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讓我賴床我弄死他

誰不讓我賴床我弄死他

來自專欄 腦洞故事板

作者:房昊

滄浪鎮日出的時候,晨光會從窗欞間透過來,照在李振遠的臉上,刺醒他的夜夢。

那時李振遠其實已經醒來,但他總要在床上多躺一會兒。

這一會兒的工夫里,誰都不能來打擾他。李振遠說過:我之所以打拚二十年,出生入死,就因為我恨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連賴床都有人叫你。如今誰來煩我,我一定弄死他。

李振遠嘿嘿笑道:「這就叫不忘初心。」

前幾天,李振遠吞併點蒼,坐擁西南江湖,頗有一窺天下之意。他賴床的規矩,也已經有很多年沒人敢破。所以李振遠怎麼都沒想到,今天竟會有人在清晨敲門,還連敲不止,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

李振遠眉頭微蹙,準備一劍飛擲出手,砍死外邊那個蠢貨。

敲門聲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個低沉的聲音。

門外人道:「李大俠,是您告訴我,我可以每天來您這領一碗酒的,是不是真的?」

這人語氣卑微,又帶股憊懶,像是條曾經養尊處優的喪家犬。李振遠在床上笑了,他知道這是誰,這是點蒼派曾經的少掌門,趙逍。

二十年以前,西南江湖聲勢最大的,莫過於點蒼派。

百里蒼山雪,人間一段雲,點蒼派的劍飄渺無跡,從來沒人敢與之對抗。趙逍生在點蒼派,那便是生在王侯之家,他的父親又是點蒼掌門,他自小便聽著阿諛奉承長大。

練劍的時候,有的是師兄給趙逍打掩護,讓他翻牆出去花天酒地。三師兄輕功好,能背著趙逍下山,腳下還不發出半點聲音。

那些年,趙逍的父親沉迷練劍,始終沒有發覺。

山下多熱鬧,三師兄帶趙逍賭過一次,嫖過一次,趙逍便是開了眼界,大笑著說,江湖好,江湖逍遙啊!

師兄就在旁吹捧,說少掌門威武,才能見得著這江湖逍遙!

師兄告訴趙逍,你點蒼派的少掌門,那自然是不必付賬的,青樓里惹是生非,但凡你看中的姑娘,旁人誰都不能搶。

趙逍想問三師兄,這是不是不太好?但趙逍想起他那個天天練劍的爹,就沒有再問,心說不好便不好吧。

後來有天趙逍賭急了眼,連輸十三把,倆眸子通紅,非說是賭坊耍詐,還把長劍往桌上一拍,掀翻了人家桌案。

賭坊豈有善茬?紛紛圍上來,亂拳就要往趙逍身上招呼。趙逍把胸膛一挺,毫無懼色道:「我是點蒼派的少掌門,你們誰敢動我,來年我帶著點蒼派殺你全家!誰敢殺老子滅口,老子的爹一樣會殺他全家!」

這番話說完,趙逍冷冷環顧四周,心臟撲通通跳,等看到賭坊打手盡都退縮不前,這才放膽大笑起來。他一邊笑,一邊拔劍劈砍賭坊,說道:「以後誰還敢不讓老子贏錢,老子就都給他砸了!」

賭坊老闆眯著眼,突然開口道:「來人,把他綁咯!」

打手們一怔,趙逍出劍的手也一哆嗦。老闆沉著臉道:「把他綁了去見點蒼掌門,我與你們同去賠罪,有何後果我一力承擔!」

趙逍又驚又喜,心說:我終於能被父親注意到了。

但彼時的他還不知道,有時你做什麼樣的事,就會慢慢變成什麼樣的人,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只想得到父親關注的少掌門了。

那天沉迷悟劍的父親,終於得知兒子的斑斑劣跡,他鼻翼聳動,粗重的呼吸從裡面傳來。

父親克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當場發怒,他向賭坊老闆道歉,在老闆走後,才怒不可遏,一掌劈在趙逍肩上。

趙逍噗通聲響,已跪倒在地。

父親痛心疾首,說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趙逍揉著肩膀,齜牙咧嘴道:「爹,意思意思行了,你能有我這麼個兒子挺好的,多少人連個兒子都沒有,家業都沒法傳……」

啪!

一聲脆響,趙逍話還沒說完,就挨了巴掌。父親指著他,說你還敢這麼說話,我點蒼派的臉都給你丟光了!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孽子!

趙逍肩還沒揉鬆緩,臉又火辣辣的疼,他只覺著胸中也有股火竄上來,瞪著父親道:「你怎麼養的我你不知道啊!你天天對著那把破劍發獃,你養過個屁啊!」

父親抬手又要打,趙逍躲都不躲的望他,說你最好打死我,打死我就能還你那把破劍一個清白,還這破爛點蒼山一個清白了!

