他身旁護衛倒是配合,把刀一遞。

我他娘的慫了,把脖子收回來,躺平任艹,別亂砍人就好。

「是,我逼你的。」我說。

「說點好聽的。」他道,「說點好聽的!你小子文采可以的!說點好聽的!」

「得嘞,大爺您想聽啥?」

「說點好聽的!別讓我再覺得這半輩子虧了!」

我嘆,嘆了半天,說行吧,說點好聽的。

「其實也不能算我逼你,是吧。做大俠嘛,其實也分兩種,一種呢,是替天下人實現他們的願望,一種呢,是自己強烈的願望引動了天下人跟隨——這話是你說的吧?你就當替我實現願望了唄大俠?」

「哈,俠你娘。」他大笑,笑得前俯後仰,接著就有了喑啞的哭腔,「老子這輩子都慫,俠你娘。」

「我甘霖娘,人一輩子認次慫不容易了,你還慫一輩子?嘴裡叭叭叭叭的要認慫你認了嗎?你認慫了怎麼葉知微還死了呢?啊?」

「操,你順著我說行不行啊?」他說完,侍衛弟子又拔了刀。

「不是,你什麼毛病?非要我承認你慫?」

他搖頭:「沒有,就是覺得自己慫慫的還能把葉知微砍了挺牛逼的。」

「我甘霖娘?」

他仰天大笑,好似把這半輩子的不甘都給吐了出來。

「我這輩子一點都不洒脫。」他說,「全靠觀照外人來要求自己。如果你真覺得我慫就好了,那我也會真的以為我慫了,我就不會去折騰這半輩子——十幾年不短,結果我陪葉知微浪費掉了。」

「還好他死了,也不算太虧。」念四方輕嘆。

然後他就死了。

在來之前就是重傷不治,迴光返照。可嘆我行醫半生,未看明白。

下葬那天我喊了天下人來,天下人一起喊「給念大俠上香!」

挺傻逼的,但我想他應該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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