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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頤:中國近代國家觀念變遷與反傳統思想源流(4)

   激進的革命派刊物《浙江潮》發表未署作者名的「公私篇」,以現代公權私權分界理論嚴厲分析、批判中國傳統的「公」的觀念,強調:「人人不欲私其國,而君主乃得獨私其國矣!」「蓋私之一念,由天賦而非人為者也。」「人人有自私自利之心,於專制君主則不便甚。」文章充滿激情地大聲疾呼:「自私自利一念,磅礴鬱積於人人之腦靈、之心胸,寧為自由死,必不肯生息於異種人壓制之下為之力也。可愛哉私也!」「西語曰:『人生之大患,莫不患於不自助而望人之助我,不自利而望人之利我。』」《河南》雜誌發表文章認為法國革命是18世紀歐洲啟蒙思潮的產物,而啟蒙思潮的特色就是理性主義與個人自由主義,並十分乾脆地說:「佛郎西革命之精神,一言蔽之曰:重視我之一字,張我之權能於無限爾。易言之曰:個人之自覺爾。」個人主義的核心價值是個人權利是目的,國家、群體權力只是手段、工具,因而才能建立起契約型國家。以上論述表明,他們對個人主義的理解已相當深入。   面對沒有權利意識的「臣民」,他們從現代西方哲學中汲取啟蒙的思想資源。此時決心「血薦軒轅」的青年魯迅以西方哲學、文學思想為個人主義鼓勁:「個人一語,入中國未三四年,號稱識時之士,務引以為大詬,苟被其謚,與民賊同。意者未遑深知明察,而迷誤為害人利己之意也歟?夷考其實,至不然矣……久浴文化,則漸悟人類之尊嚴;既知自我,則頓識個性之價值;加以往之習慣墜地,崇信盪搖,則自覺之精神,自一轉而為極端之主我。且社會民主之傾向,勢亦大張,凡個人者,即社會一份子,夷隆實陷,是為指歸,使天下人人歸於一致,社會之內,盪無高卑。」他認為:「歐美之強,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則根抵在人,事故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中國在昔,尚物質而疾天才矣……個人之性,剝奪無餘。」提出「非物質」「重個人」。蔑視群眾、鼓吹「超人」哲學的唯意志論哲學家尼采、驕傲地認為「只有最孤獨的人才是最強有力的人」的戲劇家易卜生,都曾經給他們極大的精神力量。他們服膺尼採的學說,推崇易卜生的思想,力圖最大地振奮人的精神。甚至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流行歐美的存在主義哲學的先驅、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的學說也被介紹進來。魯迅寫道:「丹麥哲人契爾開迦爾(按:即克爾凱郭爾)則憤發疾呼,謂惟發揮個性,為至高之道德,而顧瞻他事,胥無益焉。」這些思想,確實促使人們由自在者變成自為者,由消極者變成積極者,由被動者變成主動者。   《遊學譯編》1903年發表的「教育泛論」一文,明確提出應把個人主義作為教育的綱領。此文強調「貴我」是從事教育者不可不知的兩大主義之一,因為「人人有應得之權利,人人有應得之義務」是「顛撲不破之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者也」,並進一步論證個人能自由行使自己的權利、對自己行為負責才是道德的來源。而且,就權利來源而言,不是「全體」決定、重於「個人」,而是「個人」重於、決定「全體」:「個人之權利,即全體權利之一分子也,一人失其權利,則全體之權利已失一分矣」;如果個人失權互相牽連,結果是「全體之權利,遂盪盡無餘矣」。文章還以宗教、學術、社會、國家的發展為例,說明「其所以變遷發達之故,無不基於人類利己之一心」。個人主義的重要一點是個人獨立,文章認為這才是教育的宗旨:「人而無獨立之精神,是之謂奴隸。任教育者,而不能養成國民獨立之精神,是之謂奴隸教育。以教育為己任者,安可不知此意也!」強調個人主義、獨立精神是教育的宗旨,必然與中國奉為金科玉律的傳統儒家教育思想發生衝突,作者批判說:「古來儒者立說,無不以利己為人道之大戒,此不近人情之言也。剝喪人權,阻礙進步,實為人道之蟊賊,而奉為圭臬,無敢或逾。」   確實,強調個人權利、個人自由、以自我為中心,必然要與傳統的綱常名教發生激烈衝突。因此有文章公開喊出了「謀人類之獨立,必自無聖始」,「立學界前途之大本,必自無聖始」的口號,公開把批判的矛頭對準幾千年來的「大成至聖先師」孔子。在此文論述中「君」即君王,「子」即繼承之後嗣,而孔子所謂「君子」,是要人為君王之後:「士子讀書論道,不過為君之子」,「其鄙陋亦何若是?」