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ox Man

The Box Man

來自專欄 一點兒也不宅

Marginal Note Vol.12

The Box Man

Prologue

「這是一位箱男的記錄。」

閱讀《箱男》的體驗是複雜的。

如果你抱著讀個好故事的期待打開這本書,很快就會發現很難從中摘取出哪怕一個完整的故事。每個故事都很難稱得上是有頭有尾,它們各自想要表達什麼,同樣難以言喻。除了貫穿始終的箱男這一敘述者兼意向之外,周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而即便是箱男這個敘述者兼觀察對象本身,也讓人如墜五里霧中,他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是一個代號,還是一個身份?在身份不斷切替的同時,觀察這個世界的視角也在不斷轉移,但這並不能讓我們看到更真實的世界,恰恰相反,在從多個角度觀察「同一件事」之後,它將變得愈發不可解。在不同視角的各自解讀下,真相如一面被墜地破碎的鏡子,以其難以計數的碎片反射出無盡景象。

至此,真相終於呈現出其本來的面目:碎裂,矛盾,亦此亦彼,非此非比。

這也便是安部公房筆下的世界,支離破碎,卻熠熠生輝。

Schizophrenia

「從箱子朝外望去,他看穿了一切景象背後隱藏的謊言與秘密。」

故事從一片近似說明文的敘述起始,一本正經地描述了箱男的誕生,其間還不忘穿插一兩個沒頭沒腦故事來強化這一形象的真實性。若你循著安部公房的文字讀進去,甚至會以為在日本真的存在這種生活在箱子里的人。或許在合上書頁後,你會為自己一時被作者愚弄而略感尷尬,但設定箱男存在並闡釋其合理性,這一行為本身就是本書形式感的呈現形式之一。尷尬之後,你若進一步去思考,恐怕並不會在嘴角泛起笑容,而會心頭一涼吧。

畢竟這部1973年出版的小說,其所描繪的生活方式,即便對於今日的世界,依然只有咫尺之遙。

故事開篇講述了A的故事,這個普通上班族在以氣槍驅逐自家庭院附近的箱男後,彷彿患上某種傳染病一般,鑽入新買冰箱的包裝紙箱,離家而去,過上了箱男的生活。這個故事看似離奇,卻既為整本書的視角/視角轉換定下了基調,又自一貫冷漠嚴肅的文字中擠出了一丁點罕見的溫暖,描繪出身處紙箱之中,隔絕一切外部視線窺伺的安全感。箱男的成型,並非完全源於經濟層面的壓力,反倒與身份二字密不可分。

正如貫穿全書的身份更迭一樣,箱男本就是剝除了身份的存在,這個行走的箱子無名無姓,捨棄面目,拋棄身份證明,以簡簡單單一隻紙箱便抵擋了整個世界的目光與期待,並同時透過那一條細縫觀察著每日逢場作戲的普通人。如果說每個社會人在日常生活中都必須承受他人以及整個社會的期待/要求,並為此帶上一張張與面部貼合到嚴絲合縫的面具,被動地活著,那麼箱男的選擇則是徹底拋棄這早已與身份合一的面具,在撕去社會身份的同時,奪回本屬於自己的權力,重新在與社會的對抗中取得主動權。

這權力的體現,既在於窺伺,也在於思考。

箱男頭頂這隻箱子,恰似警局偵訊室那面單向玻璃,警方可以透過它看到犯罪嫌疑人的一切表現,後者卻根本無從看到警方的反應。套上紙箱後,箱男便隨之擁有了類似警方的窺伺能力。這種能力的基礎自然與物理層面的隔離密不可分,但其更重要的意義體現在心理層面,當我們無需消耗精力維持嵌在自己面部的面具後,才可能有更多精力去觀察他人面具之下的真面目。身份的遷移,處境的變化,都會影響我們對於外部世界的理解,這也是為何仿冒軍醫身份的男子一定要套上箱子來觀看護士與脫掉箱子的箱男。與其說這是一種惡癖,倒不如說是一種於常人難以察覺層面,對權力的爭奪。