懸在空中的巴掌停了許久,最終也沒能落下。父親長嘆口氣,像是突然老了幾十歲,他低低念叨著「孽子,孽子」,慢慢走去後山。

趙逍望著父親的背影,目光淵深似海。他那時候還在想:我是不是有點衝動,我從前好像不是這樣……無所謂,只要父親能多關注我一點,那我保證不會再下山浪蕩。

如趙逍所想,父親把他關在屋內,一同相約練劍。但不過幾天的工夫,趙逍便無比的想逃,他想去青樓里快活,去山下賭把大的,那才是江湖,那才是刺激。

父親定定的望著他,說什麼時候你能勝我,我就讓你下山。

後來趙逍開始沒日沒夜的罵,從罵他父親不曾管教,又罵他父親江湖拚鬥,連母親病逝都無法照料。父親只靜靜聽著,除去給趙逍一日三餐,就是整日念誦劍譜。

彼時的趙逍也不知道,很多話說多了,自己真的會信,他開始恨他爹,恨點蒼派。

那些年裡,恰逢李振遠來到雲南,一柄長劍挑破天龍寺,聲震江湖。漸漸地,李振遠積蓄財貨,要一點點開宗立派,闖出基業。

不少武林同道找上點蒼山,請掌門出山,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一個教訓。

掌門思索半晌,點蒼山聲名在此,他不得不出山約李振遠一戰。沒想到李振遠的劍術如雷霆乍驚,是出鞘不歸的剛烈路子,掌門與他比劍的時,只分神想了那個孽子一剎。

便輸給李振遠半招。

掌門刺中李振遠的肋下,李振遠的劍已停在掌門喉間。

那天江湖震動,李振遠大笑三聲,驚動山間風雪,紛紛洒洒,迴旋在他的身邊。

從那以後,掌門便有了心病,胸中鬱結之下,更加刻苦練劍,反而傷及身子,大病不起。

點蒼派上下人心惶惶,唯獨趙逍還覺著快活解恨,他爹管不住他,他便趁機溜下山去。

這些年點蒼派積蓄還多,威名猶在,本不會因一場比斗的勝負,而大損根基。偏偏趙逍看不得點蒼派好,日日在滄浪鎮丟人。

比如在賭坊賭輸,被人丟出來,還大笑著說我是點蒼派少掌門,你們丟的時候可得輕點!

比如在青樓之中,趙逍討姑娘歡心,使出套點蒼劍法,任姑娘輕輕一推,便哎呀哎喲倒進姑娘懷裡,道:「什麼點蒼神劍,都不如姑娘的眼波流轉。」

久而久之,點蒼派便成了笑柄。

掌門提劍追打趙逍,趙逍也不閃躲,就嘻嘻笑著,一副你有種弄死我的模樣。

沒過多久,掌門便病逝點蒼,臨死之際在後山給列位先人叩頭,泣不成聲。掌門獃獃望著天際浮雲,就這樣倒下了。

掌門一死,趙逍更是肆無忌憚,日日拿錢去山下快活。父祖的積蓄花光後,點蒼山上也沒多少人煙了。

這時候李振遠上山,笑著要約趙逍一戰,勝者便是點蒼山的新主人。

彼時趙逍還醉生夢死,半睡半醒間抬頭望去,發現李振遠背後的那群人,都挺眼熟。仔細一想,趙逍才記起這都是從前點蒼山上的師兄。

趙逍大笑,說師兄們好,三師兄你何時再與我同去快活啊!

三師兄冷著臉,唾罵說誰會與你這江湖敗類為伍?

趙逍又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提劍站起身來,雙腿過電般抖動了片刻,險些摔倒在地。

趙逍道:「李振遠你來吧,我要替我爹報仇!」

李振遠道:「你爹不是我殺的,點蒼派也不是我滅的,大家都在江湖上混,講道理嘛。」

趙逍似笑非笑道:「不錯,我爹是被我氣死的,點蒼派是被我滅的,哈哈哈哈……」

這笑聲越來越大,趙逍的中氣不足,漸漸轉為沙啞的乾笑,回蕩在松林山谷之間。笑聲久久不絕,直到趙逍被自己嗆到,咳出淚來,才終於停下。

蒼山雪白,劍光凜冽,映襯著趙逍虛浮的臉。趙逍知道,自己沒有一分勝算。

在父親沒死之前,趙逍每次下山,都會有種報復的快感,這種快感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父親死後,這種快感消失了,趙逍還在花天酒地,卻已經是具行屍走肉。

趙逍望著李振遠,他提劍衝上去。兩人交錯的瞬間,趙逍低聲道:「殺了我,我在地府承您的恩了。」

李振遠翻個白眼,一手刀把這廝給敲暈了。

趙逍再次醒來,已身處滄浪鎮中,他看見正午的烈日高懸,窗外纖雲無翳,碧空如洗。趙逍眨了眨眼,陽光讓他有點恍惚,世界都不再真實,彷彿二十餘年如一夢,一切都未曾發生。

但李振遠就坐在旁邊,斟酒自酌,趙逍看到他的剎那,過往生活便盡數涌回心頭。

趙逍默了半晌道:「你為什麼不殺我,是怕髒了你的手?」

李振遠笑道:「你想多啦,殺大俠才會臟我的手,污我的名,誰在乎你啊?」

趙逍閉嘴,靜靜的望著屋頂橫樑。李振遠側目,緩緩掏出根麻繩,笑道:「你莫不是想找這個?」

那根繩子垂在趙逍眼前,飄蕩在虛無與死亡之間,趙逍的視線漸漸從麻繩轉移到李振遠。他搞不清楚,這究竟是勝利者的消遣,還是上位者的憐憫。

趙逍道:「我的死活與你無關,你是江湖裡的大人物,管我幹什麼?」

李振遠無奈道:「我本不想管你,只是有個大爺關照過我,無論如何讓我留你一命。我既然答應了他,那自然不能讓你死。」

趙逍的瞳孔散開,彷彿有道劍光劈散進來,他猛地坐起身子道:「我爹找過你!?」

李振遠白眼道:「不然還能是誰?」

趙逍眼前一陣眩暈,他緊緊攥著拳,鼻翼聳動,身軀顫抖,忽然沉沉倒回床上。良久的沉默過後,趙逍睜開眼,有兩行淚順著眼角落下。他問:「可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李振遠笑道:「活著當然沒意思,我就想睡個懶覺,都得拼死拼活二十年。但你總得活下去,活著已經這麼沒意思,去死能好到哪裡?」

