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康橋之後
最近參加了幾場留學分享會,講了一下自己的申請經歷和經驗,深感自己的專業還是太小眾了。
每次分享會的時候都會試探一下:有沒有碩士想讀英語文學的同學?
沒有人舉手。
然後我就把那一頁ppt跳過去。
我想起幾年前本科轉學申請的時候,在網上搜索前輩們在國外讀文科的感受,只找到一位在哥大讀比較文學的學霸的文章。其實還是蠻失望的。兩眼一抹黑就出國了,四眼田雞在國外四處碰壁,四面楚歌。
我的學業現在算是告一段落,也可以說有了一個不太差勁的結果。寫這篇文章,送給出國前的自己吧,也送給那些對英語文學專業的學術生活抱有渴望的同學。萬一呢,是吧,萬一你也想出國讀English Lit,你碰巧點開了這篇日記,望你三思。
先從技術性層面談起。我美本英碩,都讀的English Lit,論文乃家常便飯。生活一點不浪漫,為了避免久坐成痔,不得不時常約上朋友去學校植物園遛兩圈。作為一個非母語學習者,比班上同學少讀近20年書,主要靠SparkNotes這種教輔來掩飾自己文盲的本質。受到國內英語教學方法的影響,出國以前我特別喜歡寫從句,用難詞,到了美國後,文章被Writing Center(寫作輔導中心)的老師們反覆肢解,終於養成了寫大白話的習慣。講真,大道至簡。
後來文章寫得稍有起色,得到老師的讚揚,我仍然對自己充滿懷疑。
難道因為我是個外國人,寫出這樣的文章不容易?
我一度特別想問問那些給我好評的老師們,Did you give me A because Im Chinese?
現在看來,幸好沒問。就好比,在國內某大學考試,一女生問老師是否因她的性別而降低標準。
感謝我碩士階段的導師選擇了我,對我嚴格要求,讓我無暇再思考上面那個浪費人生的問題。
離開校園,就想找一份謀生的工作。美國的形象鋪張在巨大的廣告牌上,隔著大西洋,我並不曉得廣告牌後是無數疲倦、痛苦、失望的靈魂,他們支撐著這個金色的夢;而當我走出象牙塔,就走進他們之中。OPT給的「無業」期限是三個月,我在紐約皇后區的一個小房間里一封封發郵件,計算著天數,對每一個願意麵試我的製作人感恩戴德。
文科生在美國找工作沒有攻略,最多能仰仗自己的老師和校友。畢業之後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老師的舞台劇里做置景助理。我不擅長社交,說中文都語無倫次,在一群表達欲強烈的演員里顯得格外沉默寡言。可就是這樣,我還是認識了一個中文名字叫「麵包」的服裝設計師。她向我抱怨,申請中國簽證時用「香蕉麵包」做名字被拒了。我們在後台邊燙衣服,邊熱火朝天地聊《來自星星的你》和《還珠格格》。她說她想去中國生活,現在還在攢錢;我說,只要是做我喜歡的事情,去哪裡無所謂。我們憧憬著未來的生活。舞台上,男主角念著《少年維特之煩惱》里的獨白,傾訴愛而不得的絕望,伴唱的女高音時而哀婉時而高亢;麵包收起戲服,說道,他要自殺了,我們準備進入下一幕。
翻開我那時的隨筆,覺得自己有一點陷入愛情:
The first time I saw Bob S. People always say 「and suddenly my life is in Technicolor」 when they meet a potential love interest—or, to put it crudely, when they are spiritually aroused. For me, it was the other way around. I blended into the darkness easily when I entered the stage from the costume shop in my pitch-black crew dress, and there he sat in a charcoal chair two steps down, dressed in a white suit, murmuring lines and glowing the warm golden reading light.
And there my mind screeched to a full stop.
He looked up from the script, his ivory straw hat tilted, his alabaster face radiating the Hyacinthus innocence of a young poet.
I stood outside his bubble of light, the tip of my black suede shoes burned by the heat of his curling exhale— 「as if a curtain had been drawn from before my eyes,」 he whispered.
