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嗶嗶一下|輞川夢境(王維 X 裴迪,李白 X 杜甫)

嗶嗶一下|輞川夢境(王維 X 裴迪,李白 X 杜甫)

這裡是嗶嗶一下板塊。在這裡,我們每兩周一次收集論壇小夥伴們的腦洞訂單,交給我們的十九位寫手創作。十九位寫手中,既有熟知ACGN切口的深宅,又有馳騁歐美圈多年的扛把子;既有文風雕琢華麗的炫技派,又有簡潔明快不做作的快槍手;既有能滿足一切拉郎衝動的「混亂邪惡派」,也有已深耕細作多年的「北極自耕農」;發糖,我們可以發得日月妒忌;捅刀,我們亦能絕色一刀穿心。現在,就讓我們一起來讀讀寫手們根據訂單寫出的作品。今天展示的是一篇關於王維與裴迪,李白與杜甫的歷史同人,作者王佳琪。

【天寶二年】

自長安出城一路向南,就沒了紅塵聲響。行至秦嶺,群山逶迤,一派蔥蘢的好顏色。

山間多霧氣,多雲雨。好不容易到了主峰終南,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裴迪也不急,在馬上撐起傘,晃晃蕩盪朝輞川別業前進。

入山口,越山崗,飛鳥連連,林木森森,又見山野茅廬,才有了人煙。裴迪正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一書生迎面策馬而來:「可是長安裴大人?主人命我在此恭候,請隨我來。」也不管裴迪回答,轉身就走。裴迪忙揚鞭跟上。

雨仍在下,格外濕人。裴迪這次帶著其兄裴回的囑託來到此處,來求在此休假的王維大人為亡故的兄長寫墓志銘,他邊前行邊張望,愈發覺得自己像偶然闖入了畫境。那書生帶著他繞過茅廬,館後崇嶺高起,嶺上多大竹,似與雲齊,細雨薄霧,竹林自敲,紛嘲不得入,唯有林雀音。裴迪想起那位大人的詩句,不覺喃喃:「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詩並非於此處寫得。」書生突然回頭。

裴迪強迫自己從詩中出來:「大人仙姿神筆,這樣清麗詩句,自然胸壑中隨興便來。我這樣凡夫俗子,目遇佳景,難免牽強附會。還未問閣下名諱?」

「落第之人,百無一用,在這裡謀口飯吃,不足掛齒。」書生冷冷轉回頭。

「敢問此處何名?」

「斤竹嶺。越過前面的鹿柴山就到了。」

好容易越過岡嶺,便見空闊水面,雲白波青,四面清風。又一小舟待在岸邊:「裴大人請登船,大人在臨湖亭等候。」

裴迪在船頭佇立,遠遠就看到那人。在雨霧中並不真切,只有朦朦朧朧的影子,衣袂和散開的長髮一起拂動,一路奔波勞頓就在此刻不復存在——這位大人似乎有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登亭:「晚輩長安裴迪,見過左補闕王摩詰大人。」王維笑吟吟轉身——

良久無言。桂樹上的山鳥展開翅膀,枝頭被壓彎又倏地彈起,輕微的晃動也清晰可聞。

眼前的年輕人白衣勝雪,撐著把月白竹傘,笑容中有些託人辦事的世俗氣,五官也並不出挑,但身姿真真朗月出岫,風華無二。廣交遊多閱歷如王維,一時也無話可說:「天機清妙者……當如此子啊。」

裴迪也在觀察著王維。此人應當年長自己十五歲有餘,但容貌相當年青,看上去最多年長二三歲。最令人吃驚的是,其詩多淡泊飄逸,教人禁不住想起無欲無求的超脫隱者,但觀其相貌衣著,全然富貴閑人作派——「相當會享受嘛。」裴迪想起一路來別業景緻,暗自想道。他平生最憎惡汲汲於名利享樂還要裝作不染塵埃、尋仙問道的官員,看著這別業的規模氣質,暗暗把主人打入如此之徒:「裝模作樣,故弄玄虛。他怎麼會寫得那樣超凡詩句?」他腹誹道。

