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遙】姜文被卡住了!
姜文和他的電影幾乎已成為一種社會現象
當姜文純粹成了一個被《讓子彈飛》標籤了的姜文,《一步之遙》就成了難以接受的意外
文章概述:我們都以為這部由姜文自導自演的商業大片《一步之遙》可以創造票房奇蹟,沒想到與觀眾本來的期待有出入。姜文的影片此前從未遭到過對品質的質疑,不過姜文一直處於觀眾期待、資本需要、自身創作習慣三面的糾結當中。
超過220萬人通過微信電影票和愛奇藝在影片《一步之遙》上映前就購買了預售電影票。從2010年電影尚未開拍時就鎖定了《一步之遙》的IMAX公司砸下千萬元重金在北京奧體中心改造了一個能容納3000名觀眾的豪華IMAX-3D臨時影院為它舉行首映禮,影片原定首映日前一天因廣電總局審查未完成被臨時推遲。這個臨時影院多支付了一周的租金。
「我相信票房能超過《變形金剛4》,因為《一步之遙》的故事好看很多。」其出品方索尼影視中國區製作及戰略開發部總經理Dede Nickerson在上映前表示。《變形金剛4》2014年暑期創造的人民幣19.68億元票房至今仍是中國大陸電影票房的最高紀錄。「希望至少是三四千萬的觀影人次。」《一步之遙》的製片人馬珂對《商業周刊/中文版》說。所有跡象都表明,這部由姜文自導自演,根據1920年代上海灘一樁謀財害命的公案改編而成,充滿了離奇情節和飽滿色調的商業大片有望在賀歲檔中拿下人民幣20億元票房。在一片「全年票房破300億」高呼中,它似乎就是那記用來破紀錄的大力灌籃了。
影迷、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從事中國電影史及大眾文化研究的戴錦華已經看了3遍《一步之遙》。為保證最佳觀影體驗,她還專門陪朋友跑到UME華星國際影城看了一遍,「這已經是我們最好的IMAX-3D。」她說。
影片一開始,扮演片中主角馬走日的姜文打扮得跟馬龍·白蘭度扮演的教父幾乎一模一樣,他不動聲色地坐聽對面的紈絝子弟武六滔滔不絕。姜文藉此向他最喜愛的電影《教父》致敬。這個鏡頭曾讓戴錦華覺得開心。「我們開玩笑說,姜文連臉上的線條都在模仿白蘭度,他的表情形成的皺紋都跟白蘭度一樣。」她說。再看的感覺卻大不一樣,特別的「教父」本該在焦點外,在3D的效果下,他卻成了一個實在、巨大的虛影。強烈的幻影感讓人頭暈。「當你意識到3D因素的時候,它更像商業噱頭,而不是給你視覺衝擊。」戴錦華說。
很快,觀眾們開始大呼「看不懂」,客觀來說,《一步之遙》的確不是他們想像中的那部大片。沒有滿足大片願望的觀眾紛紛給出差評,他們憤怒地諷刺姜文「無法放下文藝片情結」、「想給觀眾上課」。僅僅上映10天,豆瓣電影中已有短評5萬餘條,影評2000多篇,人們從各種角度拆解《一步之遙》。而票房紀錄保持者《變形金剛4》在這個網站迄今也只收穫900餘篇影評。在電子票務平台格瓦拉電影的評分系統中,《一步之遙》得到10分制里的5.1分,其中39%的觀眾直接勾選了最低分段1-4分。圍繞《一步之遙》的爭議漸漸升溫。在毀多譽少的情況下,只有一點是肯定的,無論是戴錦華這樣的專業觀眾還是普通觀眾,都認為《一步之遙》跟他們本來的期待有出入。
姜文和他的電影幾乎已成為一種社會現象。從2007年中國電影票房增幅首次達到全球之冠開始,7年間,票房規模從人民幣33億元上漲到2013年的217億元。根據影視行業統計機構藝恩諮詢的數據,2013年在中國大陸影院上映的國產影片達273部,票房收入人民幣127.7億元;而進口片61部,票房90億元。平均每部進口影片的票房是國產片的3倍。電影市場急劇擴張,國產電影的質量卻不盡如人意。華誼兄弟傳媒股份有限公司總裁王中磊就曾表示:「2014年中國很多公司有好的市場表現,但沒有經典的電影作品。有些電影取得好的票房,但淪為一時話題。」 姜文卻能在人們心中呼喚起某種預期。「我也想像姜文一樣,拍自己想要的電影。」《心花路放》的導演寧浩說。這種狀態往往被同樣的創作者們當成一種工作理想。
