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影史欠張愛玲一個說法
中國電影史欠張愛玲一個說法
20年前,張愛玲客死美國,孑然一身,也著作等身。那年大洋彼岸的月亮是否同樣是銅錢大的紅黃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是否同樣因為隔著多年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孤島時期的上海服帖了她那句「出名要趁早」的宣言,後來審美風向調轉,內地文學界相隔30年才重新發現了她。
再後來,從[傾城之戀]到[色·戒]引發的討論,都將其放在小說家的位置,張愛玲跟電影的華麗緣似乎僅僅止步於一個行頭考究的「改編」故事。中國電影史至今欠她一個說法,理應從中重新發現張愛玲。
其實,她是一個影迷
「現代的電影院本是最廉價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雲石的偉大結構。這一家,一進門地下是淡乳黃的;這地方整個的像一支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光閃閃的幻麗潔凈。」
這是張愛玲筆下的電影院,充滿電光幻影的造夢感,才子佳人和家國古今都融在裡面,讓她著迷。一如多年後《傳奇》增訂本的封面,晚清仕女圖之外,欄杆上伏著一個突兀的比例失調的人形,好奇窺視浮世的悲歡。
▲1947年《傳奇》增訂本,張愛玲自己設計的封面,寫意自畫像憑欄窺探俗世
《半生緣》里石翠芝的好友竇文嫻發表感慨:「上海就是一個買東西,一個看電影,真方便!」張愛玲就著這點方便成了資深影迷,,童年時期最大愛好就是獨自看電影,散場了再由女傭接回家。少年時期訂閱《影星》(Movie Star)、《劇本》(Screen Play)等英文電影雜誌,堆在床頭,跟鴛鴦蝴蝶派小說一樣割據大片領地。
張愛玲一生漂泊,即便在上海那些年也頻繁搬家,早年住過陝西南路的寶隆花園、延安中路的康樂村、曾外祖父李鴻章留下的泰興路別墅、以及母親和姑姑租了好幾年的陝西南路白爾登公寓。其中三處皆距離彼時還叫「國泰大戲院」的國泰電影院不遠,所以那裡是她經常看電影的地方。
多年後成名成家,她編劇的[不了情]開場就在國泰取景,而根據劇本轉化的小說《多少恨》開篇,正是上文那段關於電影院的描寫。
她稿費很高,可以支付日常開銷。但她說用丈夫的錢,如果愛他的話是一種快樂,那是女人的傳統權利。於是胡蘭成給過她一次錢,她立刻拿去做衣服,裁成自己設計的樣式,穿著,和他去看電影。午夜散場,和他同坐一輛三輪車回家。那時她穿著他的衣,緊靠著他,被零零星星的溫暖層層包圍著。她住靜安寺旁邊的常德公寓,不知那場電影記錄下的短暫幸福時光,是否也在國泰。
▲張愛玲追星,一看演技,二看顏值,[亂世佳人]里費雯·麗、克拉克·蓋博兩項都符合
看完[史密斯先生到華盛頓],她贊詹姆斯·斯圖爾特演技好。看完[亂世佳人],她為費雯·麗、克拉克·蓋博傾倒。她說弟弟張子靜偏愛貝蒂·戴維斯那種帶點後媽蛇蠍氣質的演員,而自己喜歡葛麗泰·嘉寶,其實她兩個都迷,逢片必看。
1988年的《續集》自序里,張愛玲就深居簡出不喜拋頭露面的問題,搬出了偶像撐腰:「我是名演員嘉寶的信徒,幾十年來她利用化妝和演技在紐約隱居,很少為人識破,因為一生信奉『我要單獨生活』的原則。記得一幅漫畫以青草地來譬喻嘉寶,上面寫明『私家重地,請勿踐踏』。」
張愛玲的追星名單里還包括瓊·克勞馥、加里·庫珀、秀蘭·鄧波兒等等。晚年她住在洛杉磯,好萊塢的光暈猶在,但明星卻換過一波又一波,於她,已是蕭條異代不同時。
弟弟張子靜爆料過兩件張影迷的彪悍事迹。
其一,1933年,談瑛主演的[風]公映,張愛玲本來隨家人在杭州遊玩,看到報上刊登的新片廣告,當即就要回上海,誰都勸不住,在弟弟張子靜陪同下出了火車直奔電影院而去,連看兩遍才心滿意足。
▲張愛玲嫌棄當時的流行歌曲總像是為了不落後於時代硬湊出來的,聽到稍微悅耳的曲調就疑心抄了東洋或西洋,[漁光曲]主題歌是個例外
其二,1934年,蔡楚生的[漁光曲]熱映,收音機里日復一日地播著王人美唱的主題歌。張愛玲起大早練鋼琴練煩了,就教家裡的小丫頭小胖唱這首歌,只是學生不識字也不聰慧,開頭兩句「雲兒飄在海空,魚兒藏在水中」怎麼都學不會,她竟然不厭其煩地教了一上午。結果吵著了父親睡覺,訓斥她以後不準早上練鋼琴。
華語片影星里,除了談瑛,張愛玲還喜歡阮玲玉、陳燕燕、上官雲珠、蔣天流、石揮、王丹鳳等等。少時的她不會想到,十多年後竟大多與之有了交集。
影評,是她踏入文壇的起點
23歲的張愛玲纖瘦高挑,抱著《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的手稿,叩響《紫羅蘭》雜誌主編周瘦鵑的門。如今想來,那叩門聲該有多振聾發聵,因為一顆文壇新星,一個不朽傳奇,就在那時轟然誕生。
實際上,那不是張愛玲在文壇邁出的第一步。早在1938年,英文報紙《大美晚報》(Evening Post)就刊登了她的散文《What a life! What a girl"s life!》(這生活!這女孩的生活!),題目為編輯代擬,內容大致相當於《私語》的英文版。她知道父親訂閱這份報紙,於是將被囚禁的驚險、怨恨及委屈皆付之筆端。父親面對這