耳邊突然響起王維的聲音:「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眼前王維柔和的五官陡然放大,他湊到裴迪身前,兩人的呼吸瞬間融為一拍。

裴迪眨了三下眼睛。

「啊!王、王大人,是晚輩失禮了。」裴迪猛地後退一步,想著那位大人湊上前時身上幽蘭似的味道,耳根突然紅了。心裡想著:「真是失禮。這樣怎麼在官場如魚得水的?」嘴上卻說:「大人的詩寫的真好。」

王維笑吟吟轉身坐回席上:「小秀才,是為裴回兄的墓志銘而來吧?」

「啊,是、是的。」裴迪一時不習慣被這樣稱呼。

「我和裴兄可是多年好友啦,就算你不來請我,我也該寫篇祭文。他叫我寫墓志銘,真是抬舉我啦!我明日就啟程回長安,祭拜裴兄。」邊說,邊將筆墨移至小桌角落,從爐子上提起溫熱的酒壺:「小秀才,來一杯?」

「多謝大人,晚輩恭敬不如從命。」

「你說話總要這麼文縐縐么?」王維笑著遞過來酒杯,眉眼彎彎,眼角的一絲皺紋絲毫壓不住他的靈動飄逸。

裴迪總覺得王維說話總在調侃自己。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用袖子抹抹嘴:「晚輩並非刻意,久居官場習慣了而已。」王維探身又將酒杯斟滿,「你哪裡算得上久居。年輕人啊……」

「和大人比起來,自然算不得。」

「我說,」王維抬眼,含著一絲笑意盯著他,「你一定要和我如此疏遠嗎?」

裴迪的心跳又漏了幾拍。只見那位大人抬眼,嘴角噙笑,眉目像這湖上的水波婉轉,不覺間又被幽蘭似的香味籠罩,就連、就連皮膚也是難得的白皙細膩,眼波狡黠明艷處,就連女子也望塵莫及……這回不僅耳根,面頰也紅了起來,「我,我不是故意……」

王維擺擺手:「以後不必叫我大人啦,也省了那套之乎者也的官場辭令吧。我和你兄長交好,,叫我聲『摩詰兄』足矣。」

裴迪點頭。

「小秀才,我這輞川別業怎麼樣啊?」

「幽靜別緻,宛自天開,堪稱世外桃源。摩詰兄好興緻!既似詩境,也似畫境,也難怪摩詰兄能在這兒落筆諸多佳作了!」這讚美是真心話。從山口一路走來,裴迪一次次驚嘆於這孤而不僻的別業,一次次為主人高超的審美情趣折服,他萬萬想不到,長安城二十里外,就有這樣煙火氣與書卷氣並存的絕妙去處。

「那等祭拜完裴回兄,你來我這兒住上幾日如何?還有許多景緻,我一一帶你遊玩。」

「那真是多謝了。」裴迪不好拒絕。在如此環境中與這位名滿天下的詩人畫家兼京城權貴把酒閑談,倒也不錯,更何況於詩文於仕途,都大有裨益。還有,還有那幽蘭的香氣……

二人就著溫酒,從江南聊到塞北,從詩賦聊到時局,雨還在下,順著亭角淌成條條銀線打碎湖面,隔開二人與世間。

翌日雨霽天青,二人策馬而行,奔至長安新昌坊。王維洒洒洋洋,一篇墓志銘信筆而成。

裴迪在一旁感慨:「我常聽說,真正高手作詩文是不需思索的,他們的作品完全來自於其才情,興處即得。我自己作詩總要思忖很久,這兩日見摩詰兄寫詩為文,才明白這句話的道理。」這話半是恭維,半是真心。

