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畑勛,不需要被別人的光芒照耀

高畑勛,不需要被別人的光芒照耀

來自專欄 動畫學術趴

高畑勛導演去世一個多月後的5月15日,他的送別會如期在三鷹之森的吉卜力美術館舉行。包括宮崎駿,鈴木敏夫,久石讓,以及富野由悠季和押井守等一眾生前好友與業界同行們悉數到場,在這個梅雨季中難得的晴天里,送別高畑勛導演最後一程。

宮崎駿導演朗讀了他親自撰寫的長文悼念詞,先後講了「paku桑」這個外號的由來,二人的初次相遇,勸高畑戒煙的軼事,以及他們合作的第一部電影,《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冒險》的誕生經過。

在悼詞的結尾,宮崎駿導演潸然地說道:謝謝你,paku桑。55年前,那個在雨過天晴的車站向我搭話的paku桑,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得知高畑勛導演去世的消息時,筆者正在去往東京的新幹線上,籌劃著五月末去吉卜力三鷹之森美術館的旅程。

三鷹之森美術館是眾多吉卜力粉絲的朝聖地之一,巨大的《天空之城》機器人模型,限量發售的主題雨傘,以及此時正定期放映著的宮崎駿最新短片,似乎將這座冠之以「吉卜力」之名的美術館嚴絲合縫地與宮崎駿綁定了起來。

誠然,吉卜力已經幾乎與宮崎駿划上了等號,許多觀眾甚至以為,它是宮崎駿的個人工作室。

而每當這時,總會有人站出來提醒大家,吉卜力還有另一位天才導演,那位拍出了《螢火蟲之墓》,《兒時的點點滴滴》,《平成狸合戰》和《輝夜姬物語》等一系列偉大動畫的導演,高畑勛。

就在這個不安穩的春天,這位日本最偉大的動畫導演之一,離我們而去了。這個因總嚼麵包發出「pakupaku」的聲音,而得名「paku桑」的,懶乎乎的,拖延症的,時常逼瘋製片人,卻天才般地拍出了那麼多經典動畫的導演,在他82歲的時候離開了我們。

這位從不需要別人的光芒照耀的偉大導演,終於熄滅了他的創作之光,留下最後一部特立獨行的水彩風格動畫《輝夜姬物語》,就像他特立獨行的一生一樣。

1935年,高畑勛出生在三重縣的一座小城,是家中最小的孩子。8歲的時候,父親轉任岡山一中的校長,高畑勛一家也由此搬到了岡山。

高中畢業後,頗具語言天賦的他,如願考入了東京大學的法語科。大學時代,高畑痴迷於賈克普維的詩與劇作中,第一次將其詩集《Paroles》翻譯成日語。後來,他又作為字幕翻譯,參與了賈克普維編劇的動畫電影《王與鳥》。

以此為契機,高畑有了從事動畫的想法。

大學畢業後,高畑如願以償進入了東映動畫公司,因電視動畫得到賞識的他,接手了第一部長篇動畫電影《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冒險》。這部電影的美術監督,正是後來與高畑合作數十年的宮崎駿。

兩人之後數十年的「動畫物語」,便從這部鮮為人知的《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冒險》開始

《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冒險》取材自日本阿伊努的民間傳說,以深澤一夫的人形劇《春榆女神的太陽》為藍本。阿伊努族的神祗,都是對他們的生活提供莫大幫助的各種植物,春榆也是其中之一。

《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冒險》成了他日後各個以自然為主題的動畫的原點。之後的《熊貓家族》和《平成狸合戰》里,處處可以見到這部動畫的影子。

以現在的眼光回頭看,這部電影似乎並沒有一眼可見的閃光之處,算不得精緻的畫面,常見的「少年戰勝魔王」的俗套故事,使得這部電影並不如它的後繼者——那些大名鼎鼎的吉卜力動畫們——那樣知名。

然而正是這部看似平平無奇的動畫電影,打破了「蟲製作」一貫的「靜態畫面」式的作畫方式,連貫的動作場面和流暢的敘事,使得太陽王子成為了日本第一部「迪士尼式」的動畫,並引發了之後的一系列動畫革命。

宮崎駿之後回憶說:「我不想談論霍爾斯的事,因為我和阿朴兩個人那時都還年輕,所以才會拍出這樣的作品,現在說起來雖然感到很害臊,但那時確實有著想要描繪整個人類的野心。」

本來資歷尚淺的宮崎駿,因這部電影被高畑勛發掘,與高畑雙雙離開東映動畫,先後輾轉日本Animation和Telecom Animation,1984年,吉卜力工作室的奠基之作《風之谷》誕生了,這部電影由宮崎駿擔任原作和導演,高畑勛擔任製作人,久石讓也因高畑的牽頭參與了電影配樂,而鈴木敏夫也代表出資人德間書店,進入了製作委員會。

吉卜力工作室日後最重要的四位代表,在此第一次聚首了。

《風之谷》為製作團隊賺取了7.4億日元的收入,這在當時無疑是一個票房奇蹟。高畑和宮崎二人收穫了第一桶金,拿到厚厚鈔票的宮崎駿對高畑說,想讓這筆錢花得有意義些。

高畑說:那好辦,讓我拿來拍電影!