「《讓子彈飛》也有很多人說看不懂。我覺得無所謂吧。想看懂什麼?」2014年12月19日黃昏,遭受「看不懂」質疑的姜文反問,「關鍵是你想說懂,還是不想說懂,那是另一回事。」在北京建國門外交公寓、姜文和製片人馬珂共同組建的不亦樂乎電影文化發展有限公司的辦公室內,姜文被廖一梅等《一步之遙》編劇團隊團團圍坐,接受媒體採訪。一張大木桌上放著零食、水杯,倒像正在進行劇本討論。「你可以把戲拍得很清楚很明白,但我不願意這麼做。因為它不是真實的,它離真相很遠。真相不是線性的,不是馬上讓你明白的。」穿著黑T恤的姜文情緒有些亢奮。幾天之後,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電影劇作教研室教授蘇牧在受訪時無意中透露,央視十套本來邀請自己與姜文做客節目《影視名堂》,但姜文最終拒絕。「我估計他心情不太好。」蘇牧說。
自2014年12月18日影片正式公映,一周內票房破人民幣4億元,截至發稿前,《一步之遙》票房累積至5.12億元。如果是按照目前中國電影市場製片方和發行及院線普遍使用的45% :55%分賬,《一步之遙》的人民幣3億元投資目前還沒回本。眼見對影片的爭議增多和後續票房增長乏力,20億票房成了泡影,資本押在姜文這塊金字招牌上的豪賭打了水漂。
姜文辦公室大廳的牆上還張貼著幾張他單純作為中國優秀男一號曾經參演的電影海報:《春桃》《芙蓉鎮》等。對面一端,懸掛著一首玻璃框裝裱的七律古詩——那是四川作家馬識途在2010年慶祝自己的原著《盜官記》改編成姜氏電影《讓子彈飛》大獲成功時所贈。正是這部代表姜文獨特創作風格與商業元素完美結合的作品,使姜文成為當年大陸票房最高的中國導演——票房數字近人民幣6.74億元。
「我幸好作為一個52歲的人,有多一半時間是一個名人,面對太多對我的各種解讀。有時甚至是很美好的解讀,但那不是我。不好的解讀也不是我。所以我無所謂……」這一天距離姜文的生日,還有16天。姜文低沉渾厚的聲音仍在繼續,與影片中他飾演的「馬走日」喃喃自語的英式開場語調,忽高忽低地重合「To be or not to be」。
這句取自莎士比亞名著里的名句,未嘗不涵蓋一向處於觀眾期待、資本需要、自身強烈表達欲與創作習慣三面挾持下,姜文的矛盾糾結:「這麼著,還是那麼著?」過後,一位與之合作過的編劇告訴我們:「取名《一步之遙》是意會,就是哪兒和哪兒都差那麼一點點。取這個名字挺對的。」
姜文的影片一直備受爭議,此前卻從未遭到過對品質的質疑。人們相信姜文是導演里的藝術家。姜文兩個字就代表了精益求精的電影品質。
電影市場正在發生一些變化。2007年,全國共有銀幕3527塊,2010年增加到6256塊,2014年年底已經接近24000塊。觀影人次從2010年的2.37億增長到2013年的6.12億,激增的市場不斷裹挾著更多新觀眾走入影院消費。據藝恩諮詢調研數據顯示,25歲至35歲的群體佔比達68%,根據這群主力消費群體的觀影閱歷和實際年齡,他們被稱為「新電影觀眾」。「中國的電影觀眾可能是全世界最年輕的電影觀眾,但我們也有全世界最老的導演。」阿里影業CEO張強曾表示,中國一線導演的平均年齡,可能是全世界最老的,「這兩者之間是一種博弈。最年輕的觀眾、新的審美需求是年齡偏大的導演們提供不了的,那就經常會出現一些非常讓人意外的事情。」