「《論語》首章第一字言學,末句言成君子,是聖人之學,學為君子,以承佐其治。換言其真象,豈非認君作父,以助獨夫謀萬世之業耶?」   有人根據自然人性論,認為,「吾心中之有理與欲,如磁極中之有南與北,如電性之有陰與陽」,批判「存天理,滅人慾」違背人性,而且統治者「以為公者天理也,私者人慾也,理欲戰於中,往往天敗而人勝,於是乃借克己復禮之說,穿鑿而附會之,謂欲復天理者,必克人慾」。「乃墜入於黑暗地獄中,使受永苦。此在佛法為最下乘者。學說之誤人深矣。」從孔孟到程朱,一概被批判。他們認為道德有「天然」與「人為」之分:「有天然之道德,有人為之道德。天然之道德,根於心理,自由平等博愛是也;人為之道德,原於習慣,綱常名教是也。天然之道德,真道德也;人為之道德,偽道德也。」「中國數千年相傳之道德,皆偽道德,非真道德也。」據此,他們提出自己的人生觀:「人生觀之最終目的何在耶?……人生觀概要二:曰身體之快樂,曰精神之快樂。」人們應該勇敢地追求幸福,這就否定了禁欲主義的「天理」。   此時思想解放或曰對傳統批判的程度達到前所未有的階段,有人激烈批判孔孟之道、三綱五常等思想體系。「仁之實為事親,義之實為從兄,胥此道也,則犯上作亂之事息矣;禮以縛民身,樂以和民氣,胥此道也,則人人自由之言息矣」,並沉重地嘆息:「異哉夫支那,乃有所謂三綱以鉗縛其臣民,鉗縛其子弟,鉗縛其婦女,何栽培奴性若此其深也!」有文章把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列為宗教迷信,把人人平等、父子平等、男女平等列為科學真理,指責孔子「在周朝時候雖是很好,但是在如今看起來,也是很壞。『至聖』兩個字,不過是歷代的獨夫民賊加給他的徽號。那些民賊為什麼這樣尊敬孔子呢?因為孔子專門叫人忠君服從,這些話都很有益於君的。所以那些獨夫民賊,喜歡他的了不得,叫百姓都尊敬他,稱他做『至聖』,使百姓不敢一點兒不尊敬他,又立了誹謗聖人的刑法,使百姓不敢說他不好。那百姓到了日久,自然變做習慣,都入了那些獨夫民賊的圈套,一個個都拿『忠君』當自己的義務,拿『法古』當最大事體」。周作人此時也寫長文比較中外文化,認為:「孔子為中國文章之匠宗,而束縛人心,至於如此。」   梁啟超甚至公開反駁自己的老師、此時一心尊孔保教的康有為,從「教非人力所能保」、「孔教之性質與群教不同」、「今後宗教勢力衰頹之徵」、「法律上信教自由之理」、「保教之說束縛國民思想」、「保教之說有妨外交」、「孔教無可亡之理」、「當采群教之所長以光大孔教」等八個方面提出反對意見,總之,他強調「居今日諸學日新、思潮橫溢之時代,而猶以保教為尊孔子,斯亦不可以乎!」「保教妨思想自由,是本論之最大目的也」。   儒學是中國傳統「舊民」最重要的精神、知識結構,「造新民」的重要內容就是改變這種結構,因而《新民說》是梁啟超最重要的著作;而他創辦的影響最大的雜誌即定名為《新民叢報》,不必細說其主要觀點,僅此足見他對「造新民」的重視。在梁啟超看來:「凡腐敗不進步之政治,所以能久存於國中者,必其國民甘於腐敗不進步之政治,而以自即安者也。人莫不知立憲之國,其政府皆從民意以為政,吾以為雖專制之國,其政府亦從民意以為政也。」「凡專制政治之所以得行,必其藉國民默認之力以為後援者也。苟其國民,對於專制政治,有一部分焉為反對之意思表示者,則專制之基必動搖。有大多數焉為反對之意思表示者,則專制之必永絕。」「前此我中國國民,於專制政體之外,曾不知復有他種政體,則其反對之之意思,無自而生,不足為異也。」「我中國國民,久息於專制政治之下,倚賴政府,幾成為第二之天性。故視政治之良否,以為非我所宜過問。其政治上之學識,以孤陋寡聞,而鮮能理解。其政治上之天才,以久置不用而失其本能。」但他認為,這種「國民性」或曰「天性」說到底還是「後天」的環境造成的,因而才可以逐漸改變。在《中國前途之希望與國民責任》中,他更明確地強調了「國民性」的「後天性」。他論述說中國國民政治能力薄弱是長期的專制制度形成的:「我國二千年不能脫專制政體之羈軛,實地勢與時勢使然」,「專制政體行之即久,至其固有之能力,蟄伏而不得伸,且潛銷暗蝕而不逮其舊。」從根本上說,是長期的專制制度形成了後來的「國民性」,而不是「國民性」決定了專制制度。如果是「先天」註定,則根本不可改變。正因為是「後天的」,所以才可以改造。   在前引梁啟超、嚴復的歷史敘述中,中國歷史就是「一人而外,則皆奴隸」,而且國人「自為牛馬、自為奴隸」,「畜根奴性」,儒家「仁政」完全過時,「中國自秦以來,無所謂天下也,無所謂國也,皆家而已」,國人數千年來視君權應無限制「幾若天經地義」、「夫西方之君民,真君民也,君與民皆有權者也。東方之君民,世隆則為父子,世污則為主奴,君有權而民無權者也」……所有這些,分明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觀點。   