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氏（孫祿堂）形意拳闡秘

「 道本自然一氣游，空空靜靜最難求。得來萬法皆無用，身形應當似水流。」本文即從這四句詩開始。

此詩最早見於孫公著作《拳意述真》形意拳部分第一篇、也即「郭雲深論形意拳」之第十三則中。郭公晚年，將一生習拳體會著作文章，交付孫公祿堂以示衣缽傳承。文中道盡形意拳秘密，非止拳術層面，更將以拳入道之門徑路數、拳道相合之三回九轉一一詳述，故孫公祿堂著作《形意拳學》十分簡潔，只談功架和要領，反而在《八卦拳學》中闡發詳細。

孫公祿堂將三拳合一，合的不是形式，而是本質，這個本質就是內家拳之內勁。孫公先練形意，後練八卦，最終太極，將三者融會貫通，去其形式歸於本源，發現最根本的內勁都是一個。那麼內家拳的內勁到底是什麼？孫公在《形意拳學》中揭示：「道自虛無生一氣，便從一氣產陰陽，陰陽再合成三體，三體重生萬物張。所謂虛無一氣者，乃天地之根，陰陽之宗，萬物之祖，即金丹是也，也即形意拳中之內勁也。世人不知形意拳中之內勁為何物,皆於一身有形有象處猜量,或以為心中努力，或以為腹內運氣，如此等類不勝枚舉，皆是拋磚弄瓦，以假混真。故練拳者如牛毛，成道者如麟角，學者不可不深查也。」又在《太極拳學》中提示：「太極即一氣，一氣即太極」。在《八卦拳學》中提示：「八卦拳，一氣之左旋右旋也。」

為了讓後學者得有易入門徑，孫公將內家三拳進行了系統總結。三拳無一例外地都從「無極式」開始，而後轉「太極式」，此即「道自虛無生一氣」。而後轉「兩儀」，陰陽既分，所謂「便從一氣產陰陽」。陰陽和合此是一絕對靜態，便是「陰陽再合成三體」，在形意拳中有單獨的三體式，太極拳和八卦掌中未設，實則有陰陽相合處即有三體，又不在於有形有式。練拳者入境界深的能剎那定住，此即隨時隨地「三體」。「三體」非止有形有相，它的根骨在無形無相，也即「三體重生萬物張」。《形意拳學》中云：「萬法出於三體式，乃入道之門，是形意拳之總機關也」，即指陰陽和合後便開始衍化天地萬物，所以有五行拳、十二形，有太極拳之種種，又有八卦之八八六十四易變。其實，又何止這些？天地宇宙無不在道體衍化中，拳術只其滄海一粟耳。而從無極到三體，此不易之根本大道，也即老子所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故內家拳，實道拳也。

再回到四句詩。「道本自然一氣游」，是說道體的本質，一為自然，所謂道法自然；二為一氣，也即虛無一氣。上面闡述已詳。「空空靜靜最難求」，我們看孫公祿堂在《形意拳學》總綱「無極學」中的闡述：「無極者，當人未練之先，無思無意，無形無象，無我無他，胸中混混沌沌，一氣渾淪，無所向意者也。世人不知有逆運之理，但斤斤於天地自然順行之道，氣拘物蔽，昏昧不明，以致體質虛弱，陽極必陰，陰極必死。於此攝生之術，概乎未有諳也。唯聖人獨能參透逆運之術，攬陰陽、奪造化、轉乾坤、扭氣機，與後天中返先天，復出歸元。「所以內家拳入門，首要是返先天，復歸本來面目。那麼什麼是先天？什麼是後天？我們人類身心中有所造作、追求之種種思維、行為便是後天。而先天，便是嬰兒剛出生時那個狀態，無思無想，僅有本能，所謂「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所以空空靜靜者四個字，即是返先天的要訣。別尋思，別琢磨，別瞎問，就是要求練拳者杜絕後天，給回返先天創造條件。難求，是人活在後天扔不掉放不下做不到，做到了就是順中用逆、逆反回真返了先天了。「得來萬法皆無用」，此時返回先天拳法從有形進入到無形，方知三回九轉是一式，行走坐卧皆是拳，無非虛無一氣，每日只是以神意作拳，有了這個便有了根本，有形有相的招法招式已經都不重要，便是形意拳由「形」進入到「意」的階段，而這個意不是後天思想，而是先天神意，不思而得。但凡絲毫故意造作，就都是錯的。到此處，拳法與禪宗要旨十分契合。故老輩人練出來的，最終不是歸於佛，便是歸於道。「身形應當似水流」，是對前一句的補充。有形有相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氣、內勁這個根本，那麼每日所練拳法、乃至行走坐卧種種行為，無非一氣之衍化，有如水流而石無聲，任其百折千回，不改初心本質。體現在練拳中，就是所謂的「拳在樁里、樁在拳里」，無論站樁還是行拳，此心空空靜靜、如如不動，於此真靜之中便有生生不息之真動，此真動，便是虛無一氣，便是內家拳之內勁！

