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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紅 : 人生大道,各走一邊(下)

(圖註:傅雷一生眼高於頂,追求浪漫與美。哪怕是假象。)

(註:本文上篇請見《人生大道,各走一邊(上)》)

傅雷一生眼高於頂,大部分人他都瞧不上,非常罕見的,他對張愛玲高看一眼,特地寫了篇《論張愛玲的小說》,還把她的《金鎖記》稱之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柯靈將此稱之為「老一輩作家關心張愛玲明白無誤的證據」,然而張愛玲卻大不領情,著文還擊不說,還像我們上篇里所言,寫了篇陰陽怪氣的小說,大揭傅雷隱私,這篇出於十足的好心的評論為何令愛玲小姐如此不忿?

文章的一開始,先誇張愛玲的作品是個奇蹟,奇到什麼地步呢?讓讀者能怔住,只能發點不著邊際的議論:「這太突兀了,太像奇蹟了。」這種情況下,傅雷覺得他有必要做一個言之有物的總結。

他首先從各個角度將《金鎖記》大大讚揚了一番,這裡且不贅述,只說除了「最美的收穫」說外,他還說此文頗有些《狂人日記》里某些故事的風味,算得上極高度評價。《金鎖記》里,七巧的淪陷、掙扎、倒伏、覆滅,濃墨重彩的命運的陰霾,大開大合的悲劇意味,符合傅雷比較「重」的味蕾。他厚愛它到這種地步——開始對作者其他作品橫挑鼻子豎挑眼了,他不能容忍一個寫出這樣的偉大作品的作家,開自己的倒車。

他首先針對的,是《傾城之戀》。

每個有錢的單身漢,都會被人視為自己某個女兒應得的財產,《傲慢與偏見》里一開始就揭示了這個真理,正是《傾城之戀》的緣起,年輕多金的華僑范柳原,回到祖國馬上成為太太們眼中的搶手貨,相親宴紛至沓來,在其中某一場上,他與白流蘇相遇。

白流蘇是陪妹妹來的,她是離異的女人,「殘花敗柳」,沒資格做那相親宴上的女主角,媒人都沒把她考慮進去,但是,范柳原卻獨獨對她產生了興趣。

這對白流蘇來說是個珍貴的機會,她寄居在兄嫂家中,受盡了窩囊氣,著急投奔到婚姻的保護傘下去,范柳原看出她的目的,更看出她並不愛自己。

范柳原外表油滑,內里卻既認真又較真,認真,便容不得破綻,較真,就容易看到破綻,為自我保護計,他不願意娶她為妻,最合算的是把她變成自己的情婦而不是妻子:情婦是合同制,妻子是終身制。

對於白流蘇,做情婦則極不合算,既不穩定,又讓她喪失了機會成本——一個做過別人情婦的女人,更難再嫁人了。但她選擇了冒險,試圖來一場鋼絲上的舞蹈,以自己暫且持有的美貌與風情,與范柳原對峙,誘惑他亂了方寸,要挾他娶了自己。

一場拉鋸戰就此展開,白流蘇謀生,范柳原謀愛,她握著自己的美,他握著財富資源,首先敗下來的似乎是白流蘇,她的美是有保質期的,不可以奇貨自居太久,她忍無可忍地跟了他,沒有名分,敗局眼看已經註定,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將她成全。

戰爭發生了,到處都是狂轟亂炸的炮彈,死亡離得是這麼近,沒有空間再細細計算,雜念屏退,他們相依為命,心中只剩下對方。「他不過是個自私的男人,她不過是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他倆在巨大的不穩定中的相互擁抱與依偎,范柳原最終娶了白流蘇。

張愛玲後來笑說,很多人拿這小說,是當復仇記看的,在娘家受氣的落魄女人,嫁得金龜婿,可不讓人替她揚眉吐氣?對於相同境遇的女人,也有勵志的作用吧?