房間里安靜下來,趙逍沒有再說話,李振遠又開始斟酒自酌,發出陶醉的嘆賞。

趙逍突然道:「這是杭州的春碧酒,該用夜光杯來盛。」

李振遠一怔,繼而大笑道:「說得好,講究!就憑你這句話,足夠我每日請你一碗春碧酒!」

那天過後,趙逍決定去謀生路,他推開房門,一步跨入江湖。

其實江湖裡能吃飯的活很多,但趙逍最熟悉的只有賭坊和青樓,趙逍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城裡的人如何羞辱他,他都逆來順受。

只可惜沒人羞辱他,賭坊老闆和青樓里的姑娘,仍舊滿臉堆著笑,一個勁兒給他看茶,說少掌門一表人才,日後定能捲土重來,奪回點蒼基業。

趙逍憋了半晌,才說自己是來尋個溫飽的。

賭坊老闆道:「少掌門說笑了,我們這是什麼地方,哪容得下您這尊真神?」

趙逍喝下賭坊和青樓的茶,胸中滾著股熱氣,如沸騰的岩漿,讓他很想大吼大叫,像從前那般大鬧一場。但他最終也不過向老闆一抱拳,說多謝您的茶水了。

老闆笑著目送趙逍,待趙逍漸行漸遠,臉上的笑才慢慢收了。賭坊里其他打手,早在屋裡笑成一團,說這點蒼派的少掌門不是很狂嗎,還要帶人殺我全家呢,怎麼又要來這做工?

老闆臉色一沉:「江湖人落難是常事,再有亂嚼舌根的,都滾別家去嚼!」

打手們這才收了聲,暗想:就趙逍這種人,也能有鹹魚翻身的一天?

那些天里,趙逍只找到份搬磚蓋房的散工,但他往日里得罪的人太多,有些青樓中爭風吃醋的紈絝子弟,如今都找上門來。

半夜圍追堵截,趙逍還能隱約聽見曾經相好的姑娘,在不遠處遙遙叫好。

夜裡遍體鱗傷,白日自然連磚都搬不好,趙逍被辭退那天,又默然回到點蒼山。他想,從前的日子多好啊,為什麼自己就不知道珍惜呢?

如今只剩他爹留下的佩劍,那是削鐵如泥的點蒼雲雪劍,可趙逍不敢帶在身旁,他怕連最後的佩劍都會被別人奪去。

故地重遊,物是人非,趙逍拔出雲雪劍,四顧茫然。他想:爹,不是我不想活下去,這次是真的沒有活路了。

風從雪間來,吹動趙逍的長髮,他無意間隨風回首,見松林簌簌,林後有一片荒冢。

那是曾經白手起家,憑空創出點蒼派的先人。趙逍提著劍,鬼使神差的走向墓地,從前父親說過很多次要帶他來看,他始終沒有來過。這天趙逍才知道,原來世上有過這麼多人,都真切的來過,活過,轟轟烈烈,執著一生。

而趙逍自己,從沒對什麼事情真正執著,也沒對這片江湖真正在意。

趙逍忽然明白了什麼,他鏘然收劍,目光定格在最後一處新墳上。那墓碑下是趙逍的父親,他痴痴按著父親的墓,某種力量從地下傳來,他忽然有了股活著的勁兒。

後山的風吹得很大,趙逍對自己說:我一定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得活下去,我還要重振點蒼,我還要洗盡罪孽,揚名江湖。

那天趙逍回到滄浪鎮,敲響了李振遠的門。門外當值的弟子恰是三師兄,三師兄知道李振遠的規矩,誰吵他賴床,誰就會死。

所以三師兄只笑嘻嘻跟趙逍打了個招呼,便放他進去了。

於是才有趙逍討酒那一幕,李振遠答應過不能殺他,只能萬分無奈的爬起來,踹開房門扔給趙逍一壺酒。

趙逍道了聲謝,還不等離去,又被李振遠叫住,李振遠問他:「是誰放你進來的?」

趙逍道:「是我三師兄。」

李振遠嘿了一聲,說這小子能耐啊,還想借刀殺人,你滾吧,我替你收拾他。

後來趙逍聽說,三師兄被李振遠打斷了一隻腿,嗷嗷慘叫著在地上爬。李振遠笑著問他:你知不知道你做錯了什麼啊?

三師兄眼淚鼻涕都哭出來,說我不該欺瞞您,不該耍小聰明!

李振遠又踹了三師兄一腳,說放屁,你他娘是不該把趙逍放進來,攪擾老子賴床!

