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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凋零之時:記一個動漫公司的坍塌

牡丹凋零之時:記一個動漫公司的坍塌

1、

這個故事一年前我就想講了,期間也跟人講過幾遍,他們都說,嗯,有點意思,不過太平了,不夠狗血。

於是我思考怎麼把故事弄得驚心動魄,可惜無果,故事本身就是日常的集合,沒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它發生了,然後延續,到了終點則戛然而止。就是這樣。

2、

三年前,我在君蘭動漫有限公司做編劇,公司掌門人是一對親兄弟,哥哥王總負責動畫項目製作,弟弟王董事長則負責公司的管理運營;沒到半年,王董事長就跑了,人們都說他帶著兩億多的錢款,跑去了新加坡,。

一年前,我跟好久不見的朋友吃飯,她說,王董被抓了,進了監獄;我問,那王總呢?

她說,更慘,被黑社會綁架了,押了房子才放回來。

我以為黑社會只存在於燈紅酒綠的摩登城市,譬如澳門,香港和拉斯維加斯,沒料到,居然還存在於我們這個灰頭土臉的四線小城裡。

朋友繼續說,這事兒鬧得挺大,王總還在網上發了控訴書。說來也是可惜,要是當年資金鏈不斷,項目繼續進行,君蘭或許就成了第二個華強了。

是嗎?我很懷疑。

3、

君蘭在當地名氣大漲是在2013年。那年年初,公司在紐約時代廣場的廣告牌上投放了《牡丹》電影的預告片,我還在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里看到了相關報道;一年之後,由於《牡丹》電影沒有如期製作完成,為了確保未來收益,公司啟動了全新的動畫長片項目,我就是在這時候進入君蘭,成為吉象三寶編劇組的一員。

這個項目的目的就是對熊出沒、喜洋洋之類的動漫如法炮製,然後從家長和孩子手中圈出錢來,所以每次開會時,王總最強調的,不是故事也不是影片質量,而是如何設計人設,讓人設迎合市場,以賺取更多的利潤。

王總想要賺錢,可他選取的主角卻很難市場化,出於政府支持的考慮,動畫主角選擇了當地的代表性動物,長得比熊更大更笨重;以此設計出的動畫形象,恕我直言,真的非常不討喜,它看起來既不酷炫又不美型,而且也沒有足夠的童稚感和萌感,就像班裡常有的那種男同學,因為嘴笨腦子慢而老是挨批,他會獲得人們足夠的同情,但不會收穫喜愛和追捧。

但這種話我只敢放在心裡,不敢當著王總的面提出來。

剛到編劇組時,我就發現組裡的成員全都是新人,且僅有兩人是影視專業畢業,其餘均為半路出家。

據我的同事介紹,編劇組也來過有經驗的專業編劇,不過都被辭退了。王總在開會時也提到過這些,他給出的理由是,經驗越足的編劇思想越僵化,所以需要新人來開拓思路;而我的同事則告訴我,王總不喜歡跟他意見相左的人,那些編劇都是由於跟王總意見不合而被辭的;新人編劇相對於老人更加聽話,而且,還更廉價。

起初,我以為這只是員工對老闆的刻板印象;然而一個月後,王總把我們召去開會,時任組長的瑩瑩姐,由於對王總的意見有些困惑,就多說了幾句,然後第二天,在我們還討論著到哪裡吃飯的時候,瑩瑩姐被行政叫走,過了二十分鐘後她回來,開始收拾東西。

瑩瑩姐的離開讓我認識到,在這裡做編劇,還是聽話一點的好。

之後再去開會,大家都是王總問什麼說什麼,除非王總讓我們發言,否則沒人開口說話,也沒有人敢提反對意見。於是會議便成了王總的一言堂,一言堂往往會造成兩種後果,一種是成功把員工變成死忠粉,讓其懷著滿腔熱血為公司赴湯蹈火;另一種則是說多錯多,不斷暴露自己的短板。而王總的一言堂是後一種。

很快我就發現,王總對動畫製作的了解僅限於書面上的皮毛知識,他在我眼裡成了「黔之驢」,不久就技窮了。不過即便頭上的光環不在,我們也得聽他的,隨著他的意思把策劃案一改再改,一變再變。

