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從《暴裂無聲》里讀懂中國

影評|從《暴裂無聲》里讀懂中國

來自專欄 商業與人文

談《暴裂無聲》之前,先說一個故事。

城裡人問山裡放羊的孩子,小孩,你為什麼放羊?

賺錢

為什麼賺錢?

娶媳婦兒。

為什麼娶媳婦兒?

生娃。

為什麼生娃?

放羊。

一直以來,這個帶點兒幽默的悲傷故事用來諷刺傳統觀念、落後習俗對個人的影響。

而《暴裂無聲》沒有幽默,是一個純粹悲傷的放羊娃故事。

還原故事

電影拍攝的比較隱晦,導演用留白的手法剪掉一些故事情節,我嘗試著複述一遍這個故事。(以下是剔骨型劇透)

谷豐村村民張保民年輕時和人打架咬斷了舌頭,此後不願說話。

2004年前,谷豐村旁的山上發現鐵礦,弘昌礦業欲收購谷豐村土地用以開礦。村長成為礦業公司代言人,積極說服全體村民促成這筆交易。其他村民都同意簽約,唯張保民拒絕,並在談判時和羊肉館老闆丁海發生打鬥,最終不慎用羊骨戳瞎丁海左眼。為了賠償丁海,張保民離開妻子翠霞和兒子張磊去奉縣(奉獻)煤窯里打工賺錢。

但張保民的拒簽並沒能阻止弘昌礦業的開採。巧取不成弘昌礦業開始豪奪,違法開採礦山,谷豐村很快就陷入環境污染的惡疾之中,污水橫流,飛鳥被毒死,村民患上慢性病。

隨後弘昌礦業遭到舉報,如果坐實「非法開採」的罪名,弘昌礦業老闆昌萬年將有5年的牢獄之災,為了消災,昌萬年聘請律師徐文傑應對。徐文傑在股市崩盤中輸了一大筆錢,急需用錢的他鋌而走險,找人做偽證幫助昌萬年脫罪,最終非法開採罪名不成立,法院判弘昌礦業繳納一筆罰款結案。

2004年10月12日,在谷豐村旁邊的山坡旁,昌萬年支付給徐文傑50萬酬金,並登上山頂準備射殺幾隻綿羊助興。為了保護綿羊,放羊的張磊(張保民兒子)被射殺,昌萬年隨後用弓箭瞄準徐文傑威脅其不得將此事透露給他人,兩人將張磊的屍體投入山洞中,但這一切被羊肉館老闆丁海的兒子目睹。

回城後昌萬年發現射殺張磊的箭頭丟失,懷疑徐文傑私藏了該箭頭做證據,隨後電話徐文傑,但驚慌失措的徐文傑不敢接聽。這加劇了昌萬年的懷疑,並最終綁架了徐文傑的女兒媛媛,希望以此來交換證據。但媛媛被四處尋找兒子的張保民無意救下,並巧合的藏於張磊被拋屍的洞中,不過張保民並沒有看到藏於山洞深處的張磊屍體。

隨後因懷疑昌萬年也綁架了張磊,張保民獨闖弘昌礦業辦公室,在經歷一番打鬥後被昌萬年捉住捆在車尾箱內,在車廂內張保民撿到一顆箭頭,用該箭頭割開繩子逃生。而在隨後的打鬥中,張保民將該箭頭刺入昌萬年大腿,昌萬年拔出箭頭時發現這就是他射殺張磊的兇器,進而意識到徐文傑沒有私藏證據,對自己不構成威脅,他慌忙將該箭頭掩埋在山坡上。

徐文傑在張保民的幫助下從山洞中找回女兒,但未告訴張保民張磊的死訊和拋屍在該山洞的事實,隨後昌萬年和徐文傑再次達成互不揭發的默契,重新確定了攻守同盟。

檢察院再審弘昌礦業的「非法開採」案,昌萬年和徐文傑以偽證罪被判刑,但二人都未供述殺死張磊的案件。

最終,丁海的兒子用粉筆在牆上划出了昌萬年殺死張磊的過程,昌萬年和徐文傑被依法處理,而張磊的屍體則隨著礦山的爆炸湮沒在飛灰中再也找不到。

故事足夠精彩,但比故事更讓人深思的是嫁接在這個故事內核上的現實反思。

階層背景

開幕第一個鏡頭,放羊的張磊在高壓線下的石墩上用石塊堆砌了一個不規則的金字塔,而後來張保民來尋子的時候這個金字塔已經坍塌,因為磊字就是三個石字組成,石塊的坍塌暗合張磊亡故的命運,但這個金字塔造型不僅僅出現在這個高壓線下,還出現在在昌萬年的辦公桌上。