And there I felt the ink of my heart caught by a net of stardust.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Bob。一見鍾情時人們總是說:「我的生命突然變得絢麗多彩」。對我而言恰恰相反。我穿著純黑的工作服,從服裝間進入舞台,瞬間融入黑暗之中。他穿著白色的西裝,落座於台階下的一把炭黑色的椅子里,低聲細語著台詞,在暖金色的閱讀燈下閃閃發光。
我的心臟大叫一聲,驟然停止。
他從劇本上抬起頭來,象牙白的草帽傾斜著,雪白的臉龐散發著年輕詩人海辛瑟斯般的天真。
我站在他光亮的泡泡外面,我的黑色麂皮鞋尖被他繾綣的吐息灼傷了——「帷幕好似在我眼前拉開,」他悄聲說。
我感覺到我心中的墨水被一張星塵的網纏住了。
倒不是真的愛上了男主角,而是愛上夏夜裡的紐約和鎂光燈的溫度。愛一種幻覺。對於希望通過留學而移民的朋友,紐約和劇場可能不是最優的選擇,會讓人產生一種被包容、接納的錯覺。移民傾向的修飾詞應該是冷靜,而不是浪漫。
工作一段時間後再申請研究生的好處,就是簡歷會充實一些;壞處則是沒有時間準備申請材料,不得已要將工作辭掉。我申請了三個不同方向的碩士項目,分別是英語文學、藝術/劇場管理(Art Administration/Theater Management)和表演。或許你會認為我在開玩笑——這三個專業里實用性最強就是表演。在後來的求職季中,每一次面試都有獨白和即興表演環節。
我不喜歡複習GRE,也不確定自己能夠在美國五年的博士生涯中立於不敗之地,於是,針對英語文學專業,只申請了英國的兩所學校。Master of Philosophy,哲學/研究性碩士,又可譯為「哲學的主人」和「哲學大師」:面對鋪天蓋地的Master of Arts,MPhil有點小眾和自我欣賞的優越感。授課型碩士的申請文書是personal statement,而MPhil的申請需要提交research proposal。編造一個研究課題比編造人生故事難多了。咖啡、茶和紅牛還有紐約圖書館陪伴我和傑克·格魯亞克的《在路上》度過了那一年深冬。
新年伊始,紐約大雪。我收到了一家Literary Scouting Agency(文探公司?)的實習offer。終於混進了出版業,我欣喜若狂:上學的時候只能批判死人的作品,現在總算能對活人的文章指手畫腳了。我讀著作家們編劇們的手稿,寫著讀書報告,建議HBO和NBC的製作人們別拍這部愛情喜劇,拍那部驚悚懸疑。回頭再分析這段實習經歷,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適合做編輯或者文學顧問。用審視經典著作的度量衡評估流行文學作品簡直是犯罪。實習和工作有時是一個找反例、做排除法的過程,所謂真愛和唯一的解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是一輩子的謎團,是不可知的;就連天才都不一定能在年輕時確定自己的事業方向,何況你我。
本科畢業一年多以後,我來到英國,開始為期一年的研究僧生活。一年間除了申請階段,我鮮少做學術相關的閱讀和思考;當我再次在安靜的圖書館坐下,打開手中的精裝硬殼書時,注意力就像一條迷失方向的魚,躁動不已。金秋十月,專註力十分鐘。連這最基本的都做不到,我的日子可想而知,充滿煎熬。
這也不是我碰到的唯一困難。
天賦是分等級的,意識到這一點,原諒自己,非常重要。天賦決定了我只能和一部分作家對話;天賦也決定了我的某位同學能和幾乎所有的偉大文學靈魂成為忘年之交。不是人人都能成為Harold Bloom。放下執念,拿起書本,繼續心平氣和地做自己的課題,也非常重要。
拖延症在畢業論文寫作階段發作是很要命的。死線逼近的日子裡,我每天都要對自己說:Done is better than perfect (完成比完美更好)。寫一行,刪兩行,對自己的創作不滿,讓我進度緩慢。完美主義癥狀的唯一解藥似乎就是時間,不斷地回頭精進打磨,最後對自己的作品感到麻木。在我為論文掙扎的日子裡,導師還在不斷地給我推薦新的理論流派、新的書目。我在無數的線索中仿徨、漂流,找不到立足點。現在看來,還是應該早點開始論文寫作,在某個時間點結束過於發散的閱讀,從前人的思潮里走出來,專註於自己的想法和創作。
總結一下技術層面上的經驗點:鍛煉身體,勤讀勤寫,早做準備,敢於試錯。
留學期間我的心理和精神狀態都發生了很多有意思的變化。簡言之,失去故鄉,然後創造故鄉。
海外生活多半會讓人模糊立場。相對而言,文科的朋友可能會有更深的感觸。我和一位學習國際關係的朋友經常在周末一同去格蘭切斯特散步,交換一周讀書上課的心得。我們都是班上唯一的中國人,每次在課上發言時都身處微妙的中間地帶。我要好一些,文學課談論政治的時候畢竟少,而她幾乎每堂課都會遭遇有關國際政治的辯論。為自己國家和階級做正面宣傳是理所當然的事,但主觀的感情和客觀的學術精神之間有時是存在張力的。我的同學們都是《衛報》的忠實讀者,英國工黨支持者,左派,反脫歐,反川普,對世界上的發展中國家知之甚少。他們的觀點堅定而激烈,我能夠理解,但不能同意。在學術層面上,我漸漸能理解幾乎所有立場——它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包裝過的偏見——但我無法站邊,無法投票。閱讀和寫作讓人在信息轟炸之中反覆琢磨,幾乎磨平我敏感的憤怒神經;精神上脫敏治療的結果是真正的、認命般的包容:
