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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內地人在香港的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想

機場的手推車

有次和一個朋友一起去機場接人。這個朋友是香港本地人,祖上幾代都是土生土長的那種。

到了機場的旅客到達口,發現飛機誤點,我倆一邊後悔沒有提前查詢再來,一邊對著不時走出來的各個國家的空姐評頭論足:她們剛剛結束上一個執飛任務,還穿著制服,拖著樣式相同的行李箱走出來,在人群中很扎眼。

一個中年婦女——確切的說,大概40-50歲的樣子——推著行李車走出來,遠遠地就看到站在我們身邊的迎接她的朋友(或者親人),可能是很高興吧,就大聲地打起招呼:「小X,謝謝你來接我!」,同時把小行李箱從行李推車上取下來,通過我們身邊的一個較窄的通道走出來,立即投入到熱烈的歡迎和被歡迎的儀式中。這個通道應該是為帶小型行李或者不帶行李的旅客準備的,不用隨著大部隊拐過長長的走廊,相當於抄近道了。當然,這種抄近道,是為方便旅客做的專門設計。問題是,因為這次抄近道,這位女士剛剛還在使用的機場行李手推車,就被她丟在了通道中了,其他旅客走過,就不得不繞過它,看起來頗為不便。

從這個女乘客的口音判斷,我相信她來自內地。就在她拿著小行李箱走出來的一瞬間,也許是一種感應,我不自覺地和我的香港朋友對視了一下,並配合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對我而言,這個對視和微笑的含義是:唉,真不好意思,我們內地同胞確實不夠注意細節,難怪走到境外總是被人家笑話「素質低」,同為內地人,真應該感到臉紅啊。而我的香港朋友的潛台詞也許是:看吧,不是別人錯怪或者冤枉你們,說你們內地人的那些事情不是哪個人憑空捏造出來的吧,確實是活生生發生在我們眼前的啊。當然我不是這個朋友肚子里的蛔蟲,不敢確定他是否真是這麼想的,但是根據我們日常交往中的體會,應該八九不離十吧。

通道里的那個空的手推車還繼續被裹挾在剛剛到達目的地、激動得急於衝出來和朋友親人見面的抵達旅客中,恰巧這個時候也沒有機場工作人員過來收集這個行李車。當它擋住行人前進方向的時候,大家只要繞過它就可以了,並未造成擁堵或者其他混亂。只是看起來,一個無人使用的手推車,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不是事情本來的樣子。

突然,我的朋友通過我們旁邊的窄門進入通道,把那個孤零零的手推車推到牆邊放好,確保它不會像剛才那樣,對正常行走的人構成妨礙。

看著很自然做完這一切走回來的朋友,我一言未發,似乎又感覺其實應該說些什麼。對我來講,並不是沒有看到車子放在那裡礙事,並不是沒有想到它應該被移到一個合適的地方,也並不是沒有意識到自己應該有走過去移走它的責任——但是這一切,在我的朋友把車推走之後的剎那,都顯得沒有任何意義了,剩下的只有慚愧和自責。

很奇怪的,當時的我,除了感覺到魯迅說過的那句「被榨出皮袍下的小來」外,還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剛剛離去的這位女士這麼做,應該是完全的無意識的,她並沒有覺得這個細節有什麼大問題。也就是說,她之所以這麼做,也許完全是她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有什麼不妥,那麼我們如此苛求人家,是否有些不厚道?或者說,因為不知而犯錯,是不是還應該被責怪?推而廣之,因為教育等原因,我們的大陸同胞可能普遍缺少這方面的訓練,所以到境外的時候,才會被人家「錯怪」為「沒素質」、「老土」,是不是也應該被容忍?

