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源詛咒」焦慮里的茶葉「難民」
有人說,在景洪告庄有700多家茶館,置身其間,視線所及,門頭招牌上到處都掛著古六大茶山的村寨名字。一般的遊客,可能也就只知道那是經營普洱茶的鋪子。可對於老茶客來說,那就是他們進店的理由。
告庄的夜很長,燈火通明的街道,將南國繁華延續到深夜,遊人不想睡,茶人亦無眠。清明剛過,從茶山上下來的新老茶人帶著一種小興奮,進入到了這個徹夜通明的街市。
清明過後,正是春茶採制最繁忙的時候,我們在告庄大金塔附近的一家茶空間小坐。在坐的這群人里,今年大都已經進出茶山好幾次了。空車上山,滿載而歸,家中倉庫里,早就已經為2018年的春茶騰出了位置,把精心採辦好的茶葉放進去,彷彿又圓滿了一個期待已久的夢。
普洱茶這門生意的獨特之處就在於此,每一個茶商一方面想掙錢,一方面又自我執迷。茶,熏陶著大家的靈魂。時間一長,商人身上的那種狡黠、詭譎、諂媚和姦詐都潛移默化的消退了。在茶的體驗上,感受越來越細膩,留在茶山的足跡也越來越深長。最後回過頭來,自己的積蓄都已經換成了資產和庫存。所以,很多人覺得茶商有點排斥一個「商」字,與傳統文化的「士農工商」秩序有關,實則不然,大家確實不像是在從事商業活動。
這幾年,茶山上的鮮葉價格也是年年攀升,對於古樹茶的追捧越來越細節。山頭依然是大家熱衷的點,名山頭佔據的價格高地也在刺激其它山頭的野心。幾年下來,不管是什麼山頭,只要是古樹茶,事實上已經沒有價格上的窪地留下了。茶商,守著采,守著做,面對古樹這種稀缺資源,茶商也沒有太大的議價權。
這幾年,高附加值的產品在終端流通環節其實也面臨著巨大的瓶頸,再加上茶葉產品自身秩序的混亂,做茶的人其實境遇也並不是外面看到的那麼美好。一群做茶的人,在這個美好的夜晚聚在一起,聊著聊著就開始吐槽了。從大家的聊天中,其實不難發現茶山上茶農所面臨的潛在焦慮。
可以說是整個歷史上都沒有面對過眼下這種發展態勢,守在自己家門口,守著山上的那幾棵老茶樹,就有人絡繹不絕地把錢送進山來。茶商辛辛苦苦的在終端市場上熬一年,好不容易把茶葉變現,第二年春天便又不得不抱著錢進山了。普洱茶越陳越香的產品邏輯不僅讓消費者在延長的時間線里體驗到了產品的樂趣和興奮點,同時也在不斷擴大茶商在產品上年復一年的自我留存。到頭來,茶商手上的存款都變成了普洱茶,交易的現金都在向茶山流動。去過老班章的人都會對著那個邊遠村落里的農村信用社的營業部拍張照。在中國,專門為一個村落的茶葉交易建設一個金融網點,也從側面反映出了茶山取得收益的資金規模正在不斷擴大。
下山的茶商喜歡談山裡富裕起來的茶農,他們拿著錢,改建自己的老房子,在城市裡購買學區房,將子女送出大山接受良好的教育。這些茶農的舉動被譽為很有遠見,也頗受茶商們的稱讚。在普洱茶突然帶來的毛茶紅利里,也有不少茶農迷失了方向。從過去一年幾千塊錢產值的貧困戶,突然增加好幾十倍甚至是上百倍,房子修了,車也買了,茶季一過,山裡的生活就難免顯得有些空虛了。於是攜帶大量現金到縣城裡賭博,揮霍。茶商們每每描述起他們揮霍的細節,在嘲笑的同時,也流露出好似在浪費他們的血汗錢一樣。
古樹茶,是一種稀缺資源,以古樹茶為原料的普洱茶本質上是一種資源優勢型產品,資源帶來的財富,也很難避免的陷入了「資源詛咒」的經濟規律里。
首先是表現在山上人對於古茶樹資源的過分依賴上,家家戶戶,謀生者唯茶一項,茶葉價格的波動,將直接影響到很多家庭的生活。很多茶農都有這樣的隱憂,一方面在好不容易盼來的有利行情里改善了自己的生活狀態,另一方面又怕眼下過於混亂的茶山秩序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不穩定的變故。山裡人依靠單一的古茶樹資源帶來的現實財富,導致人力資源的結構單一,大家在就業選擇上將喪失更多的想像空間。茶山「茶二代」被放在與「富二代」並列的辭彙層級上,好似註定了這一代年輕人不需要做思考和選擇,茶山本身就是一筆可觀的遺產,守護好,就能完成自己的原始積累。
在這樣的背景下,大家接受教育的意願普遍降低。具有較高知識水平和技能要素的勞動力無法在茶山獲得更多的額外收入補償,於是茶山容易陷入低水平的勞動力困境里。缺乏創新和因有的活力,經濟增長很容易陷入瓶頸。而茶,作為一個非標產品,本質上也還只是一個嗜好品,市場成熟度低,存在較大的波動風險。
同時,茶山產權制度建設,和產權交易的市場規則也不健全,在以原料為誘惑的背景下,容易誘惑很多「投機分子」到茶山做過度的開發與開採。一方面造成生態環境的壓力,同時也會對古茶樹的植物遺產資源構成潛在的破壞性威脅。這些稀缺資源的破壞,在本質上也將對茶山造成不可逆的經濟損失,同時形成新的發展障礙。近幾年,因為古茶樹價格走高,所以不可避免的造成茶農對古茶樹的過度採摘造成的破壞,缺乏科學統籌的留養方案,有些寨子面臨著「茶王樹」枯死的威脅。這對高度依賴古茶樹資源的茶山經濟的可持續發展製造了巨大的障礙。
深度聊下來,茶山的無序狀態,牽動著茶農和茶商的神經。「資源詛咒」的影響面遠遠比我們想像的要大。普洱茶,是一個強調系統性的產品,茶商倉庫里的茶葉年份既是自己做茶的編年史,也是自己守望的一個夢。開始了就回不了頭,所以不管這幾年鮮葉價格如何畸高,茶商都表現出了一種逆來順受的性格。他需要在那個夢裡一直走下去,走著走著,用茶換錢的動機就越來越微妙了,直到有一天,有一款茶突然驚艷到了自己,可惜存世量不大,又沒有人出得起自己內心默認的價格,於是索性留下來與朋友一起分享。茶商在茶里,迷失了自己作為商人的屬性,最後把錢都換成了茶,成為了一個窮得只有茶的「難民」。
夜深了,茶喝淡了,大家告辭離去。出門,一輛紫色的吉普,滿身都濺著泥垢,孤獨地停在路邊,那是一個美女茶商剛剛從茶山上開下來的。車裡都裝滿了茶葉,今年價格不便宜,車上各個有名山頭的茶都有,得來不易,望著大金塔燈火里的佛祖雕像,慈眉善目的表情,我在心裡默默祝願,這些茶在未來能夠給她帶來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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