那幾天,李振遠嚴懲三師兄,以儆效尤,於是所有人都明白李振遠的規矩不可違背。而規矩不能違背,李振遠卻還是放走了趙逍,江湖人更知道李振遠一言九鼎,答應過別人的事從不食言。

於是李振遠開創燕子不歸樓,整合西南武林,一呼百應,家業越做越大。

有時李振遠會想起趙逍,他派人打聽過趙逍的現狀,據說趙逍竟然過得很不錯,在野外自己搭了個小木屋,破舊衣服堆起來,就是他的床榻。

而趙逍的生計來源,就是每天雷打不動,來找李振遠要的春碧酒。

趙逍轉手把春碧酒賣出去,酒是名酒,他又不需什麼本錢,很快就成了個富家翁。

李振遠得知趙逍發跡的原因,忍不住哈哈大笑。

當趙逍再度上門要酒的時候,李振遠開玩笑道:「大家都是江湖人,我送你酒那是看得起你有講究,你轉頭就給賣掉,會不會太不把我當回事了?」

趙逍就面無表情,伸手道:「那你給還是不給?不給我走了。」

李振遠目光一凝,發現趙逍的手上磨出了繭子,他來了興趣,問道:「你在練劍?」

趙逍道:「百里點蒼雪,人間一段雲,我是最後的點蒼子弟,不能讓這劍法失傳。」

李振遠揚聲大笑道:「好,說得好!今天不送你酒,我請你喝酒!」

平生塵,是滄浪鎮最好的酒樓,檐下風鈴輕晃,趙逍從前常來這裡吃飯,聽著風鈴聲響,如同情人低語在耳旁。

李振遠要在這裡請趙逍喝酒,趙逍搖了搖頭,說這裡喝酒不痛快,我帶你去別處吧。

李振遠朝他擠眉弄眼,說莫不是去折柳巷老王那?

趙逍一怔,折柳巷裡塵土喧天,往來都是腳夫客商,老王脾氣暴,菜雖做的精緻,但常常跟客人爭吵起來。趙逍道:「你這樣的身份,也知道那個地方?」

李振遠拍拍他的肩,笑道:「當年我剛來滄浪鎮,整個雲南都不待見我,隨處都是殺手,我只能找些衚衕陋巷藏身。我跟老王吵過不少次,那老頭不行,來來回回罵的都是那幾句。」

趙逍默了下道:「我幾乎都忘了,你才是來者,你才是過客。」

那天李振遠向趙逍吐苦水,說你別看我如今混的人模狗樣,實際上慘得一比,雲南這麼大,多少人看不慣我?天天東邊有劫鏢的,西邊有水患,某幫某派趁火打劫,簡直焦頭爛額。

李振遠望著趙逍道:「不如你來幫我,還是你來執掌點蒼派,我給你開工資,你想要點蒼山的經營分成,那也都可以商量。」

趙逍搖頭道:「不必了,總有一天,我會自己把點蒼山給拿回來。」

李振遠一拍桌案,大笑道:「好小子,這才是點蒼少掌門該有的模樣!」

趙逍道:「……你都奔四十的人了,能不能穩重一點?」

李振遠揮手道:「老子還沒過三十八歲生日呢,誰他娘快四十了?」

趙逍低頭一笑,折柳巷裡人聲鼎沸,煙霧繚繞,他喝著不知名的濁酒,火辣辣的酒意燒到心尖兒上,撩撥起胸膛里的血。

那天李振遠告訴趙逍:其實你爹病重的時候沒來找過我,但我欠他一條命,我得還他。你爹是個人物啊,劍法縹緲,不著痕迹,身在江湖,又能抽身在江湖之外。

當年我剛來點蒼山下,你爹礙於掌門人的身份,出手與我交戰。我肋下受傷,他被我劍指咽喉,雖然是他輸了半招,我的處境卻遠比他要危險。因為見我受傷,容不得後起之秀的人,便要趁機殺我。

是你爹深夜出手,劍法如羚羊掛角,救下我的性命。我認出了他,他卻只是笑,說如今的江湖太沉悶,你得活下去,活得有意思,順帶讓這座江湖也有意思一些。

趙逍沉默半晌,只顧飲酒。

李振遠道:「你爹是個江湖人,那他大概不是個好父親,既然他已經死了,那隻好我來當你的父親。」

趙逍:???

趙逍失笑,一甩手把酒杯砸在了李振遠腦袋上,李振遠哈哈大笑,說趙逍,怎麼樣,還是活著好吧,無論如何都是活著好啊!

時間是往事最好的良藥,滄浪鎮里的人,漸漸都不記得曾有過個紈絝少年。

那天有人暗夜行兇,半路將姑娘攔下,拖進巷中便要逞奸。被曾經的紈絝少年撞破,一路追到賭坊,才發現犯案那人原來是賭坊打手。

借著賭坊的燈光,打手也發現來人竟是趙逍,他猖狂笑起來,說你那三腳貓的功夫,也敢來抓我?去找那婊子哭去吧!

趙逍用劍回應了他,劍光一閃,似有零星殘雪如花落,劍光再一閃,天地間風雪同寂,只剩下蒼茫的白。

打手回過神來,才發現賭坊還是賭坊,燈光還是燈光,方才趙逍出劍皆是幻相。

趙逍的劍已經又在鞘中。打手眨了眨眼,脖頸處忽然一涼,他伸手去摸,還不曾摸到便感呼吸一滯。有道血線慢慢浮出,繼而鮮血飈飛,打手噗通倒地。

漸漸趙逍又有了個新的名號,人們喊他少俠,看他出劍能感受到徹骨寒雪中的暖意。

李振遠也成了李爺,閑來無事就與趙逍練劍。李振遠說,你這劍法已算大成,只可惜根基太差,全力出劍怕是連一刻鐘都撐不下來。揚名江湖,重整點蒼,還任重道遠。

從前的花天酒地剎那間在趙逍腦海中划過,他點頭道:「這是我該得的報,不過我還年輕,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

李振遠喝口酒,感慨道:「年輕真他娘的好啊。」

那天晚上,李振遠告訴趙逍,最近江湖不太平,西北萬馬堂與江南煙雨閣都忙著擴張地盤,官道上都是來往的高手。前不久,煙雨閣的人找上我,要吞併我的燕子不歸樓,聲稱會給我個堂主的位子,共抗強敵。

李振遠重重一放酒杯道:「這他娘的肯定是要拿我當炮灰!」

趙逍說,那你不答應他們,不就行了?