在他的辦公桌上有另一個製作精美的金字塔擺件,在張保民獨闖弘昌礦業辦公室尋找兒子並打到一眾保安後,昌萬年正是用這個金字塔擺件將張保民砸暈。

這兩處的金字塔都對應著社會階層,在這個金字塔社會中,放羊孩子位於底層社會,他們擺出來的金字塔被風一吹就散了,而位於社會頂層礦主的金字塔則堅固無比,可以用來砸暈人的腦袋。

與此對應的是三個車牌,昌萬年的悍馬車牌為豢A;徐文傑的車牌為豢B;而張保民的車牌為豢C;A、B、C三個字母代表了三人所處的社會階層,分別為上層、中層和底層。

除了金字塔外,另一個更顯眼的比喻是羊——位於底層的村民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昌萬年愛吃羊肉,在自己的私人會所中大啖羊肉,滿桌的羊肉鮮紅艷麗,他不緊不慢的吃著,並且邀請他的對手同時也是舉報嫌疑人的李總一起吃。

李總說,最近信佛吃素了。

昌萬年說,這可不是個好習慣,羊也吃素。

如果將這個橋段翻譯成現實的局勢,昌萬年邀請李總加入他的陣營,一起非法採礦侵佔村民利益。因為「山上山下幾十個礦坑,哪個不是用我的車輛機器?只有你一家除外。」而不願同流的李總拒絕了,這直接引發了昌萬年的報復——如果不來一起吃羊,那麼你就是下一個被宰殺的羔羊。隨後昌萬年的手下將李總打倒,抓了生羊肉塞喂李總,並威脅他交出最後兩個礦場的經營權。

昌萬年的生存哲學很簡單,「要麼吃人,要麼被人吃。」他認為這套左手大棒右手金元的策略足以擺平任何人,比如對付村長的主要方式是拉攏,派人拉兩車礦泉水,送幾盒外煙,而對於律師徐文傑,50萬買通做偽證,不就範就綁架你女兒。

但這個方法在張保民這兒卡住了。(電影中,手下回復昌萬年說媛媛被張保民救走時,切羊肉的電動切刀突然爆出火花燒毀,手下查看後說羊肉中間卡了一根骨頭,該橋段映射張保民是軟弱羊肉中的那根硬骨頭。)

昌萬年先是對張保民進行拉攏,「(悍馬車前擋風玻璃被砸)不用管了,兒子找到了回頭來我的礦上上班吧!」拉攏不成,隨後又是各種打鬥威脅,但張保民依舊沉默的抵抗。

張保民是什麼人?在昌萬年看來,張保民是一個普通的羔羊,加之張保民不會說話,這更顯示出他是一個「沉默的羔羊」。

但恰恰張保民是一個生性倔強的人

雖然咬斷了舌頭但他「不是沉默的羔羊」。

為什麼無聲?

在電影中對於張保民不說話的原因給出了解釋,「年輕時和人打架咬斷了舌頭,就不願意說話。」

注意,不是咬斷了舌頭「不能說話」,而是「不願說話」也就是說張保民可以說話的,但是他不想說。

為什麼不想說,表層意思是舌頭受傷口齒不清,而更深的理解或許是張保民覺得說話也無用,說還不如不說。這是電影要表達的另一個意思,處於社會底層的羔羊,無論是否真的「失語」,其實都沒有渠道表達自己的訴求。

張磊丟了,張保民先給校長打電話詢問,校長卻因為接待捐助宿舍樓的「大善人」昌萬年而沒有接聽,學校丟了一個學生,校長不聞不問,卻忙著和富豪合影留念。

從另一個角度看,窮人們對於教育的訴求得不到傾聽。即便是教育工作者,對於這些孩子能否享受到義務教育也漠不關心,更諷刺的是校長還在幫助昌萬年對接記者,昌萬年拒絕了舉辦儀式的請求,卻保留記者宣傳自己的權利,直白的說,窮家孩子失學的事情無人過問,但富豪階層捐助學校的新聞將出現在媒體上。這映射底層民眾教育訴求得不到回應。

張保民去報警尋子,派出所里一個農婦正在哽咽的說自家的牛丟了,這頭牛是家裡的命根子,警察們不耐煩的傾聽著。張保民報警後也沒見到警察對於此事作出任何調查,準確的說,大部分村民遇到困難報警的結果都是不了了之。這映射底層民眾法治訴求得不到回應。

