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妙論: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

寶玉妙論: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

來自專欄 優秀演員表演賞析

古今文心,交融會通

——從錢鍾書《管錐編》、《談藝錄》看曹雪芹《紅樓夢》

文/蕎麥花開

錢鍾書先生並非專治紅學之家,但「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以「文化崑崙」、「學問珠峰」錢先生讀書之博,焉有不談紅樓之理?事實上,遍檢先生學術著林,錢公論紅,咳珠唾玉,正不在少。錢先生身後,遺下《手稿集》,其影印之《中文筆記》經商務印書館2011年出版,厚厚20大冊,尚未有學者整理成文字列印本。這是學術富礦、學術汪洋啊!可以預料,內中必有不少文字論及紅樓。惜乎不得一見!筆者閑時曾搜索中文論文,發現已有學人作「錢學」與「紅學」會通之研究,如沈治鈞《萬點花飛夢逐飛——錢鍾書論〈紅樓夢〉》、沈治鈞《無端說夢向痴人——錢鍾書談〈紅樓夢〉》、王人恩《錢鍾書與〈紅樓夢〉》等(王文質量高於沈文)。這些文章都著眼於錢鍾書直接論及紅樓者,譬如王人恩之文指出,「絳珠還淚」有其文化淵源,錢先生「點明『欠淚』之說在中唐時期已為文人所慣用……通過追根溯源,錢先生點明《紅樓夢》所寫『欠淚』、『還淚』的故事淵源有自,它『深有趣味』,然而決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不能視之為『胡言』。這也正好揭明了曹雪芹的學識淵博。」除此而外,事實上,古今中外,心理攸同,曹雪芹寫在《紅樓夢》中的一些也許是未有深意之筆,背後透露的文藝原理現象,正不妨以探究「藝事之本源」為核心主旨的《管錐編》、《談藝錄》等錢著,闡發析說。下略舉三例。

一、「雖不善作卻善看」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

按寶玉「雖不善作卻善看」一論,是文藝創作評論史上一個源遠流長的傳統觀點。《史記 孫子吳起列傳》:「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書聖」王羲之《書論》:「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錢鍾書《管錐編》第三冊「一〇六 全晉文卷二六」專論此曰:

《書論》:「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按蘇軾《次韻子由論書》:「吾雖不善書,曉書莫若我,苟能通其意,嘗謂不學可」;馮應榴《蘇詩合注》引何焯謂本唐張懷瓘語:「古之名手但能其事,不能言其意,今仆雖不能其事而輒言其意。」實則蘇意即同衛夫人或王羲之此語。《全梁文》卷六武帝《答陶弘景書》四首皆衡鑒書法,第二首有云:「吾少來乃至未嘗畫甲子,無論於篇紙,老而論之,亦復何謂!」尤「不學」而「曉書」之旨。米芾《寶晉英光集》卷三《自漣漪寄薛郎中紹彭》:「已矣此生為此困,有口能談手不隨,誰雲心存筆乃到?天公自是秘精微」(參觀卷七《跋羲獻帖》);黃伯思《東觀餘論》卷上《法帖刊誤》自敘嘆米芾工書而鑒帖舛迕曰:「故仆於元章慨然,古語有之:『善書不鑒,善鑒不書』」;陸友《硯北雜誌》卷下論晉唐楷法:「余拙於書而善鑒,未有能易余言者」;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五四《藝苑巵言·附錄》三:「吾眼中有神,故不敢不任識書;腕中有鬼,故不任書。記此以解嘲」(參觀《弇州山人續稿》卷一六四《題豐存禮詩後》:「胸次有眼,而腕指卻有鬼掣搦之」),又《弇州山人續稿》卷一六○《題與程應奎詩後》:「管公明云:『善《易》者不言《易》』,吾不善書,是以論書也」;蓋歷來護身解嘲之借口也。朱國楨《涌幢小品》卷二二:「王弇州不善書,好談書法,其言曰:『吾腕有鬼,吾眼有神。』此自聰明人說話,自喜、自命、自佔地步。要之,鬼豈獨在腕,而眼中之神亦未真是何等神明也。此說一倡,於是不善畫者好談畫,不善詩文者好談詩文,極於禪玄,莫不皆然。袁中郎不善飲,好談飲,著有《觴政》一篇,補其未足。古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吾友董玄宰,於書畫稱一時獨步,然對人絕不齒及。」竊謂能書如蘇軾,雖自稱「不善書」,人必以為謙,其自許「曉書」,人亦必不以為誇;若王世貞固未足語於此,況下之者乎,宜來朱氏之譏嘲矣。顧即以蘇軾之能書而復知書,其獨尊顏真卿為「集大成」之至聖,又豈非蔽於所見、偏袒筆法類己者,而不盡知賞異量之美乎?