內家三拳無論門派，骨子裡的東西都是一個，只是方法途徑、或者說法上有所區別。孫公祿堂從程廷華處藝成後遊歷江湖，在四川得道法真傳，於是將道家理論與拳法真諦進行統一，從而使內家拳從過去師徒間的口耳相授，變成有了一套系統理論進行指導。比如孫公講「一氣」，郭雲深公講「真意萌動」，尚雲翔講「心裡也瞪」，其實都是一個東西，但唯過來人知之。拳道一途須實心踏地體驗，也即道家的「性命雙修」，靠後天思想琢磨是永遠不上路的，非得練到了身心上的變化也到了，才能真正體會到古德之不我欺。故聰明人要不得，需要踏實人。就算是笨一點，等到智慧開了自然就能明白。比如齊公博笨到只學了三體式，最後卻練出來了，不是三體式成就了功夫，而是通過站三體式返了先天開發了智慧。正確的道路只有一條，沒有第二條，練出來了回頭一看前輩著作，都是能夠互相印證的。這方面，《拳意述真》里著述甚詳，是後世練拳者的指路明燈。

內家拳原本只有練法和用法，因歷代封建王朝禁止民間習武，故絕無表演一說。所謂演法，是民國後武術中興後帶來的社會潮流，打打殺殺的總是不甚高雅，於是便有各類套路演出湧現，一直影響到想在。演法，只體操耳，與武技真實本質無關。於內家拳，練法是練法，用法是用法，古傳真意沒有表演，以實戰上見高低。

孫氏三拳的練法，首從無極樁開始，是讓學者從後天返先天，擯棄一切後天思維情緒，無思無想，漸漸入定，到這個地步先天雖未出，但後天已經消滅乾淨。而後轉入混元樁，此混元樁與《逝去的武林1》李仲軒說到的渾圓樁是一個。混元樁為形意門古傳，一般教人三體式的多，教混元樁的少。混元樁，可以說是形意門內最大的秘密。一個是能快速提高體能體質，二是混元樁中逐漸體會真意萌動，先天、一氣都從混元樁中出。混元樁明白了，其它樁法就會一通百通，練的都是一個。特別是三體式，其實站法和混元樁是一致的，就是返先天，萌真意，出一氣。三體式不是熬腿子，不是練肌肉。內家拳不練肌肉，內以先天精神，外以氣血筋骨膜。樁功有了進步，就可以練劈拳。所謂「拳在樁里、樁在拳里」，確實道出了形意拳的真諦。樁在拳里，是指站樁雖然靜態，但裡頭真意萌動，是靜中動，裡面氣血動得厲害，帶動了筋骨膜等等的發育。拳在樁里，是指行拳雖然是動態，但內心一片寧靜，是動中靜，無非一氣之鼓盪。須知，天地宇宙間沒有絕對的靜，也沒有絕對的動，都是時時刻刻互相轉化的。陰極必陽，陽極必陰。動到極點就是靜，靜到極點又會動，動靜之間循環往複無有間歇，而推動陰陽動靜的本源便是所謂無極涅槃，其功能也即人類先天的強大本能，孫公名之為「一氣」。歸根結底，形意拳技術體系的核心只是混元樁和五行拳而已，拳和樁必須互相配合印證，缺一不可。

一氣既出，鼓盪相隨。一氣為本，鼓盪為末。一氣是先天功能，鼓盪是生理現象。在人，為一氣。在天地，為太極。太極者，無極而始，造物之能。故孫公云：「太極為一氣，一氣為太極。」人與天地宇宙皆相通也。

孫氏拳大多從形意拳開始入門，但並不是說不可以從八卦掌或者太極拳開始練，只是形意拳形式極簡，易開悟入道。而太極拳系孫公晚年大成之作，將形意、八卦、太極三拳合一，不但本質上統一，形式上也統一。孫氏太極拳任何一個招式，既有形意、又有太極、八卦，隨時可以互相轉換。沒有形意和八卦基礎的，很容易將孫氏太極拳練成單一太極拳，喪失了孫公創拳本意。另外，真是練明白了的，從內勁上統一了三拳，那麼練哪一拳都無所謂，以神意作拳，形式都是外在，核心在本質。孫公講無所謂內家外家，其實都是一家。這話就是從內勁統一上說的。內勁，非內家拳獨有，凡我中華武術最本質的都是這個，只是不輕易使世人得知而已。一開始入門的時候規矩非常重要，拳架子要標準，學老師的就得像老師。待到悟透本源，就要越練越有自己的。好像梅蘭芳的老師說過的一句話：「學我就得像我，不然跟我學什麼。學我老是像我，學了有什麼用？」這話真是透底之言。為什麼老輩人傳下來的架子都不一樣？架子只是服務於拳法本質，但內勁就只有一個。