傅雷很不喜歡,傅雷首先對「幾乎佔到篇幅二分之一」的調情很不滿:「好似六朝的駢體,雖然珠光寶氣,內里卻空空洞洞,既沒有真正的歡暢,也沒有刻骨的悲哀。」

恕我眼拙,不知道「二分之一」的篇幅是怎麼算來的,范柳原難道不是在以調情掩飾他的悲哀嗎?他對白流蘇說,我想帶你到原始森林裡去,那樣也許你就會自然一些。這句話里,有著對於把白流蘇異化的俗世的不屑與抗爭。

傅雷先生太嚴肅了,連同范柳原被月光所誘惑,打電話對白流蘇說「我愛你」,他也嫌也不夠深沉,「男人是一片空虛的心,不想真正找著落的心,把戀愛看作高爾夫與威士忌中間的調劑。」傅雷看不到范柳原得到白流蘇的第二天,倉皇地想要逃到英國去,他何嘗真的想要一個情婦?是他的愛情理想碰到現實之牆之後,無奈的選擇,而一旦真的實現,他又恐懼了。

傅雷說「他上英國的用意,始終曖昧不明」,也許是傅雷太老實,他看見一個字,就是一個字,只從字面上去理解,他看不到那語氣的濃與淡,色彩的深或淺,觸不到語言的質地,更無法意會在語言的游弋處,那些微妙變幻的情緒。他蹙起眉頭,抱怨作者給得太少,卻不知,作者明明給了,是他自己接收不到。

在小說的最後,兩個人終於能夠「死生契闊,與子攜手」之際,傅雷對那段描寫仍然不滿:「當他(范柳原)說『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裡還有工夫戀愛?』的時候,他竟沒進一步吐露真正切實的心腹。『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未免太速寫式地輕輕帶過了。可是這裡正該是強有力的轉折點,應該由作者全副精神去對付的啊!錯過了這最後一個高峰,便只有平凡的、庸碌鄙俗的下山路了。」

按照傅雷先生的想法,這段應該怎樣寫呢?暴風驟雨式的抒情,大段華麗的詩朗誦?對不起,這讓我想起瓊瑤,而上品的小說,總是把感情放在家常話里。《紅樓夢》里。賈寶玉聽到林黛玉的「葬花吟」,感慨生命的美麗與虛無時,不由心神相通,慟倒在山坡上,可是,接下來呢?他從山坡上爬起來,並沒有莎士比亞風地向林妹妹表達他的真知灼見,卻很「平凡地、庸碌鄙俗地」說起昨晚那場官司來了。

彼此能夠懂得的人,隻言片語,莫逆於心,范柳原已經說明,現在的愛,與當初的「愛」是不同的,「談戀愛」是形式,是表層,是猶疑狀態下的一種試探,「戀愛」才是實質,是以心換心,是不留餘地的付與,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不夠嗎?

也許是傅雷太著急鄙視范柳原與白流蘇的狼狽了,來不及去想它的深意,也有可能,傅雷本人實在太強,他不能容忍自己「可憐「,對他人便沒有同情,那麼,他是一個「超人」,而不是他不熟悉的大多數。

這跟他們各自的經歷有關。傅雷四歲時,他父親去世,他母親帶著他背井離鄉,遷往另一市鎮,有人讚揚傅雷的母親有遠見,給了傅雷更為開闊的視野,但一個寡婦帶著孩子奔赴異鄉,十有八九是被族人欺負得呆不下去了,傅雷寫給他母親的信里也證明了這一點。

寡婦熬兒,傅雷的母親對他期待甚高,傅雷在外面玩耍的時間長了點,他媽就用包裹皮兜起他,要把他扔河裡;他讀書稍有懈怠,他媽就把銅錢貼他肚臍眼上,上面點根蠟燭,燭淚落在他肚皮上,燙得他直哭-----估計他當時還躺著;還有次把他綁在擺著父親靈牌的桌子前,要他對著靈牌懺悔。就這麼著,他媽有次對他失望,還拿起繩子要上吊。

在這種家庭暴力下長大的人,要麼很萎靡,要麼就是被鍛鍊出生命不息戰鬥不止的鬥志,傅雷屬於後者,看他寫給他媽的信,那叫一個抒情啊,他完全接納他媽對他的磨練,認為這是存在於世間必修課,後來,他又把這一套用在了傅聰身上,導致傅聰受虐不過,離家出走。

原名為怒安的他,活的就是一股怒氣。

按照傅雷的觀點,小說里的人一定要抗爭,要「痛快成為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把人生剝出一個血淋淋的面目來」,以此為標準,只怕大多數名著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且以他難得看得起的錢鍾書的作品。以《圍城》為例,無論是方鴻漸、趙辛楣,還是蘇小姐、蘇小姐一干人等,都在隨波逐流、淡漠地苟且——但同時也不怎麼變態地——活下去。

我的朋友董曉磊說得好,群眾有庸俗的權利,張愛玲說,她不喜歡善與惡、靈與肉的斬釘截鐵的衝突那種古典的寫法,所以她的主題有時欠分明。「但我以為,文學的理論或者可以改進一下。寫小說應當是個故事,讓故事自身去說明,比擬定了主題去編故事要好些。」