梁啟超等人闡述、宣揚的契約論國家觀對後來的「新文化運動」有著明顯、直接的影響。陳獨秀曾發人深省地說:「要問我們應當不應當愛國,先要問國家是什麼。原來國家不過是人民集合對外抵抗別人壓迫的組織,對內調和人民紛爭的機關。」高一涵在《新青年》上連續撰文,介紹各種國家學說,探討國家的起源與本質。他認為國家「乃自由人民以協議結為政治團體」,「故國家惟一之職務,在立於萬民之後,破除自由之阻力,鼓舞自動之機能,以條理其抵牾,防止其侵越。於國法上公認人民之政治人格,明許人民自由之權利,此為國家唯一之職務,亦即所以存在之真因」。很明顯,他們的國家觀念是以契約論為基礎的,即認為國家是人民意志協約的結果。從契約論國家觀出發,就必然得出「國家非人生之歸宿」的結論。他們認為,「國家者,非人生之歸宿,乃求得歸宿之途徑也。人民國家有互相對立之資格,國家對於人民有權利,人民對於國家亦有權利;人民對於國家有義務,國家對於人民亦有義務。」這樣,他們拒絕了國家高於一切,位居人民之上的觀點,明確提出了國家與人民是兩個具有同等資格的權力主體的論點。   而且,高一涵還進一步區分了國家與政府的職能,他寫道:「人民創造國家,國家創造政府。政府者,立於國家之下,同與全體人民受制於國家憲法規條者也。執行國家意思,為政府之責,而發表國家意思,則為人民之任。」政府實際上只是一個執行機構。在中國傳統國家觀中,並無國家與政府的區分。統治者就是國家的化身與代表,至多是「為民做主」的清官明君。把國家與政府區分開來,其潛台詞是,對政府的批判與否定並不意味著愛國與否。進一步說,創造國家的人民有權監督、更換作為執行機構的政府。根據契約論精神,高一涵得出了「吾人愛國之行為,在擴張一己之權利,以挹注國家。犧牲一己之權利,則反損害國家存立之要素,兩敗俱傷也」的結論。也就是說,擴張個人權利就是愛國行為,而以國家名義犧牲個人利益,終將損害國家利益。這一觀點或有其偏頗之處,但卻是對長期以來集體本位,無視個性、個人權利的中國傳統倫理觀的徹底否定,表明了「新青年」的覺醒。陳獨秀則更為激動地說:「我們愛的是國家為人民謀幸福的國家,不是人民為國家做犧牲的國家。」甚至認為「國家者,保障人民之權利,謀益人民之幸福者也。不此之務,其國也存之無所榮,亡之無所惜」。個人與國家之間並沒有一種「天生的」必然關係,當國家違背人民意願時,人民亦有權背棄國家;國家與個人之間的垂直縱向關係改變為一種平面的橫向關係。他們反覆強調,國家本身並不是目的,只是「鼓舞群倫,使充其本然之能」,「謀充各得其所」的手段。   五四新文化運動思想家的這些言論觀點,與辛亥前啟蒙者的思想確實如出一轍,別無二致。再進一步說,「民主與科學」公認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傳統尤其是以此反對專制的重要的綱領、口號,其實宋教仁早在1912年年初中華民國剛剛誕生時發起成立「社會改良會」就提出了幾乎一樣的綱領或口號。宋教仁在《社會改良宣言》中寫道,共和肇建,「共和國民」的程度亟待提高、「共和思想之要素」不能不具,而中國「數千年君權之影響,迄今未沫,其與共和思想抵觸者頗多」,所以要「以人道主義去君權之專制,以科學知識去神權之迷信」作為該會宗旨,「期以保持共和國民之人格,而力求進步,以漸達於大道為公之盛,則斯會其蒿矢矣」。   史實無可辯駁地說明,由於國家觀念轉變,以個人權利為核心對儒學的批判、對中國傳統政治制度的批判,在五四前早就成為了一個重要的思想潮流,有關論述已相當成熟。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出的反孔和「改造國民性」(甚至包括「民主與科學」)這兩個思想主張從來被認為是激烈反傳統、全盤徹底反傳統的文化激進主義,其實並非自五四始,而是戊戌維新開始後,在一向被認為溫和、中庸的梁啟超、嚴復等人的影響下逐漸形成的。這說明,五四新文化運動並非「橫空出世」,也是如水有源,其來有自。五四時期那些反傳統的言論,深度廣度並未超過戊戌-辛亥時期,甚至言辭也不比那時更為激烈。這種思潮只是在五四時期影響猛然增強,當與「白話文」有關,更與當時的社會條件環境的變動有關。史實說明,對歷史、傳統的反思並非一二激進之士一時「心血來潮」那樣簡單,而是國家觀念轉變的內在邏輯要求。   (相關簡介:雷頤,歷史學者。限於篇幅,未保留文章注釋,有需要的讀者可向本刊編輯部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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