李振遠苦笑道:「煙雨閣的高手就快要到了,煙雨閣坐斷東南,橫跨長江,不是我們這方寸之地就能抵擋的。先前有兄弟與他們交手,曝屍街頭,身上的劍傷都是同一道,對方一劍就殺了十幾人。我何必要我的兄弟再去送死。」

月明星稀,李振遠伸了個懶腰,說算了,這樣也好,我也不用每天一睜眼,都為幾百號人的吃喝拉撒發愁。煙雨閣是大勢力,總不至於餓著他們,總不至於橫行鄉里。

趙逍低頭飲酒,他想倘若煙雨閣的人接手西南江湖,那點蒼山就更難奪回了。後山那一座座墓碑似乎就在趙逍眼前,他深吸口氣,又咕咚幹了杯酒。

煙雨閣的人很快便到了,首領名叫燕山月,配一柄彎刀,鼻似鷹鉤,眼神深邃。

那天李爺請燕山月在「平生塵」吃飯,談煙雨閣入主西南之事。如今煙雨閣與萬馬堂酣戰不休,戰火是否會綿延至此,這裡原有的江湖人又將如何……諸般事,李振遠都一一問出。

燕山月一句都沒有回答,他安安靜靜的吃飯,吃得一絲不苟,吃完後還拿出絲綢帕子,將自己手、嘴都擦得乾乾淨淨。

這一切都妥當過後,燕山月才抬起頭來,深邃的目光頗有陰鷙之意。他道:「李大俠,煙雨閣入主西南,還需要與你談條件嗎?」

李振遠陡然怔住,他僵在那裡,身後的弟子憤憤不平,拔刀就要發怒。

燕山月側目一望,雄渾的刀意逼射而出,他端坐原處未曾稍動,兩名弟子便如遭重擊,彷彿身前有巨石壓來,逼得他們不得不退。

那股刀意掠過李振遠的身旁,長衫浮動,激起他一臂的疙瘩。

他苦笑道:「說的不錯,煙雨閣的確不需要與我等談條件。」

燕山月這才露出滿意的微笑,拂袖起身,說李大俠如果想為煙雨閣效命,明日寅時來點蒼山找我。

寅時太陽才剛剛出來,李振遠還該在床上躺一會兒,他想告訴燕山月,這是他的規矩,任何人都不能更改。

但他始終坐在椅子上,一句話都沒能出口。

當夜李振遠一壺壺的喝酒,喝光之後便摔碎在地,三十年風雨,只為他人做嫁衣。

趙逍抱劍立在中庭,皺眉看著李振遠,說你這算什麼,是你告訴我活著就有希望,明天就是希望,你沉淪在今夜,明夜,無數個夜晚里,你也換不回你那張可以睡懶覺的床。

李振遠又摔碎一壺酒,沖趙逍道:「放你娘的屁,老子四十多歲了,還能有什麼希望,你以為跟你一樣,年紀輕輕,隨隨便便都能從頭開始嗎?!」

趙逍道:「點蒼山第十一任掌門人,四十歲那年家道中落,朝廷追拿,自此流落江湖。這把雲雪劍,就是在他手上成名的。他五十六歲那年,一劍盪盡蒼山雪,沒人知道他剛剛習武十六年,也沒人知道他曾經一度想從蒼山上跳下去。」

「有空我帶你去點蒼山墓園看看,從前我爹一直想帶我去,我都鬧脾氣沒去,你這麼大人就不要鬧脾氣了吧?」趙逍又緩緩補充道。

李振遠眉頭一皺,好像什麼地方不太對。

他再一抬頭,發現趙逍正似笑非笑的望著他,雙唇開合,顯然是在喊他:兒砸。

李振遠又氣又笑,一酒壺朝趙逍丟過去。

那天晚上,倆人都喝得爛醉,躺在中庭數星星。李振遠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把自己的幫派叫燕子不歸樓嗎?這跟我從前的名字有關。

趙逍道:「你叫李不歸?好名字啊,怎麼改了?」

李振遠道:「廢話,當然是因為我叫李燕子,這才他娘的改了名。」

趙逍哈哈一陣笑,李振遠皺眉說:「別笑,很嚴肅的,在我還叫李燕子的時候,我在雁北小鎮,那會兒有個姑娘喜歡我。我對那姑娘說,我要去闖蕩江湖,闖出個名頭就娶她過來。」

「結果那姑娘送我一壺春碧酒,說我蠢到了家,她是不會等我的。」

我來但醉春碧酒,星橋脈脈向三更。

李振遠忽然彈起身子,朝趙逍笑道:「這一劍是我自己悟出來的,我使給你看!」

那一劍追風趕月,又處處留情,像是酒中柔腸寸斷,燃起千堆火,長歌當哭,收劍時百般寂寥。其實那時候趙逍就該覺察出來,李振遠的狀態不對,可惜趙逍酒意上涌,只大喝了一聲好。

我醉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

那幾天,燕子不歸樓解散重組,都並在煙雨閣名下。李振遠始終沒有露面,他沒有上點蒼山,清晨時還是窩在家裡,任誰都不能打擾。

趙逍依舊在行俠仗義,他想的很簡單,等他名望夠高,就組建鏢局,或者成立小幫派,最後奪回點蒼山。這都是李振遠當年走得路子,他再熟悉不過。

只可惜天下不是當年的天下了。

趙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後,被煙雨閣的人團團圍住,說你這是想幹什麼?