按蘇軾《次韻子由論書》:「吾雖不善書,曉書莫若我。」錢鍾書先生也自評「余不能詩,而自負知詩。」(《徐燕謀詩序》)蘇軾為書法史上「宋四家」之一,《寒食詩帖》為天下第三行書;錢鍾書有《槐聚詩存》,其詩頗足名家。二位大家後半句確然,前半句則未免過謙。

又《管錐編》第四冊「二一四 全梁文卷四八」:

黃伯思《東觀餘論》卷上《法帖刊誤》:「袁昂不以書名,而評裁諸家,曲盡筆勢。」

或謂:「蕭叔達身能作字,故鍾繇輩遭其口吻,子僅解操筆,詎容歷詆?」殊不知食前方丈,具於饔人,舉挾一嘗,甘辛立辨,正自不必手自烹調,然後始識味也。

按「不必手自烹調,然後始識味」,殊具妙諦。美食家不一定善於做菜;好的釀酒師也未必便是好的品酒師。文藝的「創作」和「鑒賞」,畛域有別,是雖有關聯但卻體性有殊的不同門類。明人徐世溥:「使李、杜論詩,未必及嚴羽,然羽曾無片言傳者。」所以,「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不奇怪。

又錢鍾書《談藝錄》「二 黃山谷詩補註」於「善寫者不鑒」更下一轉語:

康德評柏拉圖倡理念(Idee),至謂:「作者於己所言,每自知不透;他人蔘稽匯通,知之勝其自知,可為之鉤玄抉微。」希萊爾馬河(按今通譯「施萊爾馬赫」)亦昌言,說者之知解作者,可勝於作者之自知親解。

戲謔言之:李、杜論己之詩,未必及得後世詩話作者詩論作家;琵琶女自狀所彈琵琶,未必及得白居易(《琵琶行》);「京中善口技者」自狀其口技,未必及得林嗣環(《口技》);「明有奇巧人曰王叔遠」自狀其刻舟技,未必及得魏學洢(《核舟記》);「白妞」王小玉自狀其梨花大鼓唱腔,未必及得劉鶚(《老殘遊記》);柳敬亭自狀其說書技藝,未必及得張岱(《柳敬亭說書》)、黃宗羲(《柳敬亭傳》);任盈盈自狀其所撫「笑傲江湖」琴曲,未必及得金庸;金庸寫金庸研究,未必及得劉國重;曹雪芹寫曹雪芹家譜,未必及得周汝昌;曹雪芹解讀紅樓,未必及得《紅樓細按》;康熙殿上罵群臣,未必及得陳道明;陳道明寫陳道明表演,未必及得蕎麥花開。^_^

現有對證:87版劇集化妝造型楊樹雲著有《裝點〈紅樓夢〉》一書,內有一段關於賈母服裝化妝造型的文字,為其自認「寫不如鑒」:

水平很高的觀眾點評道:「清虛觀打醮時,清雅素淡的老祖宗高雅連綿的髮髻間雙插碧玉簪,發間點綴金珠。導演一下給了三個大特寫鏡頭,分別是赤金鑲嵌大個松石的胸針、非常貴重的碧玉戒指、金碧輝煌赤金嵌寶大正頭花。」

「賈母頭上戴的松花色鑲珠抹額,又稱額帕、眉勒等,是在我國明清兩代比較受中老年婦女歡迎的額飾。老太太在正式場合,幾乎每次出場都有一條。」

點評專家說得確實比我詳細、周全。

非但評析家不必是所評析行當的當行裏手,即創作者亦不必經歷其著作中人物所歷之境。《紅樓夢》第七十八回,寶玉現場創作《姽嫿詞》,一眾清客湊趣兒評點:寶玉道:「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眾人聽了,便拍手笑道:「益發畫出來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座,見其嬌且聞其香否?不然,何體貼至此?」寶玉笑道:「閨閣習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問而可知嬌怯之形的了。」

