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與展望：香港，還可以住下去嗎？

香港特首梁振英突然宣布不爭取連任，對香港新聞界投下一個震撼彈。在此之前，律政司長袁國強在「2016十大港聞選舉」活動中，選出了「人大釋法」及「宣誓風波」作為今年最重要的新聞。其實，年初香港還發生了一場「旺角騷亂」。這四大新聞時間間隔有長有短，但都圍繞著一個主題：「港獨」思潮在香港年輕人中越演越烈，造成了街頭衝突、政治風波，以致最終北京一方面對香港採取更強硬的手段，另一方面也面對現實，順應港人希望換特首的心愿。

「港獨」是2016年的香港「熱詞」，受到港府、北京，以及國際社會高度關注。其中，一部分積極分子今年登上政治舞台，成為風頭十足的人物，甚至經常接受國際傳媒訪問。

也許一些青年及他們的家長，會對自己或下一代站在時代的最前段而感覺良好，但是若問基層的為人父母者，他們最關心的問題是什麼？多半會有不同的答案。

他們最關心的始終是子女的成長問題，包括近年大量港青申請公屋的因由，還有子女交友不慎、誤墜財色陷阱而後悔莫及等。對他們來說，那些有子女投身政治抗爭的香港家庭的關注點，雖然與自己並非全無關係，但還是有明顯距離。

都是香港人，為何有距離？

因「宣誓風波」而被指為「港獨」議員的「青年新政」梁頌恆和游蕙禎，在踏入政壇前，跟香港所有政黨都沒有關係。梁頌恆突然出線，被一些人形容為「機會主義者」，而游蕙禎則是典型「宅女」。

1986年出生的梁頌恆，中學就讀於香港名校華仁書院，畢業後選修香港城市大學工商管理系，期間曾任學生會會長。2010年踏入社會，先後任職中資的中郵電貿及拉手網，主力網上營銷。

梁頌恆在2015年成立青年新政，之後積極投入區議會選舉，但第一次出征落敗。今年9月，他接替被取消資格的本土民主前線梁天琦，在立法會新界東選區中當選。

在一些人眼中，梁頌恆善於鑽營，他本人在接受電視採訪時也坦言自己為人功利，在商人和「政治人」之間，其實更適合做商人。他在出任學生會長時，就舉辦了一場賣電腦的活動，為學生會賺了120萬港元（22萬新元），非常有經商天賦。

作為城大學生會會長，他也屢次與時任香港中聯辦青年部部長張學理接觸；在大學畢業時，為了推銷自己，曾在履歷表上列出並不認識的「合作人」。

梁頌恆坦言，踏入政壇也是因為「功利」地覺得生命受到威脅。關於香港的未來，他們通過簡單排除法去選擇，他認為一國兩制看起來行不通，所以僅剩下一個選項（香港自決）。

梁頌恆的父親1995年去世後，其母獨力扶養他和弟弟。但父親留下一份物業，一家人生活不算富貴但也不愁衣食。

25歲的游蕙禎比梁頌恆更年輕，背景也更簡單。她是獨生女，就讀的伊利沙伯中學也是地區名校，曾經在學校文集中發表稿件，講述大陸一名窮學生賣器官的故事。她也曾以筆名在網上發表同人志，寫的是男男戀愛故事。高中畢業時，游蕙禎會考失手，只能升讀入學要求較低的嶺大中文系。大學時代還曾到親中媒體《大公報》實習，因不滿稿件常被修改而辭職。

她畢業後當普通文員，閑時創作散文、打遊戲機、彈琴。

她坦言，早前去過一次「六四」晚會，自此沒再出席，當時仍對政治一竅不通。到2015年香港佔領運動發生時， 她看到學生罷課，覺得一定要做一些事情，除了請假參與，還呼朋喚友一起參加行動。

游蕙禎的從政路與梁頌恆基本相同，也是於去年參與成立「青年新政」，參加區議會選舉同樣落敗。今年9月再度出征，長發披肩的她，穿上連身裙，被封為「游BB」或「女神」，結果成功當選為香港最年輕的女性立法會議員，一度被寄予厚望。

游父退休前是港府水務署高級技術人員，母親退休前是助理文書主任。雙親退休後享有公務員退休長俸及醫療福利，還自置旺角物業。

這兩位「港獨」年輕人的很大的共通點，是他們都不愁衣食，原本對大陸也沒有多強的厭惡，是經歷了政治運動洗禮後才「仇中」。

眾多青年成長波折重重

然而，在香港的公共屋邨，有著一群人數比這群「港獨」青年多很多倍的「80後」「90後」，雖然也不愁衣食，但他們在學業路上波折重重，加上屋邨品流複雜，成長過程中遇上損友的機會也大增。

