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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國的「造炮術」

太平天國的「造炮術」

陶短房 24分鐘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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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位據說很早熟的鄰國年輕軍事奇才,在談及現代戰爭形式時慨然曰「將主要是炮戰」,正所謂一人言於上,萬人驚於下,頗弄出些響動和熱鬧來。

其實這番大哉之言不過是晚說了一個多世紀,倘在19世紀50年代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待洋務運動興起,被贊上一句「通曉時務」或「經世致用」,還是頗有可能且當之無愧的。

這並不是在開玩笑:19世紀50年代中,當時率領湘軍水師嶄露頭角、已被譽為一代軍事奇才的曾國藩,還在自己的水師營中大談勇氣比「避炮之術」更重要;差不多十年後,被公認是太平軍中出色人物的忠王李秀成,還因輕視炮火的威力,坐著轎子靠近上海城,被法國兵一炮打傷了面頰;更有甚者,19世紀60年代末,被認為是「同時代先進中國人」的曾國藩及其幕僚趙烈文,還一本正經地認為,勇氣加長矛,或許比炮火更接近戰爭勝利的真諦……他們咋就說不出一句「現代戰爭將主要是炮戰」般高屋建瓴的話語來呢?

不過不說未必是真箇不懂。

像曾國藩這等人物,何嘗不知道炮的厲害?他在衡州設廠造船,興辦水師也好,為曾國荃、曾貞干兩個兵臨天京城下的弟弟籌措軍需也罷,都千方百計搜羅大炮,在衡州時為解決大炮數量、質量的不足,他求助於近水樓台的兩廣總督葉名琛,曾一次就搶購了西式熟鐵前膛炮(俗稱「洋庄」)六百多門,說勇氣勝過「避炮之術」,據他自己事後對幕僚交底,不過是做了各種防炮「土辦法」試驗均效果不佳後,為避免士氣沮喪不得已憋出的一句狠話。

至於李秀成,他直到臨死之際,還在供詞最後幾頁匆忙寫下「他(西洋人)炮之強」的話語,一再促請自己的敵人曾國藩應趁中外關係尚未破裂,多多購買、仿製洋炮和洋彈藥,又何嘗不知炮和炮戰的重要性,之所以當初犯下那樣一個差點提前送了自家性命的錯誤,不過囿於自家土炮、土火藥的經驗,誤以為洋炮彈打不了那麼遠罷了。

其實太平軍對大炮的熱愛由來已久。早在金田起義之際,他們就已經開始「開爐鑄炮」,當地地方志和口碑,都說在韋昌輝所住的金田村,和附近的營盤嶺一帶,太平軍設有「炮廠」「炮局」,用來鑄造大炮,金田起義後,太平軍衝出紫荊山區前,清軍就曾在圍剿中奪獲多門鑄有「太平左、右軍」字樣的銅炮、鐵炮,儘管沒有實物留存,也足以佐證金田起義時的太平軍的確已經擁有自己鑄造的火炮了。

儘管如此,1855年左右編纂完成的《賊情彙纂》,主編張德堅仍然認為,太平軍並不善於製造火炮,「不諳造法,甚至不知施放」。張德堅雖是曾國藩御用情報班子的負責人,對太平軍毫無好感,但在軍事方面的論述卻素以務實、客觀和翔實著稱,他如此評價太平軍的火炮生產水準,當然不會是向隅虛構。此前太平軍路過湖南嶽州時,無意中挖出一百多年前吳三桂造反時埋下的一批銅炮,竟如獲至寶據為利器,也的確令自身戰鬥力大增,這似乎表明張德堅所言不虛——太平軍在造炮這方面的「軍工生產技術能力」,還不如明末清初的吳三桂。

太平軍鑄造的火炮,百年來出土並保存至今的還有不少。

現存最早的,是南京瞻園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所藏「乙榮五年銅炮」,這門鑄造於1855年的銅炮重二百斤,「吃粉」(需要裝填發射用火藥)九兩,是一門小型炮。

(資料圖:乙榮五年銅炮。圖片來源於網路。)

現存最遲的,是杭州歷史博物館所藏、由浙江省塘棲鎮工匠沈明蘭鑄造的銅炮,炮身銘文未標註重量和裝填火藥量,但註明鑄造於癸開十三年(1863年,即天京陷落前一年),1978年出土時稱量其重量為75公斤,長0.80米,口徑50毫米,屬於輕炮。

現存最大的一門炮,則是1975年9月從蘇州婁門內城河中發現、鑄造於壬戌十二年(1862年)的銅炮,銘文稱其重一千斤,「吃粉」達四十八兩之多,是不折不扣的重炮了。

而現存最小的一門,則是辛酉十一年(1861年)「謁天義陳」(志書,護王陳坤書的哥哥,時為常州守將)鑄造的銅炮,該炮長達1.35米,口徑達80毫米,卻僅重三十斤,「吃粉」更僅二兩五錢,顯得不倫不類,恐怕是造來當禮炮用的。

這些炮有銅、有鐵,其中銅炮普遍製造得較精緻,銘文較講究,銘文上標註的監造者官爵也普遍較高,許多就是一城、一軍的主帥,而鐵炮則製造粗糙,遍布氣眼甚至裂紋、空洞,銘文簡單粗疏,甚或乾脆沒有。