而對那位一度脫掉箱子的男子而言,這種權力的更迭則更多地體現在思考層面。身處箱內時,他可以放飛自己的想像,對現實世界發生的一切作出無數種全然相異,甚至彼此矛盾的解讀,但在脫下箱子後,思考與揣測便不得不被言語和行動所取代。一切模糊的、多樣化的、複雜到無從言說的世界,便全部坍塌至同一個場面、同一個動作、同一段話,進入另一個箱男的眼中,並在他的腦海中拓展為無數種可能存在的現實。

身處箱中時,男子擁有無數種他人的人生,摘掉箱子,便只剩下這一個自己。或許這便是箱子的魅力所在。安部公房真正在寫的,並不是箱子,而是被箱子隔開之後,人們覺醒的自我,這份自我與整個世界之間並不殊死的對抗,以及僅靠一層紙殼維持的微妙平衡。讀完這本書後,不妨自問,如果賜予你於人群中隱身,卻仍能於其中生活,並觀察一切的能力,你是否願意放棄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選擇這種生活?

如果你願意,又與箱男何異?

Narrator

「我個人感覺,箱子並非死路,而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箱男》的敘事結構也如這外在平平無奇,內里卻無比豐富的紙箱一樣足以令人咀嚼再三。嚴格說來,這本書的內容便是「某位」箱男的筆記本,只不過雖然自始至終都選擇了第一人稱進行敘事,但各個敘述者之間描繪的事件卻往往處於割裂的狀態,要麼是對同一件事從不同角度進行述說,要麼是飛來一筆,插入與前後截然無關的事件,本書中「敘事者」的身份也便在這種信步游弋中愈發複雜起來。

若一定要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恐怕要撓破頭才行。使用氣槍射擊箱男的A,究竟是不是受到護士救助的男子?他與軍醫如若並非同一人,為何從兩人角度進行的記錄會出現在同一個筆記本上?記錄偷窺女教師失敗被捉事件又是誰?這本筆記本的主人究竟是同一個人,還是在不同箱男手中流轉,最終成為「箱男」的專屬筆記本?而最關鍵的問題則是,安部公房究竟想要在這視角的流轉中告訴我們怎樣的真相?

在等待護士時,箱男對兩人的會面進行了無數種猜想,卻沒料到護士並未與自己直接會面,只是留下了一包錢和讓他放棄紙箱的指示。在這一幕中,我們一路追隨箱男的視角,看到了他對於眼前所發生一切的闡釋,以及對護士動機的千般揣測。一如尼采所說,「這世上沒有事實,只有闡釋。」在每一個版本的猜想中,護士都會擁有全然不同的背景與人格。即便在箱男摘掉紙箱,兩人真正碰面之際,看似一切都已確定,躲在屋角的另一個箱男再一次讓事件複雜化。這個新出現的箱男與女護士之間究竟是怎樣的關係,他為何可以指使她依照自己的意願行事?他的真實身份又是什麼?

在之後的故事中,我們從新箱男的角度得知了他冒名頂替軍醫身份,收留這位女子擔任護士的說法,然而即便是這新出現的信息,同樣讓人不得不繼續存疑。敘述者身份轉變,敘述介質從不變化是疑點之一,你會不由得思考這個筆記本的真實性,它是否完全是某人記錄下來的臆想?疑點之二則在遊離於這段「連貫」敘事之外的諸多閑筆,他們看似與本事件毫無關聯,卻又擁有極為相近的內核,都在講述剝離身份後人們所重新擁有的自由/權力,以及人類現實社會中真相的脆弱與不唯一。

《箱男》的寫作初衷並非為人們提供愉悅的閱讀體驗,讀者也一定會在敘事視角的無盡跳轉中逐漸迷失方向,但從另一種角度來看,敘事視角又從未轉變過,它自始至終都是從「箱男」的角度出發觀察這個世界。真正變換的其實是具體的人類個體,而非身份本身,只是由於箱男身份的失佚,我們才會感到如身處漩渦中一般迷茫。但安部公房試圖描繪的本就是「箱男」,以及由此身份綿延而生的多重可能性。敘事者、敘事形式、敘述內容這三者在本書中完成了一種不可名狀的自洽,其所揭露的,是我們腦海中所謂「常態」與「真實」的荒謬。即便退上一萬步,按照時間順序將書中發生的故事重新梳理一遍,也無法再增進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反倒是這種模糊與難以捉摸本身,述說著這個世界的真相。

