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教授觀點:讀書到底能不能改變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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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劍雄,復旦大學教授,曾任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會常務委員。
本文是葛劍雄教授在汕頭大學的演講整理稿,他在演講中與師生共同分享新時代讀書的方法和意義,以極富個性的視角詮釋了「讀書改變命運」的主題。原文刊登於《中國教育報》2015年3月2日。
這是我退休後第一次回歸講台。我覺得跟師生關係最密切的還是讀書,所以今天我來講講讀書。
媒體上關於讀書的文章不少,但相當一部分是誤導。比如有人提倡快樂學習,大體上,讀書是快樂的,但讀書不能只要快樂,有些枯燥的書也要讀。
也有人說,書應該寫得讓大家都懂,這種觀點也不對,一些科學原理或深奧的思想很難寫得人人都懂,陽春白雪註定是少數人的。文學史說白居易寫詩通俗易懂,連老太太都能懂,我不太信——這老太太也許就很有學問,一般的老太太,《賣炭翁》或許聽得懂,《長恨歌》也能聽得懂嗎?
還有人說現在是讀圖時代,我不反對讀圖,21世紀有很多有意義的圖,但絕不是所有東西都能通過圖來反映。有些事畫圖的確看得懂,可有些事畫圖不但看不懂,可能還會引起誤解。
我們應該怎樣讀書?每個人都不一樣。我小時候受到的教育是為政治、為人民、為革命而讀。剛開始學外語時老師就教:「馬克思說,外語是鬥爭的重要工具。」我不講抽象的,我講具體的。首先要明確讀書是為了什麼?不同的目的決定了讀書的不同方法和途徑。
為求知而讀:讀書就要學會選擇
若為求知,你先要明確所求的領域和程度,然後去找最合適的書,不要看那種包羅萬象的書,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的書,無論是紙本還是數字化的,數量都遠遠超出了個人的接受能力,哪怕你有一目千行的本事也不行。
以前用「學富五車」稱讚一個人學問好,現在只怕五十車都不夠。古代的車是馬車、牛車、小板車,書是帛片、竹簡的手抄本,所謂「讀書破萬卷」,一卷書實際上就一百多頁。但學問是越分越細的,以前文史哲,數理化,現在光數學一科就分出很多支,所以讀書要學會選擇。
不僅是類型選擇,還要明確自己的程度。初學者不要去啃難題,要循序漸進。如果想在自己專業之外擴大知識面,就不能像讀自己的專業一樣。要了解某些新技術,可以看一些基本介紹,或者問問做這個領域的朋友,知道基本原理就行。有人說學科發展由繁到簡,現在又到了需要博學的時代,這話不對。博學不是漫無邊際,而是在全面徹底掌握本專業的基礎上根據需要了解其他學科。
現在有人責怪「博士不博」,這是人們對博士培養目標的誤解。其實「博士」只是用中國歷史上已有的名詞來翻譯「PHD」,並不意味博士真的要「博」。博士應該專,去看看博士論文做的題目就知道,全世界的博士做的都是很細的題目。
所以碰到媒體或其他人讓我推薦書,我一概拒絕,因為讀書是非常個性化的,給不了解的人推薦有時候會幫倒忙。
為研究而讀:窮盡閱讀方可創新
讀書的第二個目的是研究。為求知而讀要選擇適合自己的,但為研究而讀就不能選擇了,要講究窮盡閱讀。如果你要研究白居易,就要把有關白居易的資料通通搜集、全部閱讀,這是目的決定的。
什麼叫研究?什麼叫有價值的研究成果?第一,發現了前人的錯誤或不足;第二,開拓了新的研究領域或有了新發現,做了前人沒做過或者來不及做的事情;第三,對前人的研究進行總結、分析、評估——這是層次比較低的研究。
現在有些論文的水平不算研究,而是簡單重複,前面講的三種價值它都不具備。曾有學生很認真地告訴我,說自己有了新發現,其實這個發現我已經見過了。這種研究作為學術訓練沒有問題,但作為研究成果就有問題了。
以前我們做一些與國外重複的研究,還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們讀不到他們的書。但現在就不能這麼說了,因為網上都可以查到。如果不查卻自吹是新發現,就是剽竊。所以我要求研究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集前人的成果,在導論或序言里寫清楚前人做過哪些。