所有明確為太平天國自己鑄造的銅、鐵火炮,都是舊式前膛炮,使用的則是翻砂鑄模傳統工藝,在這種工藝下,銅炮的延伸度好、加工容易,成品射擊精度高,保養便利,被當時的軍人視作「神器」,尊為「大將軍」,而鐵炮則射擊精度差、射擊後需要複雜的蒸洗保養,且不耐久用,使用次數多了非但精度每況愈下,還隨時有炸裂傷及自身的危險,只是因為銅價太過高昂、為解決火炮裝備「大眾化」問題不得已弄出的、聊勝於無的替代品。當時不論太平軍、清軍,舊式火炮都是銅炮奇貨可居,鐵炮補缺充數的格局,太平軍的厚此薄彼,倒也不算什麼特別。

清軍對不同的火炮稱呼各異,如紅衣炮類的一般叫「大將軍」,子母炮類一般叫「佛郎機」,用西式熟鐵製作的前膛炮叫「洋庄」,線膛後膛開花炮叫「洋炮」,等等。太平軍也沿用了「洋庄」「洋炮」等名稱,但那都是在說繳獲或購買得來的火炮,他們自己鑄造的炮,仍是古老的「土炮」。

說叫「土炮」,其實也還是從西洋引進的技術,說他們是一二百年前的「洋炮」似乎更恰如其分。前面提到的那些太平軍「國產」且保存至今的銅炮、鐵炮,從形制上看,幾乎都屬於清方俗稱「大將軍」的紅衣炮類。所謂紅衣炮,其實就是明末從歐洲引進、曾在寧遠擊敗清太祖努爾哈赤大軍的紅夷大炮,這種炮身管細長,屬於加農炮一類,適用於摧毀工事,攻擊較遠目標,是最常用的攻防炮種。「紅夷」是明末對荷蘭人的稱呼,紅夷炮的得名,是因為該炮最早由荷蘭僱傭軍傳給中國明朝政府所致,清代因系滿族政權,忌諱「夷」字,才改為「紅衣」。由於加工工藝落後,且缺乏現代科學知識,太平軍鑄造的這些「土洋炮」炮壁很厚,炮身有箍,這是為免發生炸膛之類危險事故,因此普遍「肚皮大、胃口小」,巨大的炮身卻容不下太多火藥,嚴重影響了炮的威力和效能。

至於那門「嘴大脖子細」的「奇葩炮」,應屬於碗口銃一類,這類「火炮」倒是土生土長發源於中國,卻非驢非馬,非槍非炮,做「炮戰利器」一無是處,給儀仗隊噹噹禮炮倒是蠻物盡其用的。

太平天國戰爭前期,清方的主力炮種除了「大將軍」,還有「佛郎機」。所謂「佛郎機」,其實就是葡萄牙的別譯,這種炮最初由葡萄牙水手傳入,因此得到此名。「佛郎機」有一門母炮,2-10門子炮,子炮是前膛裝填,而母炮卻是後膛裝填,由人工親手逐一將子炮裝填、發射,而裝填子炮進入母炮的過程卻是後膛。

「佛郎機」的優勢是發射速度快,缺點是操作繁瑣,無法用於大型炮,太平天國戰爭前,這種炮已初露頹勢,不再是炮戰的主力,不過裝備量仍然不少。太平天國現存自造火炮中,並沒有「佛朗機類」,但張繼庚曾說,1853-1854年天京朝陽門上有一種射速很高,「連環疊放,無片刻歇」,使用滿滿一炮膛龍眼核大、使用鉛和錫塊鑄成的「九子炮」,按清方間諜張繼庚的說法,是太平軍原創,照「連環疊放」的模式,似乎應屬於「佛郎機」類。但這種「九子炮」消耗資源太厲害,射程又實在太近,貌似一直沒怎麼得到推廣,目前留存太平天國鑄炮中,的確沒找到哪怕一門「國產佛郎機」。

清方也好,太平軍也罷,都對「洋槍洋炮」(這裡當然指當時最新的「洋庄」「洋炮」,和五花八門的後膛、連環槍械)興緻盎然,但現存太平天國自造銅鐵炮中竟連一座「洋庄」都沒有,遑論「洋炮」。曾有近代軍事史專著引述《李秀成供》,誤以為李秀成部曾仿製成功、裝備過太倉繳獲的「洋炮」,其實不過是誤會——從供詞原文看,他仿製成功的不是「洋炮」,而是「洋炮」的炮架。當然,倘真能如他所言,仿製到「與一樣無差」的水準,也著實難能可貴,但炮架畢竟只是炮架,而不是代表當時陸軍武器最巔峰的「洋炮」。

太平軍當然不是不想,實在是不能:即便按當時國際標準已瀕臨淘汰邊緣的「洋庄」,成批鑄造也需要高溫冶鐵技術和反射爐等近代專用設備,技術更尖端的「洋炮」,要求的技術、設備就更複雜,這些都非當時的「長毛」、甚至當時的中國所能具備。

洪仁玕在《資政新篇》中曾經提到,應該先引進「西法」開礦山,造機器,然後才具備製造西洋火炮的能力,這種說法本來是沒錯的,可惜這位「立志甚高而賦性竦懶」的「總理大臣」似乎只打算說說而已:如今發現並保存在中國各地的太平天國銅鐵炮中,有差不多一大半鑄成於《資政新篇》發行後,可哪怕現存最「年輕」的沈明蘭炮,其形制也和明末寧遠城牆上的那幾門差不太多。

(責任編輯: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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