「從2012年年底上映的《泰囧》開始,到現在差不多兩年,出了7部都是低成本、高票房的電影,很多導演都不是專業訓練而為的導演,比如徐崢、趙薇、鄧超,還有兩個作者,郭敬明跟韓寒,中國就是這麼奇妙。」香港電影製片人施南生說。從票房來看,以張藝謀、馮小剛和陳凱歌為代表的第五代導演講故事的方法在市場上開始失效,新電影觀眾對宏大敘事和國家命運探討不感興趣了。
姜文創造的電影世界跟第五代和第六代導演都截然不同。似乎是完全被一股壓抑不住的創作衝動驅動著,姜文一直拍得很個性。他的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講述「文化大革命」期間北京一群少年的生活和萌動的初戀;《鬼子來了》說的是抗日戰爭中河北農民馬大三的一次奇遇,探討人性;《太陽照常升起》沒有故事,只有一個核心情節,討論起尊嚴、情愛和創傷。他總能用一種獨特的視角去看待一個個光怪陸離的歷史階段,然後用非常誠實的電影語言展現出來。影評人對此欣喜若狂,他們對直接從演員轉行為導演就能表現如此嫻熟的姜文感到震驚和讚賞。「我的所有電影其實都是預期之外的。」姜文也承認。曾任《鳳凰周刊》主筆的黃章晉在一篇描寫姜文的文章中盛讚:「姜文的見識和創造力,在他的中國同行中算是異類,他似乎是中國大陸唯一不依賴苦大仇深的題材便能(偶爾)達到國際水準的電影人。」曾擔任2013戛納電影節「國際影評人周」的「France 4 Visionary Award」評審、電影雜誌《虹膜》主編駱晉則稱姜文創造了一種新的歷史類型片。他創造了一種勉強可稱為魔幻現實主義的電影語言。「對歷史的解構與批判、黑色幽默、故事、寫劇本的方式,整個視聽體驗。包括他對電影的整個理解。」駱晉說。
正當資本還在拿捏新電影觀眾的口味時,《讓子彈飛》的出現讓他們眼前一亮。這部一開始就打著商業片標籤的電影拍得既賣錢又好玩。「它用一個懸念性的故事,強有力地鎖定了觀眾的注意力。所以觀眾就很滿足。」戴錦華說。導演姜文頭一次帶有如此明確的商業考量就表現了高超的產品掌控力,且藝術家姜文依然保留了自己在造型、表演和對白上的特色。但問題也正出在這裡,新電影觀眾對姜文最初甚至唯一的印象,只有這部《讓子彈飛》。他們的要求很簡單,就是看到另一部《讓子彈飛》。當姜文純粹成了一個被《讓子彈飛》標籤了的姜文,《一步之遙》就成了難以接受的意外。
「觀眾是情人才是對的。他對你是有要求的,而且還要滿足他的要求。」姜文說。「他為電影而生,」姜文中學時代相識的老友、中美企業峰會主席沈群說,「有的人是把電影當成一種藝術,但這種藝術也只佔有他生活的一部分,姜文不是,電影占他生活的全部。而且他認為,全世界的人都應該做電影。幹嗎還要做農民,做工人,所有的人都應該做電影才對。」姜文有時候也和這個「觀眾」生氣,問一嗓子「想看懂什麼」。
「人們對《一步之遙》表現出接近憤怒的情緒,忽略了這是一部製作非常認真的片子,從製作本身上說,它把中國電影提高了不是一兩個檔次。」戴錦華說,「它一開始就用了三個很少見的做得非常非常棒的戲仿段落,並把它們做到了高峰。比如仿黑白紀錄片的片段,用仿古十六幀的畫面,漂亮極了;再比如選美時的歌舞橋段,在調度、場面上,以及3D拍攝上,如果放在好萊塢,也是個非常棒的歌舞片。」
總投資超過人民幣3億元的《一步之遙》由北京不亦樂乎電影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哥倫比亞影業公司、英皇影業有限公司、中國電影股份有限公司、萬達影視傳媒有限公司等10家影視、互聯網企業共同出資。在2014年上映的華語電影中僅次於投資約人民幣4億元的戰爭題材大片《太平輪》。《一步之遙》的投資比《讓子彈飛》翻了近3倍,投資商看好姜文這個品牌。