趙逍不懂,江湖人行俠仗義,不是理所當然之事嗎?

煙雨閣的人說,倘若你不是閣中子弟,那就不能隨便行俠仗義,萬一是煙雨閣正在辦差,手段恰巧特殊了一點,你這就是衝撞了本閣。又或者你欺世盜名,與本閣作對,那更是麻煩,為你自身性命著想,你也該學燕子不歸樓的李振遠,整日縮在家中。

趙逍失笑,說原來今日的江湖,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煙雨閣人道:「不錯,從前點蒼派有個花天酒地的少掌門,其實江湖人如果都像這樣,那就挺好,省下閣主不少心呢。」

趙逍哈哈大笑,說好,好一個煙雨閣!

那幾天,趙逍已經下定決心,離開西南,他要去他鄉遊歷,十幾年後帶著一群兄弟,浩浩蕩蕩重回點蒼。

離開之前,趙逍去找李振遠辭行。

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李振遠躲在家裡,一樣躲不過麻煩。當他來到李振遠住處的時候,才發現這裡已人去樓空。

街坊識得他,拉住他的袖子道:「李爺被煙雨閣的雜種帶走了!你得去救他呀!」

趙逍定了定神,片刻後才聽清楚狀況。

是那個被李振遠打斷腿的三師兄,投靠了煙雨閣,天還沒亮就帶人來砸李振遠的門。

三師兄張狂大叫著,說你不是規矩硬嗎,老子今天就要壞壞你的規矩,你有種殺了我啊,你敢殺煙雨閣的人嗎!?

門內沒有反應,三師兄又拍門不止,猖狂大笑。

天地間忽然一亮,有道劍光從屋內飛出,直插門外。三師兄身旁拍門的小弟,被一劍穿胸。

門外的人靜了片刻,三師兄咽口唾沫,轉身就跑。隨著吱呀一聲,房門大開,李振遠左手飲酒,右手提劍,披頭散髮走了出來。

他沉著臉,說我來但醉春碧酒,星橋脈脈向三更。花兒,我沒能娶你,也沒能闖出基業,你說我這輩子活的究竟有沒有意思?

李振遠走一步,殺一人,他走得並不快,但卻沒人能躲過他的劍。

日頭從東方升起,前面不遠就是三師兄,正被李振遠嚇破了膽,倒在地上往前爬。

李振遠揚聲大笑起來,說有意思,有意思得很!

劍光再起,卻沒能落下,半空中有烏光一跳,長劍被震原路震回。

燕山月到了。

三師兄像是看到了救星,大哭著去抱燕山月的腿,還哭訴說李振遠不顧煙雨閣身份,大開殺戒。

李振遠旁若無人,仰天飲酒。

晨光熹微,燕山月忽然道:「我給你一個機會,你能勝過我,西南江湖還是叫燕子不歸樓。」

李振遠散漫笑道:「好啊。」

二人遂上點蒼山,江湖人都在往點蒼山趕,趙逍也在其中。江湖人都很激動,盼望著李爺能贏,唯有趙逍萬分緊張。

趙逍知道,那一夜李振遠如此失態,勢必是他勝不了燕山月。

當他趕到點蒼山的時候,決鬥還未開始,燕山月說他要先處理一些私事。

燕山月告訴所有人,他曾經對閣內說過,不許任何人打擾李振遠,但三師兄還是去了,這是不尊閣內規矩,今日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他付出代價。

三師兄滿臉惶急,說燕大俠,你何時說過這個規矩,不是你讓我……

嘭!

三師兄急促的話語還未傳入眾人耳中,便被燕山月一腳踹飛,隨著他一招手,煙雨閣的人從背後湧上,紛紛按定了三師兄。

燕山月嘴角浮起一抹笑,他道:「動手!」

煙雨閣的人開始慢慢拔三師兄的指甲,拔完手指拔腳趾,三師兄雙目通紅,嘶吼慘叫著,在場所有的江湖人,無不聞聲慘然。

只有燕山月,還笑得很享受,他很享受別人的痛苦,很喜歡看別人的慘狀。

趙逍藏在人群里,冷汗浸濕了他的背,他離三師兄很近,看見三師兄淚眼漣漣望著他,唇形變換,還在說著:我沒有,我沒有。

於是趙逍便明白了,這是燕山月做的戲,燕山月像當年的李振遠一樣,昭告江湖:這裡已經改天換地,誰都不能亂了煙雨閣的規矩。

只是或許燕山月自己也沒想到,李振遠會忍不住衝出來,大殺四方。那更好,燕山月回頭看著李振遠,低低笑道:「李大俠,你殺我閣中子弟,也是時候給個說法了。」

李振遠哈哈一笑,酒壺拋飛,說好,來吧!