然而就是這句堅定的話,開啟了之後幾十年「高畑拍藝術電影賠錢,宮崎拍叫賣電影補虧」的喜劇式的吉卜力合作模式。

高畑用這筆錢拍的電影,是描寫福岡縣柳川市的《柳川堀割物語》,他自己擔任原作和導演,宮崎駿的工作室「二馬力」則負責製作。

倒霉的宮崎駿在此初次見識到高畑勛擔任導演的可怕之處,本來計劃製作一年的《柳川堀割物語》,硬生生被拖延到了三年,直到1987年才上映。不僅把《風之谷》賺來的錢花得一乾二淨,甚至讓宮崎駿抵押了自己的房子。

焦頭爛額的宮崎駿又找到了鈴木敏夫,經由鈴木的撮合,德間書店願意注資為他們解決燃眉之急,此時的高畑說,「為什麼不幹脆成立一個新的工作室呢?」於是1985年,大名鼎鼎的吉卜力就這麼誕生了。

與其說吉卜力是為了讓宮崎和高畑創作新的電影而成立,不如說,實際上是為了彌補高畑勛造成的虧空,贖回宮崎駿的房子才成立的。

藉助德間書店的注資,1986年,(沒錯,比《柳川堀割物語》的上映還早一年),《天空之城》上映了,這部凈收入5.83億日元的電影,最終成為了每次重播都會刷爆日推的國民電影。吉卜力的資金狀況也總算趨於好轉,從瀕臨破產的邊緣活了過來。

高畑勛又開始躍躍欲試了。這次的電影,則是經典的《螢火蟲之墓》。

《螢火蟲之墓》是唯一一部筆者僅看過一遍的吉卜力動畫,原因想必誰都知道。這部改編自野坂昭如同名短篇的電影,是史上最催淚的動畫電影,或許沒有之一。

劇情很簡單,戰爭末期的一對貧窮的兄妹,在卑微地寄人籬下和輾轉求生中雙雙去世。但正是這個簡單的故事,將高畑勛的文學和敘事功力體現得淋漓盡致,他不需要創造某種偶然的劇情與奇幻的背景,只是將故事寫實地娓娓道來,卻使人無不潸然淚下。

《螢火蟲之墓》的立場,是眾多觀眾爭執了許久的問題,它是一部反戰電影嗎?亦或者說,僅僅表達了日本的受害者立場?

答案似乎兩者皆非,高畑勛的寫實主義風格,似乎從未對這場戰爭表達過贊成或批判的態度。他就像日本獨特的自然主義文學那樣,只是如實地表現了戰爭之下平民的遭遇,那場由統治者們發動的戰爭,對於任何一方的平民來說都只不過是場災難。

哪有什麼勝利者可言呢?有的只不過是疾病,和死亡。

高畑勛一貫的立場,與其說是左翼或右翼,不如乾脆說是人道主義更為合適。他永遠關心的是人本身的存在,更能體現這一點的,當屬他在1994年上映的電影,少有的奇幻風格的《平成狸合戰》。

狸子是日本最常見的吉祥物式的動物,因為繁殖能力頗強,在傳統的生殖崇拜文化中,會供奉狸子祈求多子多孫。很多餐廳與商店也會擺放狸子雕像,希望求得財富。

在《平成狸合戰》中,傳統的生殖崇拜由狸子們變身的部位來體現,狸子們用這個特殊部位變換成鐵壺,降落傘,甚至巨大的寶船,似乎它們的魔法源泉就在於此。

高畑從不避諱這種「恥」文化,甚至將其作為傳統日本的象徵,對抗現代社會的即成規則。很多人將《平成狸合戰》和宮崎駿的《幽靈公主》一同歸為提倡環保的動畫。然而《平成狸合戰》卻有著不僅限於環保的更深層的意義——現代社會中人的異化。