「我並不算這樣的高手,尚且要藉助輞川景色,或是我對裴回兄的追憶來完成文章。你聽過李太白嗎?那才是真正的嫡仙人。」王維擺手,「我們走吧。」轉身將要出門。

「你去哪兒?」裴迪趕忙拉住他袖子,生怕他隨風不見了蹤影。

「回輞川啊。我這一官半職,朝堂上本就沒什麼要忙的,落得富貴自在,正合我意。」王維突然想起什麼,「對了小秀才,要和我一起去林子里住幾日嗎?」

「啊?哦。」他到今天還是沒習慣這獨特又有些親昵的稱呼,「求之不得。」

「不過在這之前,先陪我去個地方。」

又一日。他跟著王維在新昌坊里走走停停,繞到一處古樸的院落,遠離正街卻又在坊中,頗有些鬧中取靜的意味。

「想必是哪位達官貴人的宅邸吧。王大人難得在休假的間隙到京城內,打點打點也是應該。」他這樣想著,問道:「不知是哪位大人的官邸?」

王維轉身,總是彎彎的眉眼和嘴角驟然冷冽:「你真當我是那種追名逐利之徒?」

「不、不是的,」心事被戳破,裴迪紅了臉,像做錯了事一樣,他隱約覺得自己不想被王維知道這點想法,「況且,況且大人為官是為天下蒼生……」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自己都說不下去了,只低頭,不敢看王維的眼睛,害怕這兩三日已經熟悉的目光不再有笑意。

「走吧。」耳邊傳來王維的聲音,他如蒙大赦地抬頭,那人早轉身扣門。

裴迪走過去,扯扯王維的袖子:「我真不是那樣想的……你沒有生氣吧?」

「無防。」王維別過頭,「那樣想我的人多的是。俸祿不薄,家底殷實,每日在別業里酩酊大醉,吟詩作畫,倒也沒錯。」

裴迪無言以對。他於是錯過了王維別過頭時眼底的陰霾。

扣門久不見迴響。王維又笑開:「呂逸人真是……自己不在,連個童僕也不留啊。」

「逸人?」裴迪睜大眼,驚奇地問:「可這……分明是市坊之內啊。」

「大隱隱於市,這話你該聽過吧?更何況心若不願隱逸,徜徉林間也不是真隱士,反倒糟蹋了山水。」王維淡淡答道。

這分明是對自己剛剛所言的揶揄嘛。裴迪想。

「我說小秀才,寫首詩吧。我還沒讀過你的詩呢。」二人策馬離開,邊行邊說。

裴迪一驚:「寫什麼?」又暗自思忖道:「王大人居左補闕之位,掌薦賢之職。興許是在試我才力,若好好寫,將來能假大人之手居高位也未可知。」正騷首尋求詩句,盯著前路市集熙熙攘攘,回頭望去那院落宅門深閉,青松白屋,真像紅塵之外逃遁之處,分外可愛;又想起前幾日小舟劃開波紋,那人在臨湖亭中影影綽綽……忽然有了,沉吟道:

「恨不逢君出荷蓑,青松白屋更無他。陶令五男曾不有,蔣生三徑枉相過。芙蓉曲沼春流滿,薜荔成帷晚靄多。聞說桃源好迷客,不如高卧眄庭柯。」

還沉浸在詩情餘韻中,生旁熟悉的聲音傳來:「好詩!題目呢?」他暗叫不好,此詩絕不算廟堂之上的佳作,他絲毫未表現出對黎明蒼生的憐憫,自己則顯得過於高潔孤僻……不過,倒算是真情所做。他於是破罐破摔道:「就叫《春日與王右丞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

「我也得了一首。」那人晃晃悠悠,緩緩吟道:

「桃源一向絕風塵,柳市南頭訪隱淪。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城上青山如屋裡,東家流水入西鄰。閉戶著書多歲月,種松皆老作龍鱗。」

還未等裴迪問出口,王維回頭狡黠一笑,「就叫《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

裴迪一字一句咀嚼著這詩。王維分明嚮往著紅塵不到的桃源,嚮往隔絕紛擾塵埃的山林……而這也許正是自己的嚮往。自己與他像兩個武陵人在尋找桃花源的路上相遇,他們的桃花源——也許就是輞川。輞川口也「初極狹,而後屋舍儼然」,那裡也有良田、美池、桑竹、土地、屋舍……裴迪低頭想著,默默無語。