按《管錐編》第四冊「一九五 全梁文卷一一」:

陳師道《後山集》卷一七《書舊詞後》:「宋玉初不識巫山神女而能賦之,豈待更而境也?」李治:「使必經此境能此語,其為才也陋矣。子美《詠馬》曰: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子美未必跨此馬也。」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第五章:「如謂書中種種境界、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滸》之作者必為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為兵家。」(蕎麥按: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論《紅樓夢》:王國維(《靜庵文集》)且詰難此類,以為「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也。)三家之旨,非謂凡「境」胥不必「更」、「經」,只謂賞析者亦須稍留地步與「才」若想像力耳。康德論致知,開宗明義曰:「知識必自經驗始,而不盡自經驗出」;此言移施於造藝之賦境構象,亦無傷也。

——揆諸錢著,不妨曰:「使必經此境能此語,其為才也陋矣。寶玉《姽嫿詞》曰:『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當日寶公未必在座,見其嬌且聞其香也。」蔡義江《曹雪芹與〈紅樓夢〉》:

曹雪芹(1724—1764)……雍正即位後,曹家遭冷落,曹頫時受斥責。雍正五年末、六年(1728)初,因「織造差員勒索驛站」及虧空公款,下旨抄家,曹頫被「枷號」,曹寅遺孀與小輩等家口遷回北京,靠發還的崇文門外蒜市口少量房屋度日。曹家從此敗落。其時,曹雪芹尚在幼年。此後,在他成長的歲月中,家人親友定會常繪聲繪色地講述曹家昔日的盛況,不時激起他無比活躍的想像力,令他時時神遊秦淮河畔老家失去了的樂園。此外,當時統治集團由玉堂金馬到陋室蓬窗的升沉變遷,曹雪芹所見所聞一定也多,「辛苦才人用意搜」,他把廣泛搜羅所得的素材,結合自家榮枯的深切感受,加以醞釀,便產生了強烈的創作衝動,一部描繪風月繁華的官僚大家庭到頭來恰似一場幻夢般破滅的長篇小說構思就逐漸形成了。……賈寶玉常被人們視為作者的化身,以為曹雪芹的思想、個性和早年的經歷便與寶玉差不多。其實,這是誤會。

蔡義江先生的考析是,曹家被抄家時,曹雪芹年方四歲,所以他不可能「追憶」自己曾經歷過的富貴公子寶玉「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一般的生活。曹雪芹恃以創作《紅樓夢》的,是他無與倫比的想像力與文學才力。這正是李治所謂:「使必經此境能此語,其為才也陋矣。」但還有康德此言「知識必自經驗始,而不盡自經驗出」之前半句——「知識必自經驗始」。《紅樓夢》書中寫高門大族規矩禮法,可謂高度謹嚴,驗於清代八旗世家日常禮俗,真乃一絲不錯。這正是奉寬《蘭墅文存與石頭記》所指出:「故老相傳,撰《紅樓夢》人為旗籍世家子。」又如《紅樓夢》第十四回回末脂批(庚辰):「此回將大家喪事詳細剔盡,如見其氣概,如聞其聲音,絲毫不錯,作者不負大家後裔。」再如冥飛《古今小說評林》:「《紅樓夢》書中所寫規矩禮節,皆八旗世族中家法。」——綜合而言:一方面,《紅樓夢》作者不必親身經歷青年公子寶玉之所經歷,這正是王國維強調想像力在文學創作中重要性的意思:作者本人「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也;另一方面浪漫主義巨著《紅樓夢》同時亦為高度寫實的現實主義巨著,其作者必自小浸淫於八旗世家之禮俗風習制度文化中,方才下筆有根,字字有據,不致錯說一句話,錯行一步路,被人恥笑了去。這正是文學創作者的辯證法,筆者總結為兩句話:

1.不能完全依賴生活(想像力重要);2.不能完全沒有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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