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丨大明餘暉（61）：官府和農民軍互相掘祖墳

是什麼造成崇禎的不幸？即「潰爛而莫可救」，筆者以為是十六、十七世紀之交，支撐中華帝國的士人政治已經走到了盡頭，這個政治困局，當時的皇帝和文官集團都沒法破解，即使是唐宗宋祖再世，也難力挽狂瀾。

《財經》新媒體重磅推出十年砍柴所著歷史傳記《大明餘暉：1573—1644》，關注公眾號「財經」（ID：mycaijing），自2017年7月18日起，每周二、周四、周六更新。

官府和農民軍互相掘祖墳

朝廷不斷調兵遣將，在陳奇瑜的統領下，一步步把馳騁在中原的農民軍趕進一個死角：河南、湖北、四川、陝西交界的山區，此處林木茂密，人煙稀少，人馬行走艱難。官軍步步為營的圍剿政策起到了作用，崇禎七年八月，李自成的部隊被逼進了漢水以南。

北有漢水，南有大巴山，農民軍機動能力強的特點被遏制住了，李自成撤退到四十里長的車廂峽，——也有史書說是張獻忠部，當時傳媒不發達，明廷的情報工作也很差，造反者飄忽不定，因此各部武裝被弄混乃正常之事。此處是古代通往巴蜀的古道，兩面璧立千仞，進入峽谷的農民軍又逢大雨，戰馬餓死，兵士睏乏，正是官軍一鼓作氣收網的時候。

絕望的李自成又使出了最後一招，派人拿著金銀財寶進陳奇瑜的兵營，賄賂其左右的參謀人員，聲稱這回是真的要歸順朝廷了。故伎重演竟然蒙住了閱世不淺的陳老爺，他大概也沒有必勝的把握，覺得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上策。因此在左右的建議下，接受了李自成的投降。為了顯示官府的仁義，還給投降的農民武裝補充糧食，供應衣甲，更換弓箭，以為真的能為朝廷所驅使了。這支假降的部隊脫離了絕境，到了寶雞，找了個理由又反了，連破七縣，朝廷再次震動。陳奇瑜因玩寇縱敵被逮捕治罪，盧象升接任五省總理這個燙手的職位。

農民軍擅長的是游擊戰，避實就虛，打一槍換個地方，讓官軍防不勝防。絕處逢生的李自成率軍又進入了河南，在滎陽和其他農民武裝回合，他們要干一件動靜更大的事情。史載八年春在此舉行了「滎陽大會」，後世史家考證過這一大會並不可靠。當時農民武裝裡面沒有隨軍記者，同時代的文人如吳梅村的記載大多根據別人的講述，和事實有出入在所難免，但可以肯定的是，崇禎七年年底到第二年初，農民武裝大部分的首領聚集在河南，有沒有「十三家、七十二營」這樣的規模可以存疑，但在滎陽附近統一進行部署、分工應無疑義：一部分武裝陝西老家拖住洪承疇的大軍，另一部分向南防禦湖廣的大軍，而另一支勁旅向東挺進。

農民軍崇禎八年春的分工標誌著原來基本上各自為政、隨機遊走的「流賊」，已經整合為一支戰略意圖明顯，各部相互配合的聯軍。——當然，這支聯軍之間的關係還是鬆散的，彼此靠自己的實力說話，不像官軍統轄從屬關係那樣清楚，造反軍聯盟的領袖，也僅僅是憑資歷威望和實力獲得擁戴的象徵性人物，如闖王高迎祥，和武俠小說中推舉的武林盟主一樣，對別的門派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權力。

農民軍一旦分合自如，戰鬥力倍增，八年正月十五，農民軍出現在朱元璋的龍興之地——鳳陽，這裡有皇帝的祖墳。朱元璋的父母在災荒中死去，朱元璋隨便找塊地埋葬了親人，連棺材都沒有。後來做了皇帝，要追封七廟，餓死的父親也被兒子進獻皇帝的稱號，當年的土墳一下子膨脹起來，成了皇陵，朝廷派駐重兵守陵。可守陵的軍隊近三百年不習戰事，完全是擺設，久經沙場的農民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攻佔了中都鳳陽的紫禁城，搗毀了皇陵。

掘人祖墳在中國是最狠毒的，何況毀了皇帝的祖陵，這是當時最大的罪行。農民軍如此做完全和皇家決裂了，造反幾乎沒有了回頭路。毀皇陵實際上是一種心理戰，當泥腿子可以把皇帝祖墳挖了，哪還有什麼可怕的？而皇家連自己的祖墳都保護不了，其衰弱不言自明。崇禎帝處死了幾位守陵的官員，親自到太廟向祖宗告罪。據說李自成和張獻忠都參與了鳳陽毀陵，兩人為了爭戰利品——一個善歌的小太監吵了起來。

李自成起事後，勢力越來越大，官府認為是李家的祖墳埋得太好，米脂縣令奉陝西總督汪喬年之命，將李自成的祖墳挖掉。據說在墳里捕獲一條綠蛇，挖墳官員們將蛇斬首，以為是奇功一件，預示著李自成這條「孽龍」飛不起來了。

