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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西:美國製造

黃西:美國製造

中國周刊:中國周刊記者 閆小青 北京報道  發布時間:2012-02-13 14:21:43      

論壇交流

[內容簡要]:「在美國,中國人是只會工作、不會抗議、不懂幽默的代名詞。」現在黃西很理解美國人有這樣的刻板印象,「因為中國人不敢表達。」

黃西。資料圖片

    第一次上台表演脫口秀時,黃西一本正經地說:我決定留在美國,是因為在中國我不能做自己擅長的事——散發異域風情。台下的美國人哈哈大笑。

    最開始,黃西和很多在美國生活的中國人一樣,「幽默感只存在於朋友之間,自我調侃,自我消遣。」

    美國的環境激活了這個一直窩在實驗室中的小個子,他的幽默在異國的土地上生根發芽。現在,他在美國成為一名家喻戶曉的脫口秀喜劇演員。

人生反轉

    我是在中國的窮鄉僻壤長大的。我們初中某年突然決定要修整土路,鋪上磚頭和水泥,讓學生們帶磚頭到學校來……我們玩命地幹了三個禮拜終於把路修好了。多年以後我聽說了這個詞:童工。我立馬就驚訝了:啥?!那些小孩幹活還有錢拿?

    童年和故鄉經常被黃西寫進相聲段子里。

    窮鄉僻壤說的是吉林省白山市的一個普通村莊,這裡卻是追溯黃西幽默細胞發源的地方。

    小時候,黃西喜歡在村口聽喇叭里的相聲。

    每天放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電線杆下站著聽馬三立、侯寶林這樣的大師說相聲。黃西還記得,毛主席剛去世不久,相聲開始流行起來,喇叭里播的段子很多以「文化大革命」期間的怪事為題材。

    黃西總是邊聽邊笑,聽完還會記下來給家裡人講。黃西的父母都挺愛講笑話,黃西是最不擅長的一個。

    黃西曾給母親講過一個廣播里聽來的段子,效果很糟糕,一點也不好笑。

    黃西的父母卻很喜歡聽黃西講笑話,「我的幽默細胞是遺傳的」,而且父母的幽默感也影響著黃西。

    曾經從醫的母親,有各種病人求著找她看病,黃母經常焦頭爛額。因為從家到醫院要經過108盞路燈,黃母自稱每天上班都得被逼上梁山。

    父親黃龍吉是一名退休的機械工程師,也是極有幽默的老人。他說黃西取名西是因為全家都愛吃西瓜,西瓜是很有營養的水果。

    黃西7歲時,黃龍吉問兒子:「知道為什麼豆腐比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好嗎?」黃西傻了,過了五分鐘問父親為什麼,父親卻說:「因為我說好就是好。」

    這些搞笑的家庭瑣事成為了日後黃西講笑話的素材,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後的事情。

    大學前,黃西經歷了第一次人生反轉,他走上了科學家的路。

    高二以前,黃西的成績是班級倒數第一。一位物理老師對他極好,還給他做過一件棉襖,受到老師的感化,他發奮讀書,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了吉林大學,又以第一名進了中科院讀研,一路考到美國,成為得克薩斯州萊斯大學(Rice)的生化博士。

    在黃西倒數第一時,黃龍吉曾為兒子想過後路,託人給他找了個鍋爐工的工作。

    從一名生化科學家到一個脫口秀演員,這是黃西的第二次人生反轉。

    第一次人生反轉是因為一名老師,第二次,除了「老黃家的幽默傳統」,最大的因素是那個完全不同的國度。

超越自我調侃

    中國現在變化很大,基本上美國有的東西中國都有,除了中國城(唐人街)以外。

    黃西常常想,自己在喜劇領域的成功率能有多少。

    黃西說中國媒體形容他時說「其貌不揚」。而他覺得不光長相不合格,作為一名華裔移民,他到美國的初衷是成為科學家,至今還操著一口東北腔英語。32歲時,開始涉足喜劇,而在此之前他的大部分生活就是窩在實驗室里研究蛋白質和DNA。

