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克實:雁宿崖,黃土嶺戰鬥的實證研究

姜克實:雁宿崖,黃土嶺戰鬥的實證研究

前言

抗戰史研究是國內史學界領域中的一塊聖域,研究方向,主題,觀點等和現今的政治動向有密切關聯。因為日中之間戰後的和解沒有真正達成,國家間的政治對立仍在繼續中,所以不可避免要出現雙方國家的政治立場在不同程度上反映到歷史研究,歷史教育領域中的現象。從而形成一種國家,民族的政治史觀,並投影到日中兩國普通國民的歷史認識,戰爭認識中。

戰後以抗日戰爭為題材進行的長時間,廣泛的愛國主義教育結果,在中國國內形成了一種軍事史,戰爭史熱現象。不僅學界,軍界人士,普通的民間人也對抗戰史,戰爭題材的作品具有高度關心。普及程度之廣,可以從其在今日的影視,文學作品中佔有的比率中看到。在日本購買戰爭時代的軍隊,軍裝遺品,購買無人問津,多數公共圖書館不主動收藏的戰鬥記錄,聯隊史等書籍的也很多都是中國人。這是一個不同於日本國內敗戰後推行「和平教育」[1] ,使普通人對任何戰爭,戰史,武器都具有厭惡,憎惡感情的特殊現象。但大多數人關心的原點,不外乎是對中國人民抗戰勝利(各種大捷)的驕傲,以及與對發動戰爭的日本「鬼子」的憎恨。筆者認為此現象和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犯罪,戰勝、戰敗的歷史事實,國家、學校的歷史教育內容有密切關聯。其特徵多表現為一種感情層面的愛憎。

另一面,由於以上政治要素的影響,為愛國主義教育提供材料的歷史研究,很難作為「歷史科學」的學問而獨立,也不能進行客觀,公正[2],全面,深入的研究,更缺乏學問國際接軌的主、客觀條件。其結果,往往使抗戰史研究領域中出現一種閉門式的,歷史認識優先於歷史事實的地位倒轉,政治宣傳與歷史研究的混淆,文學作品、歷史故事與歷史真相的等同現象。哪些是影視劇本創作的故事情節,哪些是學問研究的實證結果,大多數自稱「軍迷」「戰史迷」的普通群眾並不甚明了,此現象甚至波及到部分教育者,研究者中。

1939年11月發生於河北省太行山區的雁宿崖,黃土嶺的戰鬥,屬於共產黨,八路軍抗戰史中的有名「大捷」之一。在推進愛國主義教育的政治需要下被引進課堂,進入各種文藝,影視作品中,成為14億人家喻戶曉的常識。但比起其在宣傳教育面的認知度,學問面的實證研究成果卻很少。原因之一是資料不足。由於當時的共產黨八路軍的文化水準不高,缺乏近代軍事教育素養,所以對戰鬥的記錄並不完善。共產黨的史料群中,除了「總結經驗」類的政治文件外,很少能見到正規「戰鬥詳報」類的作戰檔案資料。偶爾存在時,其記錄方法,質量也並不不高,不能被學界重視。今天有關雁宿崖,黃土嶺戰鬥的內容,材料多來自於楊成武的回憶錄,聶榮臻傳等[3]當事人的記憶,或以記憶為中心的描寫。不否認,回憶錄的確也是一種輔助,參考史料,但單獨並不能成為歷史記錄的決定材料。首先必須認識其缺陷在於人類記憶能力面的局限。大腦能記憶下來的往往是感情層面的要素,如心情,印象,衝動等,而不能提供歷史研究中所需要的準確時間,地點,命令,過程,人名等基本情報。所以其作為感情(愛國,愛憎)教育的材料可,作為歷史研究的資料卻價值不高。

克服以上問題的方法之一,是公開檔案資料,促進戰史面的文獻資料研究,利用確鑿的歷史檔案來考證,佐證,補充這些回憶錄的缺陷。如前所述,國內抗戰史學界存在的問題之一是缺乏有價值的作戰檔案資料。相反在日本,雖然沒有人關心,卻存在大量的作戰檔案,並經過亞洲歷史資料中心[4]的窗口,幾乎全部對外無償公開,形成了國際研究的良好條件。通融,活用這些貴重史料,能彌補抗戰史研究中的不少短缺。