挖自成祖墳時，李自成正率領千軍萬馬圍攻洛陽城。這個消息讓他非常氣憤，他要報復！

李自成不人道的報復

李自成就像電腦遊戲中那些生命值特別高的大俠，官軍幾次差一點點就要把他滅掉，可他能奇蹟般地脫險。車廂峽脫險是一次，更玄的一次是崇禎十一年十月他幾乎北生擒。當時，崇禎起用他最器重的內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楊嗣昌督師「剿匪」。——副總理兼國防部長親自率兵作戰，可見朝廷對剿滅農民軍是多麼的重視。

楊嗣昌是數年前主持鎮壓農民軍的統帥楊鶴的兒子，楊鶴因作戰不利被處分，崇禎沒有因為父親無能而看輕兒子，也許他想讓楊嗣昌做治水的大禹，而大禹的父親鯀 因治水不利被殺。楊嗣昌採取兩大對策，一是加派剿餉，朝廷多刮百姓的錢用來對付農民軍，這是不得已的竭澤而漁之策，引起怨聲載道；第二個對策還是步步為 營，用「十面張網」之策一點點擠壓農民軍活動的空間。

官軍對付農民軍，一個新法子剛出，能湊效一陣子，時間一長，必定會被農民軍找到破解的法門。楊嗣昌「十面張網」的戰略很快見效，另兩位率軍「剿匪」的洪承 疇、孫傳庭都是重量級的能臣。農民軍的精神領袖高迎祥被抓獲，押送到北京凌遲，這對各路造反武裝打擊很大，一些頭領見勢不好紛紛繳械投降。接過高迎祥「闖 王」名號的李自成還在硬撐著，被剿滅或投降、逃跑的將士越來越多，李自成跑到漢中的叢林里東躲西藏。十一年十月，他帶著僅存的親信和家人來到了潼關以南的 原野上，事前獲取情報的官軍早在此埋伏，突然向解甲吃飯的李自成部發起攻擊，雙方力量懸殊過大，猝不及防的農民軍根本沒法抵抗。這場戰爭讓李自成部幾乎全軍覆 滅，他帶著劉宗敏等十八人突圍出去，藏到陝西南部的商洛地區的密林中，自己的妻女都丟棄了。

這下，朝廷和民間普遍認為李自成基本上沒戲可唱了，十來個人進了大山不被官軍抓獲也會活活被餓死。

在大山中，李自成的日子是怎樣熬過去的，已無史料記載。等他第二年從大山出來後，召集舊部，一下子又聲勢浩大了。真是一粒壓不扁煮不爛的銅豌豆。到了崇禎十三年底，他又進入河南，立刻在中原大地颳起了旋風，十四年春，將中原名城洛陽團團圍住。

洛陽是崇禎帝的親叔父福王朱常洵的王府所在，這個福王大家應該不陌生。他是萬曆帝最喜歡的鄭貴妃所生，為了讓他取代哥哥成為皇位繼承人，老爸萬曆帝可沒少費心思，因為這事鬧得萬曆朝幾十年不安寧。皇帝最終擰不過祖制和大臣，沒能繼承皇位的福王很鬱悶，被分封到洛陽。萬曆帝想方設法給這個寶貝兒子補償，朝野議論說萬曆帝耗天下肥福王。

沒當上皇帝的福王除了享樂，實在沒其他的法子打法時光。飽食終日的福王體重達到三百六十斤，——真夠肥的。等農民軍圍城後，一毛不拔的福王，不願意從堆積如山的金銀中拿出一部分來激勵將士，早就看不慣這個肥王爺的政府軍，乾脆打開城門迎闖王。萬曆帝這個最喜歡的窩囊兒子，連自殺的勇氣也沒有，在李自成面前頭如搗蒜，請這個十幾年前他可能瞧都不會瞧一眼的泥腿子饒命。

吃夠朝廷苦頭的李自成，可不願意饒恕皇帝的叔父，他令人將這個大胖子洗乾淨，和鹿肉一起扔到一個超級大湯鍋里燉，燒熟後和將士們分食了，名曰「福祿宴」——「鹿」「祿」同音，福王的血和鹿血混進白酒中，叫「福祿酒」，李自成帶頭痛飲。福王再混蛋，李自成如此處置未免太不人道，不過想到被朝廷千刀萬剮 致死的帶頭大哥高迎祥，想到自己被挖掘的祖墳，李自成的做法也能理解。

李自成如此對待被俘的親王，說明他還是一個破壞一切的造反者，沒有要建立新政權的準備。農民造反後，善待舊政權的人幾乎可視為轉型的開始。劉邦入關後，立馬約法三章；朱元璋起事不久，就接受李善長等讀書人的建議，打造「仁義之師」的公共形象。而李自成到了進北京前不久，才意識到需要轉型，太晚了。——這可能是他迅速敗亡的原因之一。

前情回顧：連載丨大明餘暉（60）：如水無形的「流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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