「怎麼啦?寫的不好?」

「不,是好到我不敢妄下評價。」裴迪回神,勒馬,一字一頓答道,「我不知道,這次我有沒有讀懂你。」

王維調轉馬頭,眼前就要行至輞川口了。

他看著王維的眼睛,真誠說道:「以前我以為您是假裝超脫實則汲汲名利之徒,故言語孟浪,多有得罪,請見諒。」他一作揖,「今日一詩,我似乎懂得了你對桃源的嚮往,碌碌不作為是否是您逃避現實的方式?寄情山水,醉心佛道,方得解脫。」

王維不曾想年輕人把話說得這樣直白赤誠。於是他也盯著裴迪認真答道:「我初入官場之時,也曾滿腔抱負,妄想兼濟天下、留名青史。只是朝堂之上漩渦重重,實在難獨善其身;如今烈火烹油的盛世,積弊也日益凸顯。與其勞勞碌碌,不如在終南山中與詩畫為伴,雖寂靜了些,倒也勉強落得清白。對於廟堂,我只是心涼了而已。」

「那……那桃源呢?」

「不就在前面嗎。」王維終於綻出初見時那樣明艷的笑容,「我的桃源,就是輞川。小秀才,你進來了可不能四處宣傳啊。」

「那是自然。」裴迪也毫無保留地笑出聲來。

裴迪在輞川小住數日。他知曉了初遇那天的湖泊名「欹」,他們並肩行過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泮、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里館、辛夷塢、漆園、椒園,凡並行之處,一一留詩。

這日,王維在文杏館內整理詩稿。整理到欹湖一篇,他猛然一頓。只見自己寫道:

「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雲。」記得那日友人來訪,他在欹湖邊送客,突然想到裴迪,那朗月清風的小秀才,絲毫不掩飾對建功立業的渴望,從他吟出《青雀歌》時自己就知道,輞川留不住他:

「動息自適性,不曾妄與燕雀群。幸忝鵷鸞早相識,何時提攜致青雲。」

不知與他分別是什麼情景?大概遠遠比今日難過吧。邊想邊提筆,寫罷後一看,王維禁不住感慨:分明是小女兒口角了。

今日他才看到裴迪眼裡的欹湖。小秀才卻這樣寫:

「空闊湖水廣,青熒天色同。艤舟一長嘯,四面來清風。」

王維看得明白,此詩無情,只有一種江湖之中的浩然之氣,那屬於想要大展拳腳的年輕人。他盯著這張詩稿,似乎想要在上面看出個洞來。

「在看什麼?」裴迪突然提著酒進屋來,打斷了他的感傷。「這段時日我們寫了許多詩文,想著整理成集子,萬一就流芳百世了呢。」

「同樣的題目,將我寫的與你的放在一起,真是鴻鵠與燕雀、污泥與明月,折煞我了。」裴迪打趣道,「摩詰兄,喝酒嗎?」

王維卻答非所問:「我最喜歡你的《鹿柴》。」

「是因為鹿夢的點?還是明顯的隱逸情調?」裴迪問道。他想到那晚自己做了個荒唐的夢,夢見自己成了林中一隻鹿,到了王維的房中,正想鑽進他的夢裡,他卻忽然驚醒——然後自己也驚醒了。有那麼一瞬,他真心渴望王維夢中有他。

「說不上來。」王維草草回答,「小秀才,我給你寫首詩好不好?」

「啊?」他被問懵了,「那、那當然求之不得。」王維可是一字無價啊!