那日點蒼山上殺氣凝雲,天色慢慢陰沉,燕山月的彎刀出鞘,刀光驚飛了林中雀鳥。風從李振遠身後吹來,他衣衫獵獵,人也隨風而起。

劍意融在風裡,眨眼間已逼至燕山月眉間。

燕山月不動如山。

那柄彎刀突兀跳起來,如一山橫亘,千年萬年都只在燕山月身前。李振遠的劍在風裡飄搖,此刻驟起驚雷之勢,要將如山刀意一刺而開。

燕山月動了,彎刀遽然高懸,如月照高山,萬里空明。李振遠風雷一劍,刺得穿高山,刺不穿明月,刀意透體而過,李振遠但覺手上一空,長劍已激射而出。

刀光一閃,刀已在咽喉。

燕山月的刀,李振遠的咽喉。

點蒼山上的江湖人紛紛驚呼,有幾個受過李振遠大恩的,更是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燕山月哂笑道:「你還有什麼心愿未了,便在此時說吧。」

李振遠剛想開口,燕山月忽又刀光一閃,血泉飛濺,李爺大好的頭顱衝天而起!

「算了,反正你說了我也不會替你去辦。」燕山月淡淡一笑,掏出錦帕擦了擦刀上血跡。

江湖人炸開了鍋,有大罵燕山月的,有跪地求饒的,還有更多的人趁亂逃亡。趙逍就呆立在人海里,像一塊礁石,任人潮沖刷而過。

李振遠死了?李振遠怎麼會死呢,他不是說過,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嗎?

趙逍很想上去大罵,說你逞什麼英雄,不睡那會兒懶覺能死嗎,不與燕山月決鬥,認個慫遠走他鄉不好嗎?

是你說的啊,人只要活著,就必須得活著。

趙逍還有許多許多話想對李振遠說,他還想說句謝謝,還想說句認識你真他娘的不錯,但他沒有這個機會了。

李振遠的血從不遠處流過來,蔓延至趙逍的腳下,他有點頭暈,眼前一黑倒了過去。

夢裡趙逍又回到點蒼山,回到他第一次見到李振遠的時候,他朝李振遠大喊:你不要過來,你回雁北去吧,去找你的姑娘,過你的生活!

李振遠朝他一笑,說我的生活已經過完了,有悔而無愧,挺不錯的。你還有路要走,還要替我回雁北看姑娘,回來找我幹嘛?

趙逍一怔,說可是你……

李振遠打斷了他的話,說別可是了,答應我,這就動身去雁北,等來年劍法大成,回來替我報仇。這句話剛剛說完,趙逍眼前的李振遠忽然化作血水,向他腳下蔓延過來。

趙逍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眼前是昏暗的屋子,他向手邊一探,雲雪劍在,心神稍安。

「你醒了?」

趙逍側目,發現救他的人竟是賭坊老闆。老闆望著他嘆道:「你已昏迷三天,高燒不退,我還以為你撐不過來了。」

趙逍向老闆道謝,老闆擺擺手,說不必道謝,如今世道已變,我怕是不能在此地待下去了。你是我的故人,能活著來年相見,比什麼都強。

窗外陰沉著,斜風細雨即將湧入滄浪鎮,趙逍道:「那不如我們一起走吧,我還要去雁北,替老李看看他曾經的姑娘。」

聽到李振遠,老闆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他怕再生事端,便沒有開口。

但什麼都擋不住事端再生。

趙逍忽然想起一事,他問老闆道:「李振遠的屍身葬在哪了?」

老闆望著窗外,沒有說話。趙逍心頭一緊,他起身盯著老闆,說煙雨閣的人,又做了什麼?

沉默半晌後,老闆才告訴趙逍實情。煙雨閣西南分壇,總部建在點蒼山上,那天人潮洶湧,燕山月不耐,便將李振遠的屍身直接拖回總部。

燕山月說,有不怕死的,大可以來煙雨閣祭拜李振遠。

江湖客面面相覷,始終沒人敢踏出第一步。燕山月哂笑道:「李振遠魂兮未遠,若是連個祭拜者都沒有,怕是不願入土為安的。」

然而人們都想活著,李振遠武功那麼高都死在燕山月手裡,誰還敢去煙雨閣送命?

所以李振遠一直沒有下葬,據說煙雨閣的人已經在商量,要不要把李振遠的頭顱掏空,做成置酒的容器。

砰然一聲響,趙逍拍案而起,他死死盯著點蒼山道:「好,好一個煙雨閣!」

老闆嘆息說,我知道你聽過此事,就一定不會離開滄浪鎮,但如果李爺還活著,他也不會讓你去送死的。

趙逍搖頭道:「我不是去送死,我是要回家。時間過去太久,江湖人已經不記得誰才是點蒼山真正的主人。」

趙逍道:「我要讓江湖記起來。」

那天風急雲高,無邊落葉從點蒼山上蕭蕭飄下,趙逍著一身白衣,提酒負劍登山。

煙雨閣的人來了興緻,互相嬉笑,說還真有個不怕死的蠢貨上山了。

風中忽然飄起了雪,雪似梨花落,片片斷人腸。趙逍從那群守門的煙雨閣弟子身邊路過,劍光明滅,濺身後丈高的血。

不遠處的煙雨子弟,連趙逍如何出劍都看不清,這才變了臉色,知道來者不善。有人壯著膽子吼了聲:來者何人?