方法之二是促進研究面的國際接軌。不僅史料面的融通,對比,探討雙方的研究方法和成果,揚長棄短,吸收他方研究的精華也是一個重要方法。和作戰一樣,研究面也必須知己知彼,抗戰史本身就是作戰兩方的歷史,不可能由一方作出結論。立場,觀點可以不同,但歷史事實不會有兩個。殲敵,損失數據,也絕不是用一方史料能求出的結果。戰爭中對立的敵我兩方的研究者,若能注重發掘各自的歷史檔案資料,坐在一起交流,研究,不僅可以去偽存真,糾正片面的認識錯誤,更有可能在研究合作中尋找出共識,摸索戰後的和解之路。拒絕研究,史料的國際接軌,僅強調本國,本民族立場,榮譽的抗戰史研究,絕不會成為世界文化的共有遺產。

基於以上見解,本書內容是以日軍檔案資料為中心,對雁宿崖,黃土嶺戰鬥進行的實證考察。發揮筆者的特長(日本近代史專業)以利用解讀日軍的戰史資料為主,也儘可能對比,使用國內的價值高的部分檔案資料。本論的研究方法,原則有如下四點。

一,使用第一手檔案進行史料考證,盡量避免使用回憶錄。

二,有關爭議多的殲敵數字,採用「損失自報」原則,只採取己方記錄的「損失」數據,不輕信任對彼方的「戰果」報告。

三,採用史料批判手法,即使是第一手檔案資料,也不疏忽鑒別其價值,真偽,努力甄別對外宣傳材料和內部記錄的區別,以求獲歷史真相。

四,為了學術研究的嚴謹,防止感情介入,歷史敘述中不使用形容詞,不改動固有名詞,不翻譯檔案資料題名,以腳註形式提供所有資料來源,作到句句有證,以便國內外所有的研究者能核對,查找,參考,引用。

本書內容中包括對雁宿崖,黃土嶺戰鬥研究的基本史料批判,駐蒙軍,獨立混成旅團的編成,組織制度研究,對雁宿崖,黃土嶺兩戰鬥過程的考證,對阿部規秀中將的死亡在日中兩國國內公布過程的考證,及對「名將之花」用語的產生及演變,歷史影響等問題的追蹤,評價。也涉及到與本次戰鬥有密切關聯的1939年5月晉察冀軍區大龍華殲滅戰的研究。

由於本論著重於日軍史料研究,當然考證,研究結果不免有一定片面性。希望國內學人,研究者能把此書作為一個國際研究接軌的平台,與筆者進行學術面的交流,批評,探討。並進一步發掘,介紹國內的檔案資料,以資促進抗戰史研究的國際化發展。

[1] 根據日本國憲法第九條(非戰宣言),於戰後開始的學校教育的總精神。主旨是決不能再進行第二次戰爭。問題是教育題材,幾乎都是本國人的戰爭被害體驗(原爆,沖繩戰,東京空襲,310萬死者)。

[2] 在歷史研究著作中常見使用「愛憎」的形容詞現象,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3] 代表著作是《楊成武回憶錄》(解放軍出版社,1987年出版)《聶榮臻傳》(聶榮臻傳編寫組,北京: 當代中國出版社. 2006年)。後者的聶榮臻傳不同於楊成武回憶錄,雖以聶榮臻的回憶為主,但經過了編寫組之手的較嚴密的史料核實。

[4] 亞洲歷史資料中心是通過互聯網,在電腦畫面上提供日本政府有關機構所保管的亞洲歷史資料(原資料)的電子資料中心,由國立公文書館所運營。2001年開張,現在有2800萬張資料圖片向世界無償提供。

13 結尾

以上史料實證研究的結果證實了如下事實

一, 1939年11月3日的雁宿崖戰鬥中,日軍獨立混成第二旅團辻村大隊主力約310名,被以八路軍晉察冀軍分區楊成武部隊為首的3個團約4000餘名包圍在雁宿崖附近的山險要隘之地,經過分割就殲的激戰重創了辻村大隊,使其損失近半,此戰共擊斃日軍80名,擊傷49名,並借對敵最後陣地封鎖包圍之優勢成功地搶先打掃了戰場,繳獲到日軍4門火炮,3挺重機槍,6挺輕機槍等武器,百數十匹馱馬與物資,並俘虜,帶走了8-9名日軍傷員。但直至最後,並沒有攻陷被圍困中的敵主陣地,達到全殲辻村大隊目的。而是夜間打掃完戰場之後於凌晨4時前主動撤出戰場。4日拂曉4時後,日軍援軍的岡垣中隊首先到達,12時阿部規秀旅團長一行也到達雁宿崖戰場。受重創的辻村大隊在戰場清理,整頓後,與綠川大隊見城中隊合併,在辻村大隊長指揮下又參加了黃土嶺作戰。