《讓子彈飛》在商業上的成功也為他的創作帶來巨大空間。為達到姜文想要的效果,劇組請到了不止一支國際一流的外援團隊。3D攝影指導Keith Collea參與過《泰坦尼克號》《加勒比海盜》的製作;編舞師Keith Young在百老匯有自己的工作室;混音師Michael Minkler是3屆奧斯卡最佳音效獎得主;視覺特效團隊Pixomondo曾憑美國導演馬丁·斯科塞斯的作品《雨果》,獲得2012年奧斯卡最佳視覺效果獎。
Pixomondo為《一步之遙》做了超過850個特效鏡頭,與《雨果》的體量基本相當,在成片中有約30分鐘的內容,在一部不以特效為主角的電影中,已經相當可觀。Pixomondo視效製片Christoph Zollinger說,姜文對細節的關注具體到了天空的顏色和雲朵的形狀。「他說上世紀20年代的上海天很晴朗,有種特殊的藍。另外,雲應該有清晰的近乎鋒利的邊緣,並且帶著陰影。」因為姜文不斷提出修改要求,Pixomondo的工期曾一再延後,直至首映日之前兩天仍在做最終調整。
9位《一步之遙》的編劇中有5位駐場,隨時以「填詞」的方式來打磨對白。姜文覺得對白非常重要,為了使之達到精彩,不惜花費大量時間。「拿填詞打比方,《浪淘沙》《念奴嬌》《沁園春》的格式是之前就想好的。雖然知道這個格式,但是需要鍊字鍊句。我們先確定好字數,100個字,101就不對了,99也不行。要說的話說了。但是,不押韻,平仄都不對。意思和字數都對了,然後就開始調整,這是有詞譜的。先選一個韻,看看哪句話合適……我們就在做這個事情,韻對好了,句子放這兒,再看平仄。意思又不對了,就要再調整。分段調整,最後再看,總要凸凹有序。」他說完補充:「我拍的這些電影,都有些像填詞。」
對劇本的精細打磨,已經成為姜式電影的生產方式。對姜文來說,3D和電影本身一樣,只是一種技術,而劇本顯然更需要人的熱情和理智。「導演非要去掌機、弄焦點、談技術,有點兒浪費了自己的崗位,也浪費了別人的。」姜文說。
姜文的搭檔馬珂比他小10歲。他將姜文視作不亦樂乎的核心產品。這位1996年大學畢業後就參與制作收視率頗高的電視劇《蝸居》的製片人想做電影。2005年他託人介紹見了姜文,但那時姜文忙於拍攝《太陽照常升起》,無暇顧及與他成為搭檔的事。2008年4月,馬珂和姜文作為主要出資人的不亦樂乎電影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成立。「我那時想做電影,就想找最好的導演,自然姜文是不二之選。正好那時他沒製片人,基本是一拍即合。」馬珂說。從成立至今的6年多時間,不亦樂乎一共出品了兩部電影作品:《讓子彈飛》和《一步之遙》。
「電影在導演手裡是個作品,到製片人手裡是個產品,你要把不同的作品帶到產品模式中,用有效的方式宣傳和發行,讓大眾知道。我給你舉個例子,我一直在說《太陽照常升起》是一部好電影,當時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宣傳。直到它下片之後,中國移動根據它做了一個微電影,在中央台和各大衛視播出,效果特別好。很多人這才知道,再想去電影院看,已經下片了。電影這個東西轉化為產品的時候必須給觀眾引導,你得讓大家知道。」關於電影宣發,馬珂有自己清晰的職業哲學。
宣傳的基礎是製作。製作過程中,馬珂的存在似乎也讓姜文受到有效規束。《鬼子來了》中日本兵花屋小三郎的扮演者香川照之回憶稱,姜文彼時的習慣是日復一日漫無盡頭地拍片,投資方曾因資金消耗得所剩無幾,不得不找其談話,敦促控制拍片節奏。而「《一步之遙》從開機到殺青,除去中間停機休息調整的時間,實際拍攝總共用了整整100天,完全按照計劃,沒有任何拖延」,馬珂強調。