「等你臨走前再給你。」王維淡淡答道。裴迪先是一陣,又慢慢低下頭,這種在呂逸人宅前的羞愧之情再次洶洶然席捲而來,「你……知道我要走啊?」

「你不是真正嚮往山林隱逸……」話未說完,裴迪匆匆打斷,「我當然嚮往。可是這應當是在我有一番作為之後的事情。摩詰兄早已登臨人生巔峰一覽眾山小,才能遁出廟堂涉入輞川。可是我,我從未金榜題名,我想要兼濟蒼生……」短暫的沉默。「對不起,是我不滅功名心。我就是那個武陵人,被摩詰兄領著遊了一圈桃花源,還是想去外面的世界,又想出去了。」

「那你當時為何要進來?」

「……為了陪你。」裴迪咬咬牙,終究說了出來。「這裡只有深林空谷,你的下人都只有一個書生,未免太寂寞。」

王維別過身,定定望著他。反倒是裴迪眼角噙淚,掙扎良久,還是走過去將他圈在壁前,一出口,早已哽咽:「我們是相見恨晚,是不是?」

王維沒有推開他,長嘆一聲:「若我晚生十年,定然和你一起涉入紅塵。」二人鼻骨相抵,又是久久沉默。終於是王維推開了他,「贈你的詩文早已寫好,你臨走時來這裡取吧。我就不送你了。」

翌日,裴迪啟程。他依舊乘舟在欹湖上,握著文稿,只見上面寫道:

山中與裴秀才迪書

近臘月下,景氣和暢,故山殊可過。足下方溫經,猥不敢相煩,輒便往山中,憩感配寺,與山僧飯訖而去。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此時獨坐,僮僕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

當待春中,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倘能從我游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因馱黃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維白。

他盯著最有一行,那人笑著叫他「小秀才」的聲音仍舊清晰可聞。邊看,淚花打濕了宣紙,墨跡一層層暈染開來。此刻他若回首,一定能看到臨湖亭邊未曾束髮的大詩人,他的眼淚像初見時的雨滴打碎湖光。

裴迪離去已一旬有餘。書生在文杏館地上撿到一張詩稿:

「不相見,不相見來久。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攜手本同心,復嘆忽分襟。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最右赫然三個狂草:「贈裴迪」。

「燒了吧,不是什麼好詩。」詩的主人邊跨入門檻邊說道。書生卻將它小心摺疊,藏入袖中:「我去將它謄寫於冊。這樣用情之詩,不該葬在火中。」

【天寶十四年】

漁陽鼙鼓動地來,安史之亂下,長安大廈將傾。王維來不及逃出,身陷囹圄。

洛陽菩提寺內。王維的嗓子又是一陣灼燒的疼痛,他拿起一隻破碗,可碗里的水只剩幾滴,他將碗懸成垂直,幾滴水匯成一柱流進他喉里。他意猶未盡地舔舔乾涸的唇。他回想起前幾日叛軍強授他給事中一職,他當面並未拒絕,轉身就服藥想要毒啞自己。天不遂人願,由於藥量不足,他尚且還能嘔啞地說出不成文的片段,只是當著叛軍面再不言語,人人都道,權傾一時的風流宰相王摩詰被叛軍毒啞啦。

這話迅速傳到裴秀才耳里。此時他仍舊是一介白衣,不得入廟堂。他聽後立即上馬,連行李都來不及準備,奔赴千里至洛陽菩提寺。

餘暉照進囚室。王維閉眼靠著牆壁,回想起輞川邊年輕人提著酒壺將酒杯斟滿,輕輕喚他:「摩詰兄。」

「摩詰兄。」

王維陡然清醒,睜開雙眼,囚室外數年不見的面龐如此清晰。

裴迪強忍悲痛,勉強道:「聽說你重病一場,已不能說話了?」王維只看到年輕人的眉頭蹙了起來,他想伸手將它們撫平,這樣霽月清風的光彩少年,不該有如此悲傷的表情。

但王維只是靠在牆邊,眉眼和嘴角又彎了起來,嘶啞著聲音道:「小秀才,我裝的。」

二人隔著牢門對坐,聊起外面的局勢。裴迪向王維講述了安祿山慶功宴上,令梨園子弟為自己歌功頌德,但人人痛苦失聲,琵琶手雷海青砸碎琵琶向長安的方向仰天流淚,安祿山大怒,將雷海青肢解在試馬殿上。

聽到這裡,王維泣不成聲:「小秀才,幫我將這首詩帶出去吧。」他用殘破的嗓子支離嘆道: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落葉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