寫到這裡,且讓我發散一下,《紅樓夢》也是一部主題不分明的作品,也沒能痛快地剝出個血淋林的人生,賈寶玉一見他爹他娘馬上成慫人一個,還經常有稱功頌德之語句,倒是沒怎麼見過傅雷對《紅樓夢》的評價,估計太在他經驗之外了。

傅雷的世界,必須有個緊繃繃的崇高的主線,看看傅雷在《巨人三傳》的譯者序里的句子吧:「不經過戰鬥的捨棄是虛偽的,不經劫難磨練的超脫是輕佻的,逃避現實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們的致命傷。」張愛玲愛的,卻是參差對照,陰陽之間的那點豐富的灰。太純粹的愛情,太激烈的鬥爭,在她眼裡,都因失真而顯得薄脆,她說,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後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里的。而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著永恆的意味。

看他們兩位這樣針鋒相對,他們共同的熟人柯靈覺得有必要表個態了。他以長者的身份批評了張愛玲的老實不客氣,說,將近四十年後,張愛玲對《連環套》提出了比傅雷遠為苛刻的自我批評,好像張愛玲終於醒過味來,在傅雷的批評面前低頭認罪似的。

張愛玲是批評了《連環套》沒錯,說是一路胡扯,看得齒冷,但她是對自己高產狀態下粗製濫造了這一篇而感到不滿,傅雷批評的則是張愛玲筆下那一整個「輕薄」「輕佻」的情愛世界。

再者說,柯靈只見張愛玲反省了傅雷不以為然的《連環套》,怎不見她大刀闊斧地將傅雷深以為然的《金鎖記》,修改成長篇小說《怨女》,傅雷看到這一篇,怕不會覺得是「文學史上最美的收穫」了吧?

在《怨女》中,壓迫與反抗這個慘烈的主題被淡化,豆腐西施銀娣(《金鎖記》里的七巧)當然是有怨恨的,但同時,也有虛榮,有期望,跟婆婆妯娌們慪氣,鬥智斗勇,這些成功消解了她的痛苦。銀娣不是七巧,不是《呼嘯山莊》中那堅忍的十年磨一劍的希斯克列夫,七巧們能把怨恨化零為整,凝聚成瘋狂與戾氣,長久地抱持,不能解脫。銀娣沒有這種與日常生活脫離的英雄氣。,她更善於化整為零,把痛苦掰碎了,搓細了,放進細水長流的時日里,漸漸地感覺不到了,可以夷然地、正常地,隨波逐流地活下去。

「最初她用黃金鎖住了愛情,結果卻鎖住了自己」,這是傅雷對於七巧的概括,無法放到銀娣身上,後者更像生活中的普通人,充滿細節,沒有主題,張愛玲削薄了七巧的「怒」,暈染七巧的「怨」,把抗爭前沿的鬥士,拉回深深庭院,跟《狂人日記》之類劃清了界限。

「生活自有它的花紋,我們只能描摹」,張愛玲如是說,「源於生活,高於生活「,這應該是傅雷的文學主張。張愛玲是一個窺視者,探身望一望,最多嘴角掛一抹冷嘲,一切留給讀者去感受;傅雷則是親自上場,給那些人排隊,好壞分明,他要麼是激賞,要麼是批判。

此外,傅雷還提出《連環套》里用了太多古典小說里的語言,張愛玲倒是同意這個批評,她說她寫香港的小說,為了營造舊日氣息,會特意用一種過了時的辭彙,這個以後可以改一點。——難怪看她的《沉香屑,第一爐香》,裡面的人動不動就是「你個小蹄子」,原來也是因為寫的是香港的緣故。

再怎麼說吧,傅雷寫這篇評論都是出於好心,只是這好心從他媽那裡衣缽相傳下來,有著自說自話的強硬,要是我在這裡提一下星座,也許會被大家評判為輕薄,但看傅雷為人處世,太有白羊座的特點,我後來百度一下,果然是。白羊座人倔強、純粹,但有時失之於簡單粗暴,而作為天秤座的張愛玲,跟白羊座最不對脾氣,他們有這番過招在所難免。

也是張愛玲年輕氣盛,以《自己的文章》回敬了傅雷後,意猶未盡,偏成家榴送上門來,可謂正中下懷:你不是要寫偉大的飛揚的世界嗎?我偏讓你看到你所以為的偉大的飛揚的世界背後的東西,而那些,可能才是真相。