Peoples strong political or religious inclinations/beliefs come from a romanticized version of 「the Other」, whatever 「the Other」 is. Once they are culturally situated in 「the other」 they will be disillusioned. Whats left is a detached, indifferent tone tirelessly recording the events. Post-disillusioned voices are so understanding and magnanimous; they seem opinion-less and unbiased and thus reliable. So ultimately theres a way to root out all the prejudices: the subject should not only be well-educated (or well-read), but also culturally uprooted multiple times. Nevertheless, I wouldnt want anyone to endure such a tragic fate. Imagine a ship without an anchor. 「You are fortunate in your ignorance / in your isolation.」
人們強烈的政治或宗教傾向/信仰來自於對 「他者」的浪漫化想像。一旦他們在文化上真正處於他者之中,執著就會幻滅。剩下的是一種超然、冷漠的語氣,不知疲倦地記錄著他們經歷的事件。幻滅後的聲音是如此的充滿理解和寬宏大量;他們似乎沒有意見,沒有偏見,因此他們的聲音是可靠的。由此看來,有一種方法可以根除所有的偏見:這個主體不僅應受到良好的教育(或者讀了很多書),還應在文化上被反覆連根拔起。但我不想讓任何人忍受這樣悲慘的命運。想像一艘沒有錨的船。「你因無知無覺而幸運/於你獨立之境。」(注1)
Am I completely unbiased? I dont think so. But I dont judge so eagerly, so quickly anymore. The hesitation, when encountered with these questions of choices, comes from an acquired uncertainty—comes from knowledge and experiences. […] The more you know, the more lonesome and detached you are. You can understand prejudices, but you cant correspond to them.
我是完全公正的嗎?我不這麼覺得。可我不再那麼急切、輕易地評判他人了。面對這些選擇,我的猶豫來自於一種習得的不確定感——來自於知識和經驗。[…] 所知越多,則愈發孤獨、超然疏離。可以理解偏見,不過無法對它們作出回應。
另一種變化發生在語言層面上。我曾在之前一篇文章里提到一個無解的難題,我一直管這個難題叫Joe Christmas Dilemma。Joe Christmas是福克納小說《八月之光》里的主人公。他應該是個黑白混血,在二十世紀初的美國遊盪,被白人瞧不起,在黑人里又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他在一個小鎮里和一個被當地白人孤立的廢奴主義者白人婦女同居,最後將此女殘忍殺害,之後他也被鎮上居民追殺至死。
這是一個身份認同的悲劇,一個文化精神分裂的寓言。我在探討這本小說的論文里冒了一次險,寫道:I wish I had never learned English.(我奢望自己從來沒有學過英文。)老師在這句話下面劃線,批道:Too late.(太遲了。)
離開家鄉,走出圍城,就是選擇放棄那種理所當然的歸屬感和安全感。什麼是屬於我的呢?說中文或者英語,口裡都好像含著偷來的珍珠。母語不再是曾經熟悉的母語,外語不再是完全陌生的外語,它們在我的世界裡衝撞、融合,要淬鍊出一種新的表達。一位詩人曾說,I made up a language in which to exist. 有那麼點「造境以存」的意思。
我曾經一度非常憤怒。不過是選擇了一個小眾的專業,為什麼會面臨文化失怙的困境——我甚至無法對任何人解釋和傾訴我的窘迫。然而困境並非沒有出口。「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故地重遊,陌生和疏離的感覺卻令我再三駐足,凝神細思。
這應該算不上什麼有用的經驗,大概更像一個半吊子的警告:為避免自我折磨,還是別選這個專業了。 學術可以是一束玫瑰,可以是手中逐漸融化的冰錐,也可以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海洋,讓你在溺水邊緣掙扎。不論如何,祝看到這篇日記的同學們都有遠大前程。
注1:"You are fortunate in your ignorance/ in your isolation"來自於電影《殺死汝愛》;這句話的翻譯來自http://music.163.com/#/program?id=907879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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