    生活中,他是一個安靜謙遜的人。

    黃西說話喜歡用「哦,是這樣的沒錯」開頭。即便是反對別人的意見他也會說,「哦,是這樣沒錯,但是我覺得也有一種可能是……」

    黃西不喜歡衝突,也不喜歡拿別人找樂子。他沒有想像中相聲演員的氣質,只是偶爾會帶點小幽默。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小幽默幾乎無法和登台表演聯繫在一起。

    黃西還在萊斯大學讀博的時候,妻子金妍也到了美國準備考碩士,靠黃西的獎學金維持生計,小兩口的生活並不富裕。

    有一次,朋友到黃西家玩。黃西邀請朋友參觀他的屋子,朋友剛剛說「好」,黃西就跟了一句:「行,現在你們已經參觀完了。」

    這被黃西當作他到美國後講的第一個笑話。

    「中國人都會有這樣的小幽默,自嘲窘迫的生活。」黃西身邊有很多為移民問題困擾的亞裔人,關於升學、找工作、失業、綠卡等等,這些難題讓大部分在美國生活的中國人焦頭爛額,「中國人完全不缺搞笑的素材和環境。」

    黃西總結自己初到美國時的幽默感:「中國人的幽默感只存在於朋友之間,自我調侃,自我消遣。」

    那個時候,黃西可以在私下裡和朋友談笑調侃,卻不習慣在公開場合講話。

    課上,老師問學生對實驗的想法。黃西偷偷把想法告訴同學,同學說出來後受到老師表揚,黃西心裡又不舒服。

    和黃西要好的美國朋友們漸漸發現黃西有自己的想法,那些想法非常幽默。當黃西把身邊的美國朋友逗笑的時候,他們總會很驚訝,「黃,你不像中國人。」

    「在美國,中國人是只會工作、不會抗議、不懂幽默的代名詞。」現在黃西很理解美國人有這樣的刻板印象,「因為中國人不敢表達。」

    「中國人也是有聲音、有想法的。」成為喜劇演員,雖然是萬分之一可能,但黃西心裡一直想嘗試一下。

喜劇是一面鏡子

    中國通脹這麼厲害,我在飯店吃飯的時候要先付錢。

    表達想法的途徑很多,「也許是命運註定」, 黃西愛上了喜劇。

    「幽默給人一種存在感。」黃西喜歡卓別林的這句話,這正是他對於喜劇的認識。

    2001年,到美國第八年,黃西開始沉澱生活,回憶自己曾經的不安和挫折。

    朋友帶黃西到俱樂部里看脫口秀表演——類似中國的單口相聲,最初,他只能聽懂一半,但還是被深深吸引了。

    黃西已經不記得那個演員說了什麼笑話,但他記得這次經歷顛覆了腦海中「喜劇」的概念。「喜劇不是嘩眾取寵,它可以很睿智地針砭時弊,也能發人深省」,而更吸引黃西的是喜劇演員身上具有反叛精神,敢於挑戰精英和傳統。

    之後,黃西在家裡安裝有線電視,只要有空就在電視上看單口相聲、脫口秀和情景喜劇。

    「在美國的公共頻道里,很多脫口秀節目可以嚴肅地討論一些政治話題。」最初,黃西還有點不太適應美國的言論自由,大家都可以拿政治人物玩笑。

    在很多喜劇節目里,總統被演成了小丑式的人物,演員可以調侃總統出台的醫療政策。「雖然不可思議,但是確實太有意思了。」

    他常常技癢,想著如果自己講笑話能不能比俱樂部里的演員好。他開始關心美國文化和社會時政。對於一個移民,這並不容易,黃西每天去實驗室上班時都會揣上一本口袋書。在實驗室等著蛋白質分離時,他就拿出書來看。

    「人們在私下裡或者電視上可以談論任何事情」,這也讓黃西有了更多的渠道了解美國。時隔很多年,黃西還是會說美國自由的環境促成自己成為喜劇演員。

    在美國的電視里幾乎看不到亞裔人的面孔,人們談論對政治的諸多不滿,卻很少會聽到過關於亞裔移民權利的話題。在一個民主選舉的國家,政客們討好黑人、猶太人、墨西哥裔人、拉美人,卻沒有人討好亞裔人。