這要求我們窮盡地閱讀一本書。不僅要看,而且要盡量找到原始版本,有了新版還要注意它有什麼補充或修訂。有的人對一本書研究了很久,已經形成了成見,但作者去年其實修訂過,一些錯誤早就糾正了。
我很少幫研究生選擇論文題目。我跟他們說,能不能自己找到有特色的題目,是對你的第一次考試。有的人選題容量太大,有的題目又太瑣碎。以研究為目的,要有明確的界限,找到不大不小的題目,但在這個範圍之內,則要儘可能做得仔細、窮盡。
讀書過程中,投機取巧往往要承擔後果。有人會長期延續學術上的錯誤,有人就自覺不自覺地違反學術規範。
復旦有個教授,被北京一位先生寫文章批判為剽竊、學術不端。其中一部分觀點我是不贊成的,說他自我剽竊,有些內容今天出過了明天又出。我認為這要看情況,如果社會有需要,這種做法就沒錯,當然他應該寫清楚。文中有個證據,說他間接引用一篇文章,偏偏寫自己引用了原始文獻,問題就來了:他引用的書中把「Dover Strait」錯翻成了「street」,譯成「多福爾大街」。他如果照實說是從二手資料引用的,也沒什麼問題,可他非要說謊,於是被人質問「你這個復旦大學的博士,英文水平這麼差嗎」。其實這個錯誤我們每個人也許都犯過,我就差一點犯過。但起碼應該查查原文,原文都不查,犯錯誤也是活該。
我在研究移民史的時候發現,中國農史中多處說到東晉初年已經開始在江西種小麥,我看後不大相信,小麥本來是黃河流域的,江西有種植的氣候條件嗎?另外從歷史的角度看,北方的移民主要集中在江淮之間,怎麼會跑到江西來?但權威的農史都這麼說,根據是《晉書》。所以我找到原文,發現是「江之西」。
第一位專家漏掉了,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或者當時眼花。但錯誤一直保留,可見後面的人都沒有查書。那這個「江」又是什麼江?再往前看,原來是浙江,就是錢塘江。錢塘江西面種麥子很正常,因為當時的移民從北方來,皇帝建都在今天的南京,往東南就是今天錢塘江以西的地區,在這裡種麥子能就近解決皇帝的需求。
這麼簡單的錯誤,就是因為大家不願意多看看多查查。所以我的看法是,做研究要做出成就,就要認認真真地去翻原始資料,要窮盡。
在今天這麼好的檢索條件下,如果你再偷懶,那就連作為研究人員的資格都沒有。以現在的發展趨勢看,很快全世界所有圖書館以及全部的文字資料、數據、圖像,都可以整合成一個大資料庫,通過雲計算技術和發展的終端讓每個人隨時提取。這種情況下,真正考驗的是你的邏輯推理能力。如果你以前完全靠多看書、靠勤奮記憶,恐怕優勢就不存在了。
為尋找生命之意而讀:當讀書成為生命需求
當讀書成為生命需求、人生樂趣,就變得輕鬆、愉悅。
其實,這種讀書行為最好,但很遺憾,不是每個人在任何時候都能這樣讀。你若一味地隨心所欲,到了年底考核或者五年滿、三年滿的考核期時,若還在讀書恐怕就不行了。除非領導獨具慧眼知道你是個人才——像對納什這樣,即使他精神不正常也不拋棄他,最後納什還得了諾貝爾獎。
復旦圖書館裡有幾位常客,其中有個九十多歲的退休幹部,每天騎自行車來,門一開就到,中午吃飯時間再走,而且只坐在港台報刊附近,整天在看,不知道讀來有什麼用。還有個八十一歲的老頭,有一天看著看著突然倒在地上,心臟病犯了。他不來看書比死都難過,身體好了肯定還要來,他讀書又為了什麼呢?他不用評職稱或發表什麼,也不用求多少知識,只把讀書看成人生的一部分,一種樂趣,就算哪一天不幸倒在書桌上肯定也是他所願的,那是他的歸宿。
在發達國家,有的人很早就退休了,因為錢已經掙夠了,下一步要享受人生。他們有人去旅遊,有人就去讀書。這兩天剛剛得知美國唐研究基金會(The Tang Reseach Foundation)的主席羅傑偉先生去世了,享年五十八歲。這個人最初是個電腦奇才,企業家,後來對中國文化尤其是唐朝文化感興趣。他做企業賺了大量的錢,後來退出,在芝加哥大學做講座教授,成立了唐研究基金會,贊助很多唐研究刊物。
為了人生的樂趣、生命的需求來看書的人越多,社會才越發達,人的進步程度也越高。隨著中國進一步發展,每個人都應該用更多自由時間讀書,把讀書當作一種人生享受。那麼問題就來了,讀書到底為我們帶來了什麼?