正當我在腦海里就這些看起來很宏大的話題自問自答的時候——必須承認,之所以是默默地自問自答,確實是因為事關面子,我真的沒有勇氣和身邊的這位香港朋友公開磋商這些——我那神一樣的朋友又拋過來一句話:

「真後悔剛剛她把車子留在那裡的時候,沒有走上前去告訴她,讓她把車子放到不妨礙別人的地方。因為不告訴她,她就不知道自己錯在那裡,那麼下次她一定還會這麼做!」

看他痛心疾首的樣子,我在內心中又氣急敗壞地把剛才那個能言善辯的「小我」扇了N個耳光,並悄悄地轉過臉去,裝作在人群中搜尋我們的目標客人的樣子,以掩飾自己只想不做的慚愧和自己作為「空想派」對這位「行動派」朋友的無比景仰。

同時又情不自禁地開始神遊:如果我的朋友真的衝上去告訴人家「應該如何如何」了,那位女士是會因為個人受教,而感激不盡呢?還是會因為丟了面子,而惱羞成怒地說「香港人欺負內地人」呢?不知道是我內心太惡毒,還是過於陰暗,我覺得後者出現的概率似乎更大一些。

直到現在也必須承認,當時的我千真萬確是這麼想的。

過關的故事

因工作的關係,經常有機會來往於香港和深圳之間。香港雖然已是中國領土,但因為是一國兩制的「特區」,人員來往要「過關」,也就是在設置在香港與深圳邊境的幾個口岸辦理出入境手續。從陸地走的話,有時候不坐地鐵或者巴士,就會乘坐掛著內地和香港兩地牌照的7個座位的商務車——港人一般稱為「兩地牌7人車」。

乘坐這種車的好處是,乘客可以不用下車,穩穩噹噹地坐在車裡,把旅行證件遞出去給口岸的工作人員,就可以辦好出入境手續,好像頗有一些優越感。更重要的是,這種「兩地車」在香港和深圳都可以跑,省了換車的諸多麻煩,圖的是個便利快捷。

和全國各地的關口一樣,無論是從內地到境外,還是從境外到內地,都要經過兩道手續,一邊負責審查「出境」,另一邊就負責批准「入境」。因此每次出入香港,我們都要接受深圳和香港兩邊的檢查,於是就有機會以乘坐「兩地車」過關為對象,觀察多年來大家一直樂此不疲探究不已的「兩地差別」。

比如開車的排隊現象。過關的時候車要排隊,原因無非是數量過多,特別是現在自由行政策越來越普及,兩邊人員進出的數量和頻率都大大提高,所以排隊也是可以理解的、正常的。何況香港一向講求秩序,「排隊文化」本就濃厚。不過有好幾次,我們開車的香港師傅都提醒說,我們經常通過的深圳灣口岸,香港方面關口出入較快,大陸方面則較慢。

開始我們都不相信:兩邊關口的值班崗亭數量應該是一樣的,通關的時間應該也差不多吧?直到有一次過關的時候,師傅又一次提及這個問題,並道出了其中原委:兩邊值班崗亭雖然是一一對應的,但是大陸方面同時開放的數量通常都會少於香港方面,所以排隊的時間上,大陸關口普遍要長於香港關口。這次特別留意觀察了一下,果然如此:如果香港方面同時開放6個窗口,內地方面責頂多同時開放4個窗口。大概是出於維護內地人面子的考慮,我們一致猜測是因為換班或者其他原因,導致開放的崗亭較少,目的無非是希望這種解釋可以讓司機師傅不要因此鄙視同為大陸人的我們。

不過後來乘車來往的次數多了,確實發現兩邊排隊時間不一樣,而每次大陸方向同時開放的崗亭基本上都少於香港方向。雖沒有和開車師傅就這一問題再行討論,但總覺得他笑眯眯的表情里,對我們這種「原來還真是如此」的想法已經瞭然於胸,因此總是有一點點「做賊心虛」的心態在。

又有一次,好像是因為某種疾病流行,在大陸一側的關口辦理入境和海關手續之間的空檔中,設置了一個體溫測試的專崗。等我們的車辦理完出關手續後,要拿一支手槍一樣體溫測試設備,對車內所有乘客進行掃測。雖然打開了車窗,但檢測人員可能覺得不能準確測得後排人員的體溫數據,或者本來就有操作規程的要求,讓司機師傅打開車門把儀器伸進來完成測溫後才終於放行。沒有想到的是,出關後的司機師傅不但沒有那種「終於檢查完了」的解脫感,反而來了一句:「小姑娘倒是挺漂亮,就是沒禮貌!」