如果讓筆者再不自量力地做些引申,歐洲的現代結構主義哲學認為,即成的權力體制壓抑了人性,而「性」則是用來反抗即成社會建構的有力而又原始的利刃。

法國文學出身的高畑勛,深諳這種反體制的哲學思想。電影中的狸子們,使用「生殖器魔法」變化成各路鬼神,導演了一出「百鬼夜行」般的合戰,為了使場面更加寫實,他甚至借鑒了《平家物語》中的合戰場面,並且請來了水木茂做顧問。

《平成狸合戰》成了吉卜力為數不多的以日本為背景的奇幻動畫,一改宮崎駿的《紅豬》和《魔女宅急便》這樣以歐洲奇幻為主題的電影,表現了傳統日本對現代西方化日本的反抗。

而高畑勛也將這種反抗延續下去,一部更加純粹的日本動畫——《輝夜姬物語》,放上了他的工作台。

《輝夜姬物語》取材自日本古典物語文學源頭之一的《竹取物語》,一位伐竹的老翁在竹間發現了一個嬰兒,便把她帶回家撫養,這個嬰兒迅速長大,很快成長為亭亭玉立的少女。

少女不世出的美貌漸漸傳播開去,引來了四位權貴公子,然而少女提出要求刻意刁難他們,最終誰也沒能通過她的考驗。

就在天皇也被少女的美貌吸引希望迎娶她時,少女化為天庭的神仙,返回天上了。

早年接受採訪時,高畑勛曾說,自己看到中國導演特偉的《小蝌蚪找媽媽》時非常震驚,水墨畫竟然能如此拍成電影。自此他愛上了水墨畫中獨特的「留白」,並且將這種留白用在了《鄰居家的山田君》和之後的《輝夜姬物語》上。

在同朋友聊中國與日本的傳統審美差異時,朋友曾告訴筆者,中國與日本在對「無常」的理解上非常不同,日本強調的是一種不可持續之美,而中國強調的是「空」,這種「空」影響到日本,便是禪宗的「留白」。

《輝夜姬物語》表現的便是這種「空」,雖然高畑曾強調這部電影主要使用的是水彩,而非《小蝌蚪找媽媽》那樣的水墨畫。但這種與眾不同的水彩風格無疑營造出了和水墨一樣的留白意味,《輝夜姬物語》獨一無二的日本傳統審美情趣,與《竹取物語》這本日本古典文學中的代表作相得益彰。

幾乎所有偉大的創作者,在晚年都會回歸本文化的傳統之中,川端康成早年曾痴迷於西方的意識流手法,但晚年仍寫了以京都為背景的《古都》。高畑勛也一樣,醉心於法國文學與哲學的他,留下的最後一部動畫作品,卻是地地道道日本味的《輝夜姬物語》。

《輝夜姬物語》上映後,獲得了好評如潮的讚賞,每日映畫競賽動畫獎不吝惜筆墨地評價道:

「輝夜姬物語出色地描繪了在日本富饒的四季與自然中,爆發出強烈感情的,作為人類的輝夜姬。這是一部刺入人心的寫實的物語,乾淨利落的線條所描繪的人物和水彩所描繪的美術背景完美地融合。雖然作者個人使用的手繪線條,極難被創作成長篇動畫,但高畑導演集結了日本動畫界最出色的作者們,創造出了這部出類拔萃的動畫電影。」

然而誰也不曾想到的是,這部不世出的傑作,卻成了高畑勛導演的遺作。2018年4月5日,他因肺癌去世,享年82歲。

高畑勛去世一個月後,米林宏昌的新作《瑪麗與魔女之花》在中國大陸上映了。這位曾執導《借東西的小人阿麗埃蒂》和《回憶中的瑪妮》的吉卜力新一代導演,在2015年與製作人西村義明雙雙離開吉卜力,成立了新的工作室Studio Ponoc。

筆者曾在《瑪麗與魔女之花》於日本上映的時候就早早去看了這部片子。雖然片頭沒有了那標誌性的龍貓logo,但電影中接踵而至的少女魔幻元素仍令筆者感到,這是一部擺脫不掉宮崎駿的複製品。

宮崎駿對吉卜力新生代導演們的影響,甚至大到了即使他們離開吉卜力仍擺脫不掉的地步。他耀眼的光芒為動畫電影擴展了近乎無限的廣度,但在這光輝之外,仍有一抹異色,為動畫電影挖掘了無限的深度。

這一抹不需要宮崎駿的光芒也能眩人眼目的異色,便是高畑勛。如果是宮崎駿是吉卜力這棵參天大樹遮天蔽日的樹冠,那高畑勛,則無疑是那深埋土中的根。

本文來自「動畫學術趴」,作者palomar,未經授權請勿轉載。我們需要資深撰稿人、運營實習生、兼職設計師、網站志願者,有意者可以投稿至xueshupa@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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