不亦樂乎的工作方式非常簡單,作為一家奉行獨立製片的小公司,一切以製作和圍繞製作的宣傳為主。馬珂負責宣發,姜文負責內容。公司20多人,負責宣傳的只有5個人,宣傳總監閻雲飛也被姜文收入了《一步之遙》的編劇團隊。整個公司看起來就像一個大家庭,而姜文是家庭的核心。「我現在特別羨慕姜文。因為姜文有一個馬珂,還有一個閻總。」談起自己的搭檔,姜文不吝讚美,「閻總不但能搞宣傳還能寫劇本。馬珂不但能搞製片,還能在藝術上有鑒賞力。因為他是學陶瓷的。陶瓷可是真正的藝術,很抽象,又很具體。所以我會在談劇本的時候把他們找來,在剪輯的時候也把他們找來。我看特技的時候,會趕快叫馬珂過來。你說我該不該羨慕我自己呢?」在《一步之遙》的宣傳期中,姜文每有採訪,馬珂都會現身。熟悉這二人的人,將他們的合作稱為「信馬由姜」。
在馬珂看來,姜文和觀眾之間的互動堪稱完美。「姜文電影比較重要的特質,就是內容不止有一層,可能有兩層三層,有好電影引起討論的基因。電影就怕沒人說。」他說。
姜馬組合逐漸進入遵從資本遊戲規則的創作狀態中。以投資體量和包裝方式衡量,《一步之遙》顯然不是藝術電影,而是一部志在贏得大眾市場和更多回報的商業片。這個選擇不是偶然。「中國現在有超過2萬塊銀幕,但人均銀幕數量仍然不高,觀眾還沒有成熟到能夠接受各種電影的地步。也就是說分線放映或者文藝院線尚且不存在實際的市場空間。」 電影《黃金時代》的執行製片人程育海說。《黃金時代》於2014年十一檔期上映,是一部投資超過人民幣7000萬,宣傳發行費用接近2000萬的「大文藝片」。票房卻也遇冷,總票房不足6000萬元。
如果不以商業大片的投資和宣傳體量去包裝《一步之遙》這個故事,結局會不同嗎?「電影很難推倒重來。每個電影的命運都是個性化的。我只能說,在這個市場里,有人做的是迎合的事情,有人做的是引領的事情。但無論迎合還是引領,都要對目標觀眾群有個明晰的設定。」樂視影業社會化營銷總策劃兼宣傳部總經理陳肅說,「片子拍給誰看?這點明確了,大概就能測算自己的投入規模了。比如拍給藝術片觀眾,那投資必須控制在某個數額以下。如果我是拍2000萬觀影人次的大片,票房預計人民幣6億元左右,那投資1億元差不多。投資也好營銷也好,和最終服務人群的基數是相關的。」
話雖如此,樂視影業參與投資,同樣在賀歲檔上映的《太平輪》也被無情撞沉。陳肅表示:「中國電影目前是單一市場,可供選擇的遊戲規則只有一套,藝術片沒有商業模式支撐。受熱錢驅動,大家都擠入商業院線的體系當中,不用幾個大卡司就沒辦法拍片。」
作品形式和內容本身出現的定位誤差,也是創作者姜文處境的尷尬之處。「我不想說得那麼殘酷……但是尤其在《太陽》之後,電影商業化對姜文本人的這種逼迫,原來沒到極致,現在到了極致了,」北京新影聯影業有限責任公司副總經理高軍曾在2010年接受《東方企業家》的採訪時說,「他原來是優哉游哉,我想做電影我就做,我不想做就算了,對於賺多少錢我也不是特別關注,我夠吃夠花的無所謂。但是現在電影全面商業化的運作,對任何一個導演的逼迫都是前所未有的,這一輪要再不跟上的話,可能就錯過了一個最好的商機,這個導演就可能被時代所遺忘。」
2010年年末,不亦樂乎推出大片《讓子彈飛》。對此,施南生肯定了姜文是有意識的自我調整:「他的才華非常豐富。他拍的幾部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鬼子來了》《太陽照常升起》也經歷了一些波折,我覺得他肯定從這三部片中吸收了經驗,他這麼聰明,所以他就做給你看,就示範一下,做出《讓子彈飛》這麼賣錢又這麼好玩的電影。」她又補充說,「他不需要證明什麼,他就這種個性。」