二,黃土嶺戰鬥中,八路軍楊成武部三個團與賀龍120師特務團約4500名於11月7日,成功地將阿部旅團三個大隊所屬的約1100餘名部隊包圍在黃土嶺東方兩公里的上莊子盆地中,並給與其後衛部隊的辻村大隊以嚴重打擊。傍晚用炮火擊斃阿部規秀中將,使其指揮系統出現一時混亂。但由於敵軍數量眾多,抵抗頑強,八路軍並未能按計劃將敵分割殲滅。8日晨,辻村大隊從西北方向突圍成功,旅團主力的中熊,堤大隊也迫使黃土嶺正面之敵陣後退,使八路軍7日形成的包圍圈全面瓦解。致使楊成武於此日將主力撤出黃土嶺附近戰場。此戰中日軍共死亡20,負傷59名。辻村大隊損失重機槍1挺。但沒有被繳獲火炮,也沒有出現俘虜。對此,楊成武戰鬥詳報稱雁宿崖,黃土嶺兩戰中,八路軍方面共死傷,失蹤545名。

三,八路軍對日軍作戰中的殲滅,繳獲,俘虜等主要戰果,都出現在雁宿崖一戰。日軍也視雁宿崖之戰結果是慘敗。相反對黃土嶺戰鬥,除了阿部規秀中將死亡的損失外,並不認為是作戰失敗。雁宿崖的戰果和其影響,對日軍來說遠遠超出黃土嶺之戰,當初這也是一個日軍與八路軍雙方共認的事實。但由於之後共產黨中央為打破國民黨「八路軍游而不擊」宣傳,借擊斃阿部規秀中將之機展開的一系列政治宣傳攻勢影響,黃土嶺之戰借擊斃「名將之花」的宣傳迅速擴大影響,與雁宿崖的關係逐漸發生位置倒轉。特別是戰後,「名將之花凋落太行」的故事出現在各種小說,劇本,學校課本中不斷擴大影響,終於使黃土嶺的戰鬥在大眾的認識層面完全取代了雁宿崖,成為大捷的主角。與此同時,各種歷史記錄中,也出現了戰果(俘虜,繳獲武器)記錄數據從雁宿崖向黃土嶺的移動,複製的現象。

四,所謂來源於日本國內,日軍內部的,對「名將之花」阿部規秀的評價,報導,圖片等,大多是政治宣傳的產物,在日本國內,軍內並不存在。主要發源於戰前、戰後,國民黨,共產黨的媒體,宣傳文件中。楊成武創作的「名將之花」之語,本身就存在日語的用詞錯誤。

考察結果,能給與研究者一個啟發,即歷史研究必須對史料進行批判,嚴格區分對外的政治宣傳資料與內部機密檔案,不能將兩者混為一談。也不能過信各種回憶錄,口述史料,有必要使用第一手檔案資料進行核實,考證。

以上的考證,並不是雁宿崖,黃土嶺戰鬥研究的定論。僅僅是以日軍檔案史料為中心的一個片面的考察結果。在當今研究國際接軌的嘗試中,提供的僅是國內抗戰史研究中的一個薄弱環節的信息。希望本書能拋磚引玉,形成以檔案史料研究的風氣。筆者在寫作此書過程中,也發現,引用了一些如楊成武的《雁宿崖黃土嶺戰鬥詳報》,《大龍華戰鬥詳報》 《八路軍軍政雜誌》等價值較高的檔案資料。筆者相信國內,黨內還應有更多超過此類檔案的詳實資料,特別是有關八路軍損失面的精確統計。希望國內有識有,專家學者能用新的檔案資料為據,補充,批判拙著,並能與筆者進行學術探討,推進抗戰史研究以求為青史留下永世不泯的真實。(2018.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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