王總總是說要貼合市場,要我們多向市場上成功的作品借鑒。我們便跟在市場成功的範例後頭,恨不得跪在每個範例面前叫聲爸爸,跪求人家的衣缽真傳。可新動畫片走馬燈似的上映,人們的口味也是捉摸不定,每次坐在王總辦公室里,聽著王總慷慨激昂的宣講,我都覺得自己像是蒙著眼睛追蘿蔔的驢子,被市場這個不要臉的主子耍的團團轉,那根蘿蔔怎麼都吃不到嘴裡。

王總時不時還會提到馬雲的名字,在他的嘴裡,馬雲只是一個出生於70年代的,跟他們並無二致的幸運兒。

「馬雲我們都知道,2000年的時候,都快要死了,是僥倖拉了一筆投資,碰上了好時候才發達的。那時候,他做的東西都沒有人要的,推銷給廠商都不要。我們的電影市場,現在正是繁榮的時候。」

在王總眼中,馬雲就是一頭碰在風口上的豬,是命運讓他飛了起來,而現在,君蘭則成了那頭豬,命中注定要在電影市場急速膨脹的當口飛上天。

這期間,編劇組相繼來了幾個性格各異的組長,有本事的組長不太聽王總的話,聽話的組長又滿足不了王總的要求,一把達摩克里斯之劍懸在組長的位置上,我們眼睜睜地看著組長一個接一個地被砍下座位,創意推翻再重建,無限循環往複。

4、

本以為策劃變動頻繁是由於項目初創的緣故,但樓下的電影項目編劇說,這就是王總的工作模式,儘管電影已製作了四年,可劇本到現在都沒定下來。

王總本著精益求精地態度,不停地打磨著他的電影作品,他的標準隨著時代和思想的變化而不停地變動,於是樓下的辦公室里便燈火通明,跟著他的指令,不分晝夜地加班加點。

這種工作方式耗時耗錢,虧得王董事長是王總的親弟弟,名下有幾個實體公司,能製造利潤向公司輸血,所以王總可以像沒有deadline一般,在前期策劃和劇本方面不停地繞圈,讓大堆成品變作廢料。

劇本雖然還未定型,公司已註冊了一系列的產品商標、技術專利,好為將來的動漫商業帝國鋪路。

為了保證高效工作,公司實行了一系列嚴密的管理措施,早上會有行政檢查每個人的著裝,看你有沒有穿工裝、帶工牌以及桌面是否有雜物;每隔三十分鐘,行政或人事就會到辦公室里巡視,看看是否有人開小差或磨洋工;整個項目組只有一台電腦聯網,使用時需向行政申請,除非查找必需資料,否則不能使用;其他的電腦只能連接公司內部網路,員工通過內部通訊系統來交流訊息,傳遞辦公文件和資料;而據有關人士透露,下班後還會有人不定期檢查員工電腦,查看其中的通話記錄,看看是否有不當言論。

吉象三寶項目組裡除了編劇,還有原畫、分鏡、建模等組別,這些組別里只有少數正式員工,其餘大部分都是公司旗下動漫基地的學生,他們入學時要繳納一萬多的學費;畢業後便會來這些組別里實習。實習生需要自己負擔吃住,每月工資也不過幾百塊。

上班時間裡,這些實習生在內部通訊群里格外活躍,但在辦公室里卻表現得很安靜,編劇組常常被他們投訴,因為打字的聲音太大聲。

項目的總負責人李經理以前是《牡丹》電影后期的骨幹,每周都會跟我們開次周會,檢查我們的劇本大綱和完成稿,看看是否能滿足王總的創作思想。如果王總在創作方面有了重要變動,我們就得下樓跟王總開會。

每次看見王總辦公室時,我都會想起《大紅燈籠高高掛》里的深宅大院,雖然我們不是王總的妻妾,但都得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暗自揣度主子的心思。

幾個月很快就過去了,轉眼就到了公司成立五周年的當口。為了慶祝,公司暫停了全體員工工作,安排大家乘坐大巴,來到一處風景優美的山區。當晚,王總的弟弟王董事長在慶典晚會上進行了一番豪情滿懷的演講,王總則向大家公布了一個好消息,今年電影就會出來。晚會後的第二天,很多人豪情萬丈地去爬山,然後又喘著粗氣半途而廢。

那時候的我太過於年輕,對前景總是過分樂觀,以為憑著一腔熱血和幾分妄念,就能把泰坦尼克從英國開到美利堅。我沒有料到,這艘船的油料快沒了。

5、

五周年慶典過去半個月的時候,我從網上看到,國家開始打擊投資擔保公司的消息。這條消息看起來跟動漫關係不大,我沒有意識到這就是公司「樓塌了」的信號。

到了發薪日,銀行卡上沒有錢打進來,行政解釋說,銀行系統出了問題,讓我們再等幾天。這一等就是兩個月,直到員工抗議,行政才承認公司資金方面出了問題,說董事長正在全力籌款,很快就會把工資補上。這時我才知道,王董事長的那些所謂的實體公司,實際做的都是投資擔保的營生。