為何開拳要練劈崩？因為劈拳主氣，崩拳主血，一氣一血，人身維繫生命之根本。而身體功能之強大與否，在於筋和骨。血生筋，筋生氣，氣又生血，由此便知為何先練劈崩了。氣血的問題解決了，後天健康與強壯與否的問題就解決了。當然，也有觸類旁通從其它拳入道的，但最後還是要歸結到劈崩上來，誰也躲不過去。那麼接下來就是形意拳的三層道理、三步功夫，已經在之前的文章中詳細說明，不在贅述。這個階段身心的改變是與日俱增的，但都是皮相，是返先天后通過系統訓練帶來的。先天有了，後天也會有。光有後天，先天就會不繼，就會落入純粹消耗，此即有人練拳早衰早死的原因。這裡就涉及到內家拳最核心的一個問題，是如何拳道相合、以拳入道的？

看過去前輩的著作，沒有相當的傳統文化基礎，特別是對道家包括易學文化有一定了解，必然是兩眼茫茫不知所云，所以欲深究其理的要補上文化這堂課。道家認為，人與天地萬物都是道體的衍化，為什麼天地能夠長久？人卻只能活七八十歲？那是因為天地無情而人有情，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七情六慾消耗致使壽命縮短，那麼首先就是要停下來，所謂狂心即歇，佛家所謂「當下」，儒家所謂「止」，釋迦摩尼說「香象過河截流而斷」，所以無論什麼道門，都是讓你一上來就入靜的，真靜了也就停止了消耗，也即截停了順中行順。順中行順，就是陽極必陰，陰極必死。光是停下還不夠，還要想辦法活回去，佛家有留形駐世，經書上講釋迦摩尼的四大弟子還在人間，但是具體方法佛祖沒有說。道家則說得很清楚，就是逆反回真、順中用逆，落實到具體方法上則很多，而內家拳是其中之一。用一句話來概括，是：「將周身散亂之神氣順中用逆縮回丹田」，此即根骨。順中用逆，還要逆中行順，即是「中和」。所謂我們站樁也好，練拳也好，掌握了順逆的方法，就是對生命本質的再造。過程中會出現體質體能飛速提高、身心狀態年輕的現象，那麼形意門中出長壽也就不難理解了。

談到形意拳的打法，其實都包含在拳路之中。五行拳是基礎，十二形主變化。但拳路只是原則，練時講規矩，打時沒規矩。掌握了方法原則，就要多打，在實戰中逐漸形成自己的特色特點，其實也不過就是一兩招而已。接敵剎那是容不得人有思考的，都是平時幾十萬、上百萬次重複的積累，形成條件反射，瞬間激發。如郭雲深出手就是崩拳，李書文出手就是猛虎硬爬山，是沒有影視作品那些炫目多彩的藝術成分的。形意拳的功夫，就是內勁激發出來的程度，過去講兩人試試勁，就是試這個。這些都是人的本能，百姓日用而不知，所謂蔫人出猛虎，你把老實人擠兌急了有萬夫不擋之勇，等回過神來精神泄了還是普通人一個。我們內家拳就是要把這個東西練出來說用就用。普通人自然不知道怎麼練，外國人也不知道，唯獨中國的前人們智慧獨具，創造了內家拳。

最後用幾句孫公當年對學生的告誡作為結尾。一是「平時宜人後多下工夫，少到人前賣弄精神」；二是「欲學強身健體、防身自衛綽綽有餘，若想打天下第一請速速另尋高明」。拳法於當代社會，最好的歸宿是作為每個社會人自我修養的手段。首先是開發智慧，於個人事業生活中有極大幫助；其次是身心健康，生活中就會充滿快樂和希望；三是道德高尚，於社會國家都是非常有幫助；四是精神強大，面對危險敢於應對絕不退縮。那麼於人於己，都是善莫大焉了。

作者簡介：

聶楓：現居天津，新浪微博名：天一道場-鹿飛雪。師承河北唐山孫氏拳家李貴江。譜系是：孫祿堂-孫振川-張玉書-李貴江。多年來潛心鑽研孫氏內家三拳，並於儒釋道三家深究其理，致力於拳道合一之精神探索，及包括武學在內的中華傳統文化之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