為走向世界而讀:能否改變命運取決於怎麼讀
這幾年,大家又開始對讀書感到迷惘。有人說,知識並沒有改變命運。媒體也炒作「大學生還不如農民工」,我認為這是胡說八道。不能由於農民工群體里出現極個別智力超群的、機遇特別好的人,就一概說「大學生不如農民工」。讀書到底能不能改變命運?其實取決於你怎麼讀。
我雖然沒上過大學,但考上了研究生,而且成績是復旦大學歷史類研究生中的第一名。我從小得益於學校、家庭的教育。比如文化大革命中,英語課不能上,說《賣火柴的小女孩》是「宣揚階級調和」,《半夜雞叫》是「美化地主階級」,反正沒有一篇是好的。英語課不能上,怎麼辦呢?我發現有英文版的《毛澤東選集》,而且譯得非常好。所以別人看中文我就看英文。
我記得毛主席語錄裡面有一條「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英文是「Without the people』s army, the people have nothing」,這個句子很好,只要換兩個詞就可以寫成其他一些很棒的句子,所以考研英文我不怕。文化大革命,發動「批林批孔」運動,既然叫我批孔子我就得看孔子的書,所以我趁機把孔子的書都看了一遍。再過一段時間,又要「評法反儒」。這麼一來,我什麼書都看了,打好了歷史與古文基礎,否則以我原來高中的水平,怎麼考得上研究生呢?
所以人生需要機遇,但更要平時的努力,要為機遇的出現做好準備。有的學生問,如果沒有機遇那豈不是白讀了?我會說,你如果把它作為人生樂趣,怎麼會白讀呢?你們的時代跟我們的不同,現在改革開放有那麼多機會,就看你怎麼爭取。為了抓住機會,各位不僅需要讀書,還要讀社會的書、世界的書,才能獲得真知。
常有人說,你們研究歷史的本領真大,古文都看得懂。但我會告訴他真正的本領不在於看得懂書本,而在於看懂書本背後的社會事實。古文再難大家理解了字面後,水平就一樣了,但是為什麼有人就能通過文字看透一些社會現象,得出大家都沒想到但都覺得合理的結論呢?這不僅要靠看書,更要看他會不會讀社會了。
比如現在蔣介石日記開放了,上面記錄過他年輕時曾經想上妓院,沒忍住去了,自己的毛病寫得還是比較公正的,現在讀起來覺得很真實。但蔣介石日記真的百分百真實嗎?有人將日記與歷史對照過,發現有時歷史上發生了很重要的事,他在日記上卻一個字都沒寫。所以研究歷史,光靠書本是不行的,要考察社會。
中國很多歷史記錄是政治化的。孔子修訂《春秋》時採取所謂春秋筆法,即地位高的人、值得尊敬的人犯錯誤要盡量隱瞞,隱瞞不了也要措辭尊重。例如周朝發生動亂,周天子逃到河陽,這件事曾被人寫成「天王奔於河陽」,但孔子給的說法是「天王狩於河陽」,「狩」,打獵,意思就完全變了。天子離開首都跑到外面的事實隱瞞不了,但要用一個「狩」字來代替,因為他是最高統治者,要保持尊重,不了解背景的人還以為他真打獵去了。同樣,慈禧太后在八國聯軍進京後倉皇出逃,清朝的史官和當時的新聞怎麼記錄呢?太后「西狩」。
研究歷史,不可能到古代去調查,但如果了解今天的中國社會,就容易了解中國傳統社會。我研究人口史,發現「人口」里就涉及很多奇怪的現象。
宋朝時,全國平均每戶最多只有2.65口人,最少時只有1.4口人。1.4口人簡直不能組成家庭了,一般人都單身了,這可能嗎?後來仔細研究,發現這個數據是上報給中央政府作為交稅依據的,那當然人口越少越好了。但向中央政府申請救災時,每一家卻都在五口人以上。
現在我國每一次人口普查時,國務院也會發通知要求大家實事求是,自願申報戶口的就不要再處罰。這樣看來,古代和現在沒什麼不一樣。所以看書還要結合社會,看懂社會。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你要走出去了解社會,讀書才會有用。
當然,人生的幸福與成功並不全取決於讀書,還取決於你的為人以及讀書之外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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