這才意識到,和香港一側的工作人員比起來,我們這一側似乎真的有些「冷冰冰」。例如剛剛讓司機師傅打來車門檢測體溫,只說了「開門」倆字。我們當然理解打開車門檢查是必要程序,但這種惜字如金、命令式的口氣,在習慣了「麻煩你」、「謝謝」不絕口的香港師傅看來,可能著實有些不大容易接受。好在我們一幫深諳中國國情的乘客們伶牙俐齒,給師傅解釋工作人員只有這樣才能體現國家機關的威嚴,才在一片打哈哈中緩和了那份尷尬。不過等我們回程中看到香港方向工作人員很溫柔地說著「麻煩一下,要測一下體溫」,並笑眯眯地幫大家測體溫的時候,暗地裡確實有點「怒其不爭」。

趕上晚上過關,在大陸側辦理車內乘客出入境手續的時候,要打開車內的燈,以方便工作人員看清車內乘客,核對本人和證件,如果忘記開燈,往往會被言簡意賅地要求「開燈」。而在香港一側辦手續的時就會發現,在崗亭稍高於車窗上下邊沿的位置,分別安裝了兩根亮度較高的筒燈,這樣即使在司機師傅忘記打開車內燈或者車內燈亮度不夠的情況下,工作人員也很容易看清車內乘客的面容。也許我們內地人通常認為,開燈檢查是被檢查人的義務;而香港方面工作人員則覺得,為方便他們的檢查而安裝燈具是他們的份內職責,不應要求被檢查者滿足自己的要求。

來來回回的過關中,常會有這些意外和不意外的「收穫」。人們常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問題是,哪個是「朱」?哪個又是「墨」呢?

這裡要講的不是我們泡茶煮飯用的水,而是「水貨」、「水客」的「水」。

從深圳羅湖口岸出關進入內地的人,對深圳的「水貨客」現象大都有直觀印象。一走出關口,無論你是否帶著奶粉、蘋果手機、藥品等熱門「水貨」,都會有一大群人,像餓虎撲食一樣衝過來,問「有沒有奶粉要賣?」。不明真相的人,往往會被嚇一跳,還以為光天化日之下遇上搶劫犯。出關不用走遠,就會發現東邊一堆、西邊一撮的人,忙忙碌碌地進行這交易,交易的標的,無非是剛剛從香港那邊帶過來的「港貨」。受關稅政策、供應關係等因素影響,同一商品在兩地之間存在價差,在香港和深圳邊境地區,逐漸出現一批專事此業的職業「水貨客」,每天通過「人肉帶貨」,賺取差價,竟慢慢形成一個紅紅火火的產業。也有的人並非專業「水貨客」,只是每天都要往返兩地,順手帶兩罐奶粉,賺個車票錢,也算意外收穫。

2015年6月1日開始,內地大幅降低關稅,給內地購物者帶來較大實惠之外,香江兩岸的「水貨客」感受到的則是實實在在的寒意。僅僅在兩三個月之前,深圳海關把針對深圳市民的「一簽多行」政策調整為「一周一行」,本來一年中不限次數往返港深改成了一周只能一次,已經對大量內地職業「水貨客」帶來較多不便。現在關稅大降,香港商品相對內地的價格優勢也隨之褪色不少,對「水貨客」而言,不亞於雪上加霜。

度娘上對「水貨」的解釋是:水貨指在某國家或地區沒有經過原生產廠家所指定的銷售代理而進行銷售的產品,不是假貨。「水貨」一詞的由來,是因為早期走私者為逃避關稅等原因,將國外船運過來的商品用塑料袋等密封好後投入約定的淺海中,再從陸上坐小船到該地點將貨物取走。所以一般作為走私物品及非正常渠道銷售產品的統稱。雖然從遣詞造句、語言結構上,該定義並非嚴謹,但我們基本可以得出一個淺顯結論:水貨雖然從產生之日起,就和水有不解之緣,但並非傢伙。並且更令人心動的是,因為沒有通過特殊渠道而來,價格上很可能有不小優勢。此外,水貨往往能互通有無,把某一地區剛剛發售的新產品,運送到尚未發售的地區,所以通常奇貨可居。事實上,這一切,正是水貨深受廣大人民群眾歡迎的原因所在。