這還是那個遁于山林的富貴閑人嗎?蒼生果然還在他心中。裴迪想著,起身鄭重一揖:「我一定將此詩帶出。」

王維卻道:「輞川如今怎麼樣啦?」裴迪語塞。離開之後,他再不敢打探桃花源的消息,生怕哪日鬼迷心竅,又策馬到了那世外之境,不願離開。

「那……晚輩告辭。」他再不敢在這囚室多待一秒,再看著那人消瘦的面龐,一瞬間連劫獄的想法都有了,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會做出什麼荒唐事。

王維卻起身到了他面前。那熟悉的幽蘭氣息又將他包圍。狡黠的笑容又出現在夢中的眉眼裡:「小秀才,這首詩可是只給你一人寫的。」將一個紙團塞進他手裡,「出去再看。」

他走出牢房。紙上寫道:

「安提舍塵網,拂衣辭世喧。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

是我背叛了我們的桃源。我進不去了。

裴迪已醉至酩酊。杜甫推推他:「蜀地水汽重,這樣要染上風寒的。」裴迪絲毫未動,杜甫只得坐回,把自己的酒杯斟滿:「王右丞大人如今可好。」

「我不知。」裴迪淡淡說,「原本他在叛軍手下任偽職,按律當斬。他在獄中的詩卻被偶然看到,皇帝明白了他的一片忠心,便特赦了他,如今應當平步青雲了吧。」

「那詩是你傳的?」裴迪不否認。杜甫敏銳地眯眼:「為了讓這詩上達天聽,你該求了不少高官,得罪了不少他的政敵吧。」「沒有這樣的事。」

「你不必騙我。時至今日你仍舊一介白衣,算是為幾首詩斷送仕途了吧?」

又是久久的沉默。杜甫提筆狂草,裴迪探頭,只見上面寫著:「蟬聲集古寺,鳥影度鶴塘。」

「裴兄,我贈詩的人可不多。」杜甫將那紙遞來。裴迪也許是真醉了,迅速應道:「是啊,你的詩都寫給了一個人。」杜甫眸色一暗,裴迪卻自顧自往下說:「那可真是謫仙一樣的人物呀。摩詰兄都自嘆不如……」又問杜甫:「他給你寫過詩嗎?」

「……沒有。」杜甫一頓,「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懷揣著對他詩才的驚嘆站在偶像前,言語幼稚,不修邊幅,形容消瘦。他卻高大威武,光彩熠熠,懸著佩劍和酒壺,那樣恣肆……我太年少,他來不及讀我最得意的作品……有時我想,我要是早生十年就好了。」杜甫慘淡地扯出笑:「荒唐吧?」

我若是早生十年……早生十年,我一定和他攜手進退官場,再一起遁去桃花源。

他不知道怎樣回答杜甫:「呃,詩仙應當給許多人寫過詩吧?那首『吾愛孟夫子』真是直白。」「是啊。他喜歡的東西太多了。對著好友都說喜歡,對著美酒說喜歡,甚至對著酒肆里的胡姬都能說喜歡。可我喜歡的東西太少,除了黎民百姓,就只有他而已。」

壺裡的酒已沒了。裴迪甩開酒壺,長嘆道:「悲憫天下,獨憐李生。子美兄真是用情至深之人。」

杜甫白他一眼:「彼此彼此。」

一語成讖,裴迪在那位大人的詩中像略過水麵的鶴影,再無蹤跡。

他不知道是第幾次夢見輞川了,那人還在臨湖亭內,眉眼彎彎地叫他:「小秀才。」他才明白,那桃源不是詩境,亦非畫境,而是夢境。

(文/王佳琪 本文首發北大網路文學論壇微信公眾號:媒後台)


推薦閱讀:

掃文進行時|「不可能的世界」何時能走向「可能」:不可能的世界掃文報告
1987-2016網路文學大事年表(五)
《帝霸》中大賢境界怎麼細分?
星辰大海|中國網路文學的海外傳播
【DND·職業】法術位

TAG:網路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