志鋒（不願透露姓氐），生於關心時政與民主問題的家庭。父母為他取名「志鋒」，是因為他出生時正值「六四」，父母每天收看電視台記者謝志鋒發自北京的報道。但這次與記者見面時大家談的不是政治，他是在醫院的精神科會客室講述發病原因。

他說：「我第一次借錢給人，是女朋友的姐姐表示要還錢給「貴利」（高利貸），我想也沒想就向「貴利」借了數萬元給她。」

最近志鋒又借「貴利」了。原來，他第四次結交女朋友，對方通過社交媒體主動約他見面，第二天就帶他到美容公司簽約做臉部護理，以信用卡簽下三萬港元的賬。

這位「女朋友」不斷在社交媒體中鼓勵志鋒不要自卑，要學好英文，還帶他到該美容公司的聯營機構以信用卡交「學費」。經過多次不同類型的「鼓勵消費」後，志鋒竟欠下數十萬港元信用卡債，又經該「女朋友」指點，走進財務公司借「貴利」。

問題最終被志鋒父母發現後，父親決定忍痛拿出數十萬港元退休金代子還債。更讓家人擔憂的，他們發現兒子神情獃滯、失去簡單算術能力，以及無法入睡。

志鋒後來被診斷患上輕度精神病，醫生說，這與其成長過程有很大關係。志鋒就讀的Band 3（第三等）中學，其他同學的品行和自理能力很差。他本人也未完成中五就離校，內心其實很自卑。

在經過一段長時間「宅男」生涯後，志鋒終於踏出社會工作，但他對事物的分析能力差，容易受騙，加上自卑心作崇，又渴望認識女朋友，所以經常受騙。

志鋒遇到的情況，不是孤立的案件。香港警務處公布的數據顯示，上半年毒品、情、商務騙案、假援交犯案大幅上升。網上情緣騙案增長68%，有47宗，平均每月七八宗，針對中小企業的商務電郵騙案有452宗，雖然較去年同期少37宗，但損失金額達11.9億元，比去年上升逾一倍。

現在香港騙子真多

不少港人都慨嘆現在香港的騙子真多，「什麼時候香港變成這樣？以前香港人有同情心，沒那麼多騙案發生！」有受害者坦言，香港的生活本來就已經緊張，現在還要時刻警惕身旁人是不是騙子。

種種不利的環境，讓許多港人考慮移民，不要在香港居住。「我計划到外國後不再找工作，專心帶小孩，生活是單調，為了下一代，還可以怎樣？在香港，不見得他們有更好的發展。」一位資深新聞工者說出心裡感受。

她反映，友儕之中只要成為媽媽，大部分都不再全力在職場拚搏，只要求準時下班，甚至半職或居家工作。而看好子女的學業與情緒行為問題，才是重中之重。

保安局資料顯示，2015年移居外國的港人約7000名，較2014年增100人，港人移民的首選國家依次為美國、澳大利亞和加拿大。

移民顧問關景鴻指出，自從2014年下旬佔中至今的兩年里，向其公司查詢移民詳情的港人明顯增多，2015年，透過其公司成功移民的港人約56人，較以往激增一倍。

香港中大劉佐德全球經濟及金融研究所常務所長庄太量認為，當前這股移民熱潮，反映了港青對香港社會政局及經濟環境的不安。

近四成港人想移民

思匯政策研究所今年6月發表亞洲福祉指標研究報告，在1500名受訪者中，逾七成認為，香港在房屋、政治氛圍等公共政策變得越來越差。42%表示，假如能夠自由選擇，會遷離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於今年9月進行的調查，也發現38.9%的受訪港人稱如有機會，打算移民或移居外地。

面對香港社會的低氣壓，移民是「用腳投票」的一種表現方法。問題是，有能力移民者一般都是人才，他們若離開會造成香港重大損失；而留下的人有些是對家國的歸屬感非常強，也有部分屬於競爭力能力稍弱者，他們當中有的心懷怨恨，容易讓香港社會出亂子。