香港幾年的水貨中,最受歡迎者,一是嬰兒奶粉,二是電子產品。嬰兒奶粉之所以成為水貨中的佼佼者,除了內地奶粉安全問題頻發、失去消費者信任,以及兩地存在價差之外,香港實行限購政策,也是帶動供銷兩旺的重要原因。每人每次只能帶最多不超過1800克嬰兒奶粉的規定,大大限制了市場供應量,也大大提高了水貨客的獲利空間,所以成為水貨客眼裡的寶貝寵兒。而電子產品能深受水貨客的熱烈歡迎,則是因為香港的產品更新更快、價格更便宜,其中的代表則非大名鼎鼎的「蘋果」家族產品莫屬了,IPAD、IPHOINE、MAC等等都是搶手貨,現在的IWATCH也正當其時。其他如嬰孕用品、滋補品、化妝品、藥品、食品等,也都是水貨客們「螞蟻搬家」中的常規貨品,據說連醬油、益力多(一種酸奶飲品,內地成為「養樂多」)、衛生巾、紙尿褲、洗髮水等,都是深受內地熱愛的水貨品種。總之,只要存在可觀的利潤空間,在水貨客眼裡,其實是不用分辨是什麼品類的,最重要的是不被海關查扣、過關後有人給錢。

水貨橫行當然不是社會正常現象。一方面關稅受損,海關威嚴掃地——只要在出港各海關經過如蟻群一般、拉著兩輪車明目張胆地過關的水貨客的,無不為我們的海關失職而嘆息。另一方面,由於內地購買力太過強大而水貨客「運水」能力有限,香港方面的供貨商們往往坐地起價,給當地消費者帶來不小的經濟負擔。如果僅僅是蘋果手機、名牌包包也就罷了,名單如果這種提價對象是奶粉、紙尿褲以及油鹽醬醋等日用品時,香港當地的民眾就有理由對水貨客表示不滿,這就是前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反水貨客運動」的內在邏輯。不幸此事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發展到在街頭上攻擊攜帶行李箱的行人,對內地來港遊客圍攻叫罵,搞得一時烏煙瘴氣。

水貨客不但帶動物價上漲,也確實會發生擾民事件。我曾經專程去水貨客集中的上水地區觀察,確實被當地的「水客文化」所震撼。熙熙攘攘的水客們,每個人拖著一個拉杆箱或者兩輪拖車,一邊交流經驗,一邊疾走掃貨。地鐵口經常圍著一圈水貨客,和工作人員理論(2014年10月,香港地鐵規定,乘客攜帶的行李,長、高、寬總和不可超過170厘米,任何一面的長度不可超過130厘米。違例者將被處以最高2000元港幣的罰款)。地鐵上也橫衝直撞,搶座爭座毫無愧色。據旁邊看起來了解內情的人說,這些不大講規矩的水貨客們,大多是內地人;香港就是做水客,還是會規規矩矩排隊。

其實,水貨客當中,既有內地人,也有香港人。據媒體報道,香港保安局局長黎棟國就公開表示,在經常往返兩地的水客中,香港水客與內地水客的比例為6:4;特別是「奶粉新政」出台後,香港海關拘留的違規攜帶奶粉出境的旅客,也以香港旅客為主。利益面前人人平等,按一天跑3個來回、賺500港元計算,就算和香港相對較高的收入水平相比,也已經很可觀了,何況勤快點的,一天何止可以跑三個來回?事實上,兩岸的水貨客大軍中,不管是香港的,還是深圳的,主力確實是那些低收入人群。再說,水貨客們乾的,那是走私的買賣,一旦被抓,是要受到法律懲罰的,不是沒有別的出路,誰也不願意冒這個險。熙來攘往,莫非求利,有時候細想起來,也真沒法責怪他們什麼。

嚴格意義上,我們這些經常往返內地和香港的「港漂」們,也是水貨客中的一員。試想,有多少人在香港幫朋友代購一個「愛瘋」手機,會在海關主動申報繳納稅金的?——問題是,要是需要交關稅,朋友們還用言辭懇切地求你幫忙帶嗎?在做了多次提心弔膽的無奈水客後,真心希望內地關稅繼續降低,讓大家早日擺脫這個尷尬是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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