不管怎樣,《讓子彈飛》使姜文又一次從失敗中走出,品嘗到巨大的商業成功。它一定程度掩去了《太陽照常升起》晦澀的存在感。而再論及《太陽》,姜文曾經喟嘆:我有四個「孩子」,我最疼這個。為什麼,因為這「孩子」對這個世界沒有防衛之心。他被人傷得最重,別的都能自己保護自己。
「我不想做任何職業性的東西,職業性的電影其實挺難受的。就像本來女人特別漂亮,不代表任何職業。」姜文表示。靠票房爭得創作自由的姜文殺了個回馬槍,又回來了。「我覺得姜文太想要觀眾了。他太想要一部有《讓子彈飛》那樣票房成功的《太陽照常升起》。但實際上,《太陽照常升起》是精彩(excellent),《讓子彈飛》就是還好(good)。你現在要用還好的東西,去創造非凡(marvelous)的表達,那是不可能的。他要真的完全不顧及市場和觀眾,可能情況完全不一樣。」戴錦華說。
戴錦華記得,剛看完電影,姜文問她:「你失望了嗎?」她愣了片刻說:「我有點失落。」在這個嚴謹的影評人眼中,《一步之遙》「精彩漂亮,但不動人」。考慮到觀眾,也許還有投資人,即便誠如駱晉所說,姜文的確吸取了教訓,向《一步之遙》注入了保障《讓子彈飛》取得成功的那些元素——對歷史的解構與批判、黑色幽默、滿溢的視聽體驗——這種藝術和商業的調和也沒有達到《讓子彈飛》的精準平衡。「姜文的作品始終有種危險的張力狀態。他每部電影都試圖在這種張力狀態中找到一種平衡,那我必須說,《一步之遙》找得不夠好。」戴錦華說,《一步之遙》那些精緻且大手筆的片段「每一段都太過完整和飽滿,容易把人帶離故事主線;還會讓視覺衝擊和敘事強度逐漸增加,觀眾心理上沒有過渡的空間,也許就會難以接受」。
「完美是只能接近不能達到的。所以我拍電影從來沒有遺憾。」《一步之遙》上映並經歷輿論聲浪之後,姜文把自己環繞在共事的五個編劇之中,一個接一個地接受媒體訪問。每篇報道呈現出的他的狀態似乎都有不同,但無一例外,書寫者們都在極力突出姜文行為舉止的細節,彷彿想從中找出他此刻心態的蛛絲馬跡。而姜文早已自衛般退回那個堅硬聰明、禮貌正確的外殼中。
「人們談論的姜文跟我沒什麼關係,我也在跟著幸災樂禍。」他站起來,雙手撐著桌子拉伸自己的後背,嘖嘖抱怨連續久坐後的腿痛。
他最初是作為演員為人熟知的。1984年從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畢業後,憑《芙蓉鎮》《紅高粱》等影片中的一系列角色成為中國最具實力的名角兒。而演戲的時候,姜文在角色設計和電影語言方面表現出的創造力與主見,也預示他必然踏上「講自己的故事」的導演道路。「我所知道的是他參與每部影片都自覺不自覺地加入導演創作。」《芙蓉鎮》的女主演劉曉慶說。與姜文合作了《紅高粱》並憑其取得1988年柏林電影節金熊獎的導演張藝謀評價姜文時連用幾個非常:「他非常會演戲,考慮問題也非常周到,非常有能力。而且我覺得他絕對要做個好導演,他有這樣的心。」
「我這輩子有三件事:我青春年少怎麼度過的,是一件事,國家民族一件事,男人跟女人一件事。這三件事,是三個大噴嚏,我一定得打出來。」 拍《太陽照常升起》前,姜文對中戲校友、編劇史航說。不吐不快的創作衝動裹挾著靈感,在姜文的前三部電影中以一股渾然天成的氣勢展現出來。1992年初夏,他把自己關在北京西壩河附近一間小屋裡,獨自把王朔的小說《動物兇猛》改編成了7萬餘字的劇本《陽光燦爛的日子》。「就像有什麼東西在支使我的手這麼嘩嘩地寫,而且筆跟不上腦子。」 姜文說。《太陽照常升起》的編劇之一過士行回憶,姜文第一次對他講述《太陽》的故事梗概時,「我覺得在他的嘴裡面已經拍完了,全是鏡頭銜接起來的,這就是一部電影。」