谷豐村水源被污染,飛鳥飲水後死在渠溝旁,村民們只能喝帶有異味的井水,並患上慢性病,翠霞每天都在吃護肝片,栓子他媽也出現類似的病症,而村長在昌宏礦業的庇護下常年喝瓶裝水,對村民凄苦的生活熟視無睹。這映射底層民眾生存訴求得不到回應。

訴求得不到回應的後果是——村婦們求諸神佛,男人們求諸暴力,孩子們求諸奧特曼。

吃了寺廟裡請來的齋飯,也燒完了符咒後,仍舊沒有等到磊子的回來,絕望的翠霞抱著羊羔坐在自家門前失聲痛哭。這個疾病纏身的村婦沒有能力去尋找兒子,她只能寄希望於神佛,而現在這個唯一的幻想也破滅了。

而張保民與世界對話的主要方式就是拳頭,從小打到大,倔強而無畏,但這從側面看出張保民是聰明的,並且是深刻理解這個社會的人。他知道作為底層民眾想要與上層社會溝通,最好的方式是暴力——不怕死是底層民眾在與權貴溝通時唯一的優勢。

電影中多次出現奧特曼,磊子茶壺上的貼畫、丁海兒子的奧特曼面具,村裡孩子坐在電視前看奧特曼的鏡頭。孩子們將奧特們視為英雄,因為奧特曼總能將破壞家園的怪獸打死,而這些孩子的家園——谷豐村現在也被一群巨大的「怪獸」吞噬著——揚起煙塵的礦車在村中奔跑,轟隆隆的炸山聲不絕於耳,灰濛濛的霧靄在空氣中瀰漫,毒死飛鳥的污水在肆意流淌,還很可能毒死他們心愛的羔羊。孩子們希望能有一個屬於谷豐村的奧特曼出現,將這些礦場怪獸統統趕走,但這個願望顯然是不現實的。

因此,這個世界沒有聲音,無論他們是否會說話。

回到開頭的那個故事,城裡人昌萬年在律師的幫助下擺平了一場官司,免除5年的牢獄之災,心情舒暢的檔口遇到了放羊孩子張磊。

但他沒有問「小孩兒你為什麼放羊?」

而拎著弓箭,站在山頂上霸氣的喊著:「小孩兒,你的羊多少錢一隻?」

開篇那段是個故事,結尾這段是現實……

幾個細節

影片中很多細節值得玩味,我挑選幾個自認為好玩兒的。

2004年10月12日

張磊失蹤的時間是2004年10月12日,這一天時任聯合國秘書長安南攜夫人訪華,並在清華大學發表演講。

他說「凡是來到清華大學參觀的人,都不能不對偉大中國突飛猛進的發展,每天給人民帶來的新的知識和機會而感到興奮。各位,你們盡可對自己的國家和國家25年來的成就感到驕傲。」

他還說「變化越是迅速、越是令人興奮,就越需要謹慎把握,需要明智和以人為本的領導。我們必須找出辦法保護貧窮和弱勢群體的利益不受侵犯,朝氣蓬勃的年輕一代不被剝奪變化帶來的各種機會。」

我不知道導演是不是有意選擇這一天,但這段話挺有意思的。

不過這段時間確實是中國股市近20年來的低點,A股從2001年的2200點跌倒2005年最低時的998點,四年的時間都是漫漫熊市。

暴裂無聲第一次定檔的時間是2007年的10月13日和張磊失蹤時間差一天。

弓箭包里的雜草

昌萬年的弓箭包里有很多雜草,這證明上次帶著這個包到了谷豐村的山坡上,並且弓弩就是作案工具,在射殺張磊後,慌亂中的他收拾弓弩,將雜草一併放入弓弩包。

徐文傑的眼鏡

在檢察機關問詢徐文傑還有什麼事情需要交代時,他摘下了眼鏡,回憶起10月12日在谷豐村旁邊山坡上昌萬年射殺張磊的一幕,那一刻他眼神中顯露出愧疚和悔恨,或許他腦海中划過揭發昌萬年的念頭,但下一個動作他就戴上了眼鏡,恢復了平常冷漠的神情回復了一句「沒有」。

真相是什麼?

電影以字幕的方式給出了結尾,昌萬年和徐文傑因故意殺人罪被判刑,試圖告訴觀眾正義會遲到但不會缺席。

但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結尾幾乎不可能出現。僅靠丁海兒子一個人證很難為昌萬年和徐文傑定罪,張磊的屍體被掩埋在大山下,兇器又被昌萬年埋在荒山中,沒有屍體、沒有物證,檢察機關該如何取證起訴?所以更可能出現的情況是,丁海將實情告訴張保民,張保民起訴追查,但受制於物證消失,該案件不予立案,實際上,大山的崩塌意味著這個案件的沉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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