The Other

「在我看著她的同時,也有另一個人在看著望向她的我。」

自我與他者,在某種意義上是合一的,只因受到個人身份的限制,我們將永遠無法看到他人眼中的現實,真切地體驗他人的喜怒哀樂。當我們像箱男一樣徹底剝離身份的局限後,往往可以拋棄束縛自我的規繩,看到這個世界本來的模樣。然而僅僅是看清,並不能真正紓解存在本身帶來的痛苦,即便拋卻姓名身份,箱男卻無時無刻不在經受著本能的裹挾,只不過在面對自身慾望時,他的表現更為直接,這種本能也隨之具有了更強的共性,能夠反映出為更多人諱莫如深的本質。

披上衣服,我們和而不同,鑽入箱中,我們卻再難區分彼此。此時仍然留存的便只剩於你於我至關重要的一切:身體。書中有若干關鍵情節都與身體密切相關,對女性肉體的窺視,於箱中生存對人類肉體造成的影響,至於這層層嵌套的觀察,歸根結底依然落在這短暫存在,終將消解無蹤的肉體上。

通過「箱男」這個群體,安部公房寫出了存在本身的無奈,當我們試圖通過身份尋找出彼此的獨特之處,為生存於世尋找一個正當理由時,在箱男眼中我們不過是無法直面真實自我、自欺欺人的懦夫,而即便是放下身份,融入箱男這個「統一」的無身份人群中去,也依然難以拋棄對於肉體的慾望,以及對於生命的執念。箱男身份的流轉,也許可以藉此延長個體的生命與意識(究竟是哪個箱男的意識,恐怕並不重要,因為在拋卻身份的同時,我們也隨之拋棄了意識的唯一性),但即便是箱男,也依然難以在肉體層面合一。或許人生於世便是這對矛盾的統一,我們每個人都擁有唯一的肉體,但在意識層面卻終究面臨同樣的苦惱,求特立獨行而不得,欲放棄自我而不能。總而言之,一個人究竟要如何在這個支離破碎,虛偽而殘酷的世界中自處?如何在他人的目光中存活下來,又如何能觸摸到這個世界的真相?

或許這將永遠是個無解之謎,因為這世界本無真相可言,每一個生命都是兆億分之一的奇蹟,也不過是終將歸於虛空的塵埃。只是每個生存於世的人,都將永遠無望地追尋下去,直至生命結束。

或許我們沒有在頭上頂著紙箱,但這世界,又何嘗不是一個紙箱呢?

Epilogue

「你越掙扎,便會在這個迷宮中創造出越多的新路,箱子也會像一層外皮膚一樣從身體上長出來,箱子內部的構成將越來越複雜難解。」

當你真正學會屏息靜氣,隔絕一切外部因素,回歸自己社會身份之外的存在時,或許會意識到外部世界的一切已經在你身上刻下了不計其數的痕迹,存在本身也是一種打磨,將每個人從泥胚中逐漸塑出獨特的形狀。鑽入紙箱同樣是塑形的一種,只不過執行人不再是外在社會(這社會同樣是由人類個體塑形而出的),而是與被執行人合一,因此這也可稱為自我塑形。與社會的徹底割裂,切斷了因果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莫比烏斯之環,觀察者與被觀察者構成了自給自足的內循環。

但正如這複雜難解的世界,自行其是的箱男也在敘事角度不斷切換,身份變得愈發複雜之後,構建出附著在自己身上的迷宮。一層層的慾望,一層層的窺視,避開社會目光之後擁有的自由,也催生出對權力的濫用。正如佔得軍醫身份的箱男會將自己的慾望投射在女護士身上一樣,箱子並不會讓他獲得真正的自由,因為這種自由本身也是一種權力,而權力,即枷鎖。

《箱男》在安部公房的作品中並不算最出名的一部,讀起來也難稱愉悅,畢竟若是閉上自己的心,不去思考,恐怕只會覺得通篇不知所云。但若你能以自己的思考刺透這如蛇皮紙箱版堅硬的外皮,去咀嚼在這一層層幻象之下的真實,或許便能夠體會到從未被他人言說過的,這個世界的荒謬,以及生存其間的你我的絕望。

面對這絕望,你是會選擇頂上箱子,還是摘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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