城大專業進修學院學術統籌宋立功表示，香港回歸接近20年，仍有近四成港人想移民，實屬可悲，反映港府弱勢和無能，施政「紙上談兵」。

港人對香港缺少歸屬感，是導致移民潮不退的深層原因；香港樓價太高，則是另一關鍵因素。

今年9月，港島北角一個新樓盤開售，最小的單位實用面積僅163平方英尺，是名副其實的「劏房盤」，售價高達367萬港元。隨後新界屯門井財街出現更小的項目，只有140平方英尺，令港人嘩然。由於樓價太高，不少年輕人已放棄買樓，轉而增加其他消費例如旅遊等，同時，港青們也將目光投放在出租公屋上。

房委會最新統計顯示，47%單身公屋申請者具大專或以上學歷，較2012年增加13個百分點；30歲以下的申請者，有多達71%擁有專上或以上學歷。

展望2017年，港獨思潮將繼續在港青的群體中發酵、政治爭拗不會停下來、港人仍要望樓興嘆、移民潮繼續警醒當權者。而最重要的是，香港的命運還是要寄望於北京。

從北京最新放寬泛民領取回鄉證，反映北京的一手硬打「港獨」；一手放軟拉攏泛民。原因不外乎「港獨」年青而且殺傷力大，泛民雖是「沙場老將」但已垂垂老矣，不足為懼。

當然，泛民是不容易拉攏的，但這說明北京已充滿自信，能夠放下「六四」包袱，不再抵制高喊「結束一黨專政」的政治人物進入大陸。

香港要「回頭」太難？

不過，相比於放寬泛民領取回鄉證，北京終於願意換下特首梁振英，對於拉攏民心有更大的作用，這意味著明年3月，港人很大機會迎來一位願意創造和諧局面的新特首。

中央政府是決定採取新政策治港，還是另有配套安排？現在都只能猜測，但「梁振英不選了」還是讓港人充滿期望。人們相信，北京的底線是不能發生「港獨」，不超出這個底線，港人還有很高的議價能力。

要「民心回歸」是巨大工程

在香港在經濟、食水多方面都需要依靠大陸的情況下，「港獨」成真簡直是天方夜譚、痴人說夢。但「港獨」問題多少令北京擔心，因為調查顯示仍有17%港人支持「港獨」，足以令「港獨人士」梁頌恆和游蕙禎進入議會。

所以，對北京來說，明年給予香港特區政府最重要的任務，相信就是「民心回歸」。這是一項巨大的工程，包括要處理好國民或中國歷史科教育，以及陸港矛盾的化解等。

明年的7月1日，香港即將迎來回歸20周年。這20年來香港經歷的風風雨雨，一方面反映香港脫離殖民統治者後，自身政治精英管治不善、社會還不能妥善處理政治議題等內部的問題，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北京不像中英談判與回歸前一樣用心處理香港問題。

在「一國兩制」下，北京並不看重港人所重視的民主、自治等核心價值，只著重於香港的財經功能包括融資、資產運作、甚至洗錢等。當大陸與敏感地區交往時，香港可扮演無可替代的「白手套」功能。

對中央政府來說，香港始終是中國僅有廣獲國際承認、一切都自由流動的國際金融中心，並且有大量與國際接軌的典章制度。

北京要確保西方相信香港的「一國兩制」仍然存在，才能更好地利用香港。從中央與中國國家利益來說，香港不能搞「港獨」，這是底線，但港人也需要和諧、安寧、有利於經濟發展的生活環境。新的一年裡，隨著國際政治形勢變化，國家最高領導人是否還願意花更多時間與心思去眷顧及利用香港呢？還是只會抱著舊有思維，只要保住香港不亂就可以？

所謂「花心思」，並非要「管得緊緊」，而是技巧地掌握局面，如果北京認為香港不需要、不值得他們花心思，那麼香港可能真的越來越不能住下去了。2017年與未來五年，香港將選出另一位特首，但就算梁振英不在，「港獨」聲音也不會消失，如何既嚴打港獨，又不讓社會繼續撕裂，將是非常考驗新特首的政治智慧以及北京與香港之間的默契。

在2016年歲末之際，「歌神」張學友在演唱會演譯《回頭太難》時，唱出了港人心聲：「你的永不後悔，深深刻刻痛徹我心扉，可知心痛的感，總是我在體會，看我心碎你遠走高飛。一生熱愛回頭太難……」

香港，是香港人的家，但是這個家，過去幾年一再陷入不同世代、不同理念的港人之爭執與撕裂。港人所愛的香港「回頭」，是不是也好像這首歌一樣，回頭太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