趙逍停了一剎,他抬起頭,額前發隨風飄揚,他道:「點蒼派少掌門趙逍,回家!」

這聲喝如滾滾雷音,回蕩在山間松林,幽谷深澗,久久不絕。

遠在山巔庭院中的燕山月,眼神一亮,抓起彎刀望著山下。山下白影閃動,煙雨閣的弟子不斷上前阻攔,都擋不住趙逍一劍之威。

但趙逍踏上中庭,氣息已有些紊亂。

燕山月奇道:「你有這樣的劍法,不該只能出這寥寥幾劍。」

趙逍道:「早年沉迷酒色,未曾練劍。」

燕山月道:「可惜,可惜。」

趙逍道:「不可惜,殺你足夠了。」

燕山月不屑的笑了笑,一揮手,背後的十七名煙雨弟子湧上前來,站位布陣,將趙逍圍在中央。趙逍面不改色,仰天灌下口酒道:「今日我來祭拜老李,久未回家,沒什麼祭品,就拿你們的頭顱,去給老李上墳!」

酒壺擲地,驚起千層殺機。煙雨閣的劍陣不著痕迹,何種方位都會有劍鋒襲來,趙逍不曾見過這種陣法,轉眼間已受三道劍傷。

趙逍深吸口氣,雲雪劍如舞梨花,他身上每濺出一道血泉,煙雨閣弟子便有一人倒下。但他畢竟體力不支,劍法繚亂起來,一襲白衣很快被血染透,眼前偶爾還有一瞬失真。

趙逍不知道,這是因為體力不支,還是因為失血過多。他開始問自己,為什麼大好的年華要被自己浪費掉,如果自己從小就努力練劍,那父親不會死,李振遠也不會死,煙雨閣的人過來,自己都能把他們斬於劍下。

噗嗤,趙逍分神的功夫,胸前又被一劍抹過。

堂前的燕山月搖搖頭,已放刀轉身,準備去吃他精心準備的午飯了。

有陣涼風從背後襲來,燕山月忽然站定,那不是涼風,是點蒼山的雪,是人間日暮的雲。

燕山月猛地回頭,看到趙逍在人群中出劍,目光里像有星辰墜落,無比璀璨。

那抹點蒼雪化作人間雲,燒成漫天紅霞,煙雨閣的弟子,都倒在這抹紅霞之中。

趙逍重重的喘息著,長劍撐地,抬頭以凌厲的目光望向燕山月。

燕山月笑了,他說你有必要這麼拼嗎?你勝不了我的,你既然從點蒼派覆滅的時候就活著,幹嘛活到今天,非要前來找死?

趙逍搖頭道:「彼時我尋死,是在逃避,今日我若不來殺你,同樣是逃。我活下來,再拚死殺你,那才是活著。」

燕山月撇撇嘴,說那好,那我成全你。

彎刀高懸,夜闌吹斷千山月,隔簾已無梨花雪,燕山月的刀意洶湧而來,趙逍的點蒼劍法絲毫沒有抵抗之力。

如山般的壓力之下,趙逍的理智告訴自己:棄劍等死,該是此時唯一的選擇。

趙逍先前喝下的酒,突然又湧上心頭,刀意迫在眉睫,他長嘯一聲,萬千不服齊聚手邊。

我要活下去,真切的活下去,無論如何都絕不放棄。

這股心火讓趙逍剎那回神,準備好的東西從他袖中飛出,長劍流轉,他咳出一口血來,拼盡全力用出李振遠那一劍。

我來但醉春碧酒,星橋脈脈向三更。

夢裡橫跨二十年,從點蒼到雁北,那是李振遠畢生的遺憾與不舍。

這一劍擋住了燕山月的刀,刀意透骨,趙逍握劍的手臂寸寸崩出鮮血,彈指間的功夫,雲雪劍已擋不住彎刀,趙逍的整隻右臂都無力垂落。

但刀風卻沒有再度響起。

因為先前趙逍擲出的一盒東西,已經盡數灑在燕山月的身上,綢緞被染黑,還有陣陣惡臭。

燕山月眉頭皺起來,焦躁大怒,彎刀指著趙逍道:「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東西!?」

趙逍喘著粗氣,長劍默默交到左手,此前他看到過燕山月用手帕擦刀上的血,殺人從不沾污穢,連吃飯都一絲不苟。趙逍便猜,燕山月或許有潔癖。

如今看來,趙逍賭對了。因為激動,趙逍眼前又陣陣發黑,他乾脆閉上眼睛,輕笑道:「那是豬糞與墨汁,洗不掉的。」

燕山月的眼剎那間瞪得溜圓,連氣息都有一瞬凝滯。趙逍的耳朵動了動,左手電筒閃般刺出,風雷乍驚,蒼山雪散。

劍光一閃,劍已在咽喉。趙逍的劍,燕山月的咽喉!

燕山月還死死瞪著眼,舉起彎刀想殺趙逍,又抬起手想撕掉衣衫的污穢。

但他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能做出,噗通,倒在了地上。趙逍右臂已廢,渾身浴血,他忽然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漸漸變作嘶啞的乾笑,久久不絕。

隨後趙逍又咳出兩口血,身子一晃,也緩緩躺在了地上。

尾聲

雁北鎮在燕雲,那天春光明媚,碧空如洗,鎮子里忽然來了一個劍客。

劍客的右臂始終垂著,似乎有著病根。他無意間抬頭,看到個姑娘正在溪邊浣衣,那姑娘年紀不小,眉眼裡卻還很活潑。

姑娘看到了劍客,奇怪道:「你是誰,你不是雁北人吧?」

劍客笑道:「我不是,我有個朋友是雁北人,他叫李燕子,你認識他嗎?」

姑娘一怔,手裡的衣服墜入盆里,她咬牙切齒道:「那個王八犢子,現在怎麼樣了?」

劍客默了下,笑道:「他過得很好,有悔無愧,真切的活在這個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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