傅雷和成家榴偉大而感傷的愛情,於是變成了殷寶灧與羅先生,不無卑瑣的支離破碎。

白羊座只是固執,天秤座才叫較真。

幸好她不知道傅雷另外一段愛情,他在洛陽出差時也曾偶涉風月場所,認識了一位「汴梁姑娘」,這姑娘「准明星派,有些像嘉寶,有些像安娜斯丹……」反正是個「嬌艷的人兒」——聽上去跟成家榴是不是一個路子的?當年傅雷在法國,愛上的也是一位熱力四射的巴黎女郎,老實巴交的男人,似乎總是愛紅玫瑰,娶白玫瑰。

他給這女子寫詩,「啊,汴梁姑娘,但願你靈光永在,青春長駐!但願你光焰恆新,歡欣不散!汴梁的姑娘,啊……汴梁的姑娘!」

他跟她說自己的身世,描述自己的嬌妻愛子朋友,訴說他的苦惱,和以前的戀愛史——我看過一篇小說,說煙花女最討厭客人來這一套,當然了,傅雷先生遇到的也許是一位現代版董小宛。不過大家也不用為傅雷先生太擔憂,他給朋友的信里說,他有朱梅馥和那位法國女郎這兩大護法,他對這女子,也不過是當作喝酒一般尋求麻醉罷了。

儘管如此,他的愛也足夠炙熱,又是要為她寫曲子,又叫來同事一塊為她拍照,把她的照片鑲了銀框掛在房間里——朱梅馥此時也在河南,他還想讓朋友把那照片發表在上海的雜誌上。

唉,怎麼那麼像胡蘭成對於小周的愛呢,「她是那麼的美好!」胡蘭成在張愛玲面前呻吟著說,他們一樣有著要培養那些年輕女孩的偉大構想。老男人喜歡搜集小姑娘、且是帶三分妖嬈的小姑娘無可厚非,傅雷與胡蘭成的可笑之處,在於,他們熱衷於美化這樣一種愛好。

這是傅雷1936年底的愛情,1937年4月15號,傅敏出生在河南林州,《送花樓會》里,羅太太在羅先生出軌時懷孕也許是虛構,1936年底,傅雷確實在妻子懷孕時,對另外一個女子如醉如痴。「超人」的另一面,也不過如此。

還好,隨著他離開河南回到上海,那段熱情很快時過境遷。接下來,他和成家榴走近了,然後……大家請去翻回上篇吧。

較真的天秤座女生張愛玲自以為毀了傅雷的愛情,這事兒要放在她身上,肯定就毀掉了,殷寶灧那句「他那樣的神經病怎麼能跟他結婚呢」,可謂鋒利如刃,放張愛玲心裡肯定如千刀萬剮,還有消除不掉的回聲。但是你看,在成家榴落荒而逃之後,傅雷仍然能跑去跟成家和做鄰居,沒準他都和成家榴和好了。最起碼我們現在知道,上世紀六十年代,傅聰去香港參加演出,成家和與成家榴姐妹熱情接待了他,傅雷寫了很熱切的信致謝,傅雷書簡里存有他致成家榴的一封信,談的是子女教育問題。也許,他們早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到成家榴晚年,都對傅敏說:「你爸爸很愛我的,但你媽媽人太好了,到最後我不得不離開。」她堅持她的道德形象,不認為她是被張愛玲的小說嚇跑的。

其實這樣想有什麼不好呢?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而張愛玲過度的求真,也會將自己帶入走火入魔的誤區。《小團圓》把自己和他人都傷得鮮血淋漓,便是一個例證。人,有時真的得學會自我催眠,讓自己以為,自己是一個美好的人,可以崇高可以愛的人,在瞬間飛揚里,擊敗人生底色里的虛空。

張愛玲年輕的時候,也曾飛揚過,所以,她與傅雷在《金鎖記》里瞬間交匯,但終究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1966年9月,烈性的傅雷不堪紅衛兵的毆打凌辱,與妻子朱馥梅一起服毒自盡,兩個月後,《金鎖記》改編成的《怨女》開始在香港《星島晚報》連載,張愛玲本人身在美國。

早在1952年,張愛玲嗅到危險氣息,輾轉逃離,這種警覺,是否也是長期的旁觀者的定位使然?她冷靜,她不主觀,她不著急跳進熱情的汪洋大海里,所以能對現實,看得這麼真,她最後寂寞冷清地死去,還是傅雷最反對的一唱三嘆低回無盡的調子,與他的慷慨激烈迥然不同。

(責任編輯:王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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