這期間,項目的策劃案還是沒有定下來,樓下的電影項目依舊加班加點,很多人開始私下接活,好掙得自己的日常開銷。

辦公室里突然多了許多訪客,他們在理財經理的帶領下,在各樓層巡視參觀,傳言說這都是公司的投資人,我們需要表現出努力照常工作的樣子,好穩定投資人的心。王總全身心都放在了快完成的電影項目上,對我們已過問不多。項目負責人李經理也離了職,整個項目已像一盤散沙,每天我都很發愁,不知道該表演點什麼給投資人看。

建模組組長老嚴暫時接管了李經理的工作,成了項目的臨時領導。老嚴是個想法很多卻又不願動手的人,編劇組由此成了他的私人文案,除了完成自己的工作,我們還得把他的點子寫成策劃。我們跟他相處得並不融洽,我迫切希望公司能招來一位厲害的前輩,為我們指出前進的方向。

幾個星期後,王總又給我們請來一位新的動畫項目負責人,據說他曾參與國外不少動畫片的製作,有著豐富的從業經驗。本以為這樣一位重量級人物的加盟,會給項目帶來回春的希望,可老嚴認為這人的想法不會受王總青睞,依舊對策劃固執己見,並不聽從負責人指揮。

由於雙方的意見不合,編劇工作也亂成了一團,上午寫完負責人的策劃,下午老嚴就會提出一堆完全不同的想法,我的創作熱情被這種反覆消耗殆盡,在還有一星期就要過年的時候,向人事遞交了離職申請。

6、

剛過完年,王董事長就跑了。聽相熟的人說,王總跑去北京拉投資,談合作,但都沒有眉目。

再往後,我就只能在網上查看它的消息了。

為了穩定軍心,王總給員工召開了動員大會,讓大家再忍一忍,不要放棄這個快要誕生的電影項目。留下來的幾百號員工過年也加班加點,奮戰在項目製作一線。可動員大會剛過,王總就沒了影子。

員工以罷工來向高層抗議。這迫使消失蹤影的王董事長在第二天露面,以涕淚橫流的姿態發表了一次撼動人心的演講,王董事長說盡了自己作為領導者的不易、公司融資的困難以及項目中斷的可惜。最後,在王董事長的提議下,員工、投資人和公司達成了一個有些擰巴的三方協議,王董事長去西安開新公司籌款,投資人湊錢給員工發工資,員工則全力趕製電影項目,儘快弄出成品投入市場掙錢。

這之後,王董事長便沒再出現過,公司里填飽了肚子的理財經理都忙著找律師給自己開脫法律責任,沒有人過問員工和投資客戶的死活。

為了籌款自救,員工開始自己梳理電影項目,可發現電影遠非王總所說的那樣,再有十三分鐘就能完成,由於王總不斷地修改劇本,不斷地推翻已有素材重做,留在公司的只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片段,這根本就沒法賣錢。

鑒於王董事長了無音訊,員工便找到他的哥哥王總,向他討要工資,王總聲稱自己和公司只是僱傭關係,跟大家一樣都是普通員工,不承擔給大家開工資的義務。討不到錢,員工只好拿著白條離開。

跟朋友告別後,我在網上搜到了王總的控訴書,原來王董事長在進監獄前,跟討債的高利貸簽下了抵押協議,將王總名下的房產抵了出去;王總和高利貸打起了官司,卻被人暴力綁走,被迫將房子過戶給了對方。

王總在文章中,不斷地質問公正何在,我突然有點後悔,我應該一開始就跟他講實話,我應該告訴他動畫片的主角不好看,我應該告訴他定下的策劃案不要隨便動,我應該告訴他找個懂行的編劇組長,然後,早早被他開除了事。

我還在網上看到這樣一條消息,君蘭被查封之後,有人為它在北京開了學術研討會,請來一批專家學者討論民族動漫生存的艱難,當事人在會上大談項目籌款的不易,項目中斷的可惜,並對政府的暴力查封大加斥責,聲稱這是導致影片重要資料丟失,無法成片的關鍵原因。

可能項羽的失敗,是由於糧草太少,武器不行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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