「姜文有自己的追求,但這個追求如今又必須受來自票房和投資人的限制,這就是現在他身上擰巴的地方。」沈群說。2007年《太陽照常升起》上映後,姜文受邀到沈群家做客。「當時我家有差不多六十人,將他團團圍住追問,你為什麼拍一部看不懂的電影?」沈群回憶,姜文極其耐心地反問諸人,「你說哪個是真實的?對我來講,我自己的記憶比日記中的行程更真實,它不需要我翻閱任何記錄。就存在我腦子裡。《太陽照常升起》就是屬於我記憶的這份真實。我這個電影,沒想讓每個人看懂。我也不覺得電影是需要每個人看懂的東西。」
「我可能從小沒養成以集體方式看生活的習慣,所以我只能在我的個人角落裡看生活。這算個什麼事呢?其實本能在排斥集體意識,因為那個東西沒有意義。對我來說不起作用,或者說對很多事不起作用。比如說對"文革』的說法,說"十年浩劫』。我聽著,什麼叫"十年浩劫』?不是我所看見的那件事。但是有人願意把事蓋個章就踏實了。我反正,鬧完那一通反倒不踏實,就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所以,這對我拍電影是有幫助的。」姜文說。
「他沒法統一,他天性無拘束地追求完美,又必須承受外界不可抗拒的壓力。這是他根本解決不了的事,他一生都得帶著這個矛盾走。」沈群說。「如果我有足夠的錢,製片人也不覺得花錢是個事兒,我就天天拍《太陽》。現實是沒有這麼多錢可以花,人家就算不埋怨你,說"沒關係,不在乎』,自己總要有一些不好意思,總要想著能賺一塊錢也好,或者接近不賠。對於全世界的導演都是這樣,因為投資太大,由不得自己。畫畫可以,成本非常低。電影確實成本很高,又是零售的事情,就要深入淺出。」姜文說。
「我還是個孩子。」《一步之遙》里,馬走日對逼婚的完顏英大聲聲稱。首映日當晚,央視主持人白岩松也體貼地宣稱,其實,姜文還是個孩子。
這個「孩子」的荷爾蒙氣息似乎太強。最後,總不可避免地成為他作品中的「英雄人物」。不管是斬首後詭異一笑的「馬大山」,還是對老百姓呼籲「公平,公平,公平」的假麻匪「張牧之」,或是這次被迫成長起來的「馬走日」。
「電影史上有種說法,導演不斷地深挖某個主題,演員不斷橫向挑選不同人物。如果說有相同,不是在人物上,而是在不斷尋找真相。通過越過各種假象,盡量接近真相,這是我要拍的電影。從第一個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到現在,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像王天王演的戲,就無所謂真相了。」姜文闡述著,如果像戲中,王天王那樣,今天殺不奸,明天奸不殺,後天又奸又殺,貼張照片在玩具臉上,號召大家一起唱,將之稱為《槍斃馬走日》,演得很紅火,不符合他的人格與人生觀。「我願在有機會時,找一找真相在哪兒。我不一定能找到那個真相,我可以盡量接近那個真相。」
電影創作中的某種真相,或者說常見現象是,大多數導演最富活力與創造力的階段,基本是50歲之前。「他想表達的,還有他的手法,都是更能創新、可以往上走的狀態。等到了五六十歲,他就會進入一個比較平穩的狀態,不一定是下坡路,但可能在表達上,會有一些重複。他就會進入這樣一個比較成熟的狀態。」駱晉說。
撰文/樊夏、白素 編輯/趙茜、何叢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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