    黃西開始關心亞裔移民在美國的社會地位。

    「在美國沒有聲音就等於不存在」,黃西意識到亞裔人很少站出來講話,也沒有什麼政治勢力,自然不會有人為亞裔人爭取。

    從實驗室下班後,黃西就到俱樂部去講自己編的段子。

    「對不起,我不能在台上表演很長時間,因為我的綠卡快要過期了。」黃西喜歡用這個笑話暖場,而實際上他真的曾經因為丟了工作差點失去美國身份。

    「很多華裔移民都有這樣的經歷,我講的就是真實的生活。」黃西的表演會有很多移民的段子,因為「喜歡為移民講話」。從萌生想法到實踐,黃西最終找到了自己發揮喜劇天賦的舞台。

    移民的身份,讓黃西找到了獨特的視角,也讓黃西成為被需要的人。「在一個開放的社會裡,我的喜劇可以成為一面鏡子,在這面鏡子里,美國人可以看清楚他們的社會。」

幽默有國界

    我的兒子問為什麼既要學中文,又要學英語?我說,如果你當上總統,你就可以用英文簽命令,用中文簽欠款單了。

    把黃西的喜劇當做鏡子的美國人漸漸多了起來。

    從相聲俱樂部,一步一步走到全美喜劇節冠軍,出現在美國著名深夜電視脫口秀節目的舞台上。印著這張華人面孔的海報也貼到了美國的大街小巷。黃西說自己趕上了好時候,美國的老百姓早就不看時政新聞,都跑去看喜劇表演了。

    2010年,黃西受邀在美國記者年會上表演相聲。

    「解決美國失業最好的辦法是強制降低勞動生產率,把一個人的活分給兩個人干,比如總統和副總統。」黃西這樣調侃金融危機後的失業大潮,坐在台下的副總統拜登哈哈大笑。

    黃西也沒忘記挖苦未能出席的奧巴馬。

    「奧巴馬總統經常被指責過於軟弱,但是他一手策划了兩場戰爭,諾貝爾居然還給他頒發了和平獎,他居然還接受了,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嗎?其實,我能想到比這個更可笑的,就是讓他把諾貝爾獎金捐給軍隊。」

    十五分鐘的表演後,台下的觀眾起立鼓掌。把最難搞的一批記者逗笑了,黃西覺得表演成功了。結束後,拜登對黃西說:「等你成了大名人,我去拜訪你,你可別對說:「Who?」(這是引用黃西的笑話,黃西說剛到美國時,提起自己的名字,別人都問Who。)

    從白宮走出來,黃西俯視夜晚的華盛頓,感覺像是站在了世界之巔。

    「最優秀的相聲演員可以獲得比總統還多的支持和尊重。」想起觀眾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他才明白這份尊重的由來,「總統會騙選民,但是喜劇演員不會騙觀眾,幽默是百無禁忌的,無論是美還是丑。」

    黃西的成功,讓中國人看到了一個實現美國夢的故事。羅永浩推薦黃西自傳《黃瓜的黃,西瓜的西》,「這可能是史上最邪門的美國夢故事」。

    每個人都會用自己的方式解讀黃西故事的傳奇,比如有人說:「這位東北小伙兒的成功證明了幽默無國界。」

    而實際上,2008年底,黃西在中國的唯一一場演出並不成功。黃西看得出,台下的觀眾們很努力想聽懂笑話里的包袱,但是稀疏的笑聲告訴他,那只是一種禮貌。

    「在中國,說說自己的倒霉事兒沒什麼可幽默的。」黃西回憶說,「橘生淮北則為枳,如果沒有去美國,我應該不會成為一名喜劇演員。」

    回到美國,黃西反覆想一個問題,中國人和美國人的幽默感差別在哪?他羅列了很多類似生活環境和語言習慣的原因。

    但他始終沒想明白,為什麼換了一個環境,自己的喜劇天賦看起來相差甚遠。

    那段時間,很多媒體問黃西,為什麼他的笑話沒辦法逗笑中國觀眾。他總是一一解釋,中國人不是沒有幽默感,而是他還沒有找到中國觀眾的笑點。

    後來,黃西開始贊同一位朋友給他的解釋,「幽默感需要空間和土壤,被壓抑得太久,人都會麻木。」

    中國的觀眾當然能欣賞幽默,可是那是另一種土壤滋生的幽默共振。現實就是這樣,在中國的舞台上,黃西站在上面,台下觀眾的一臉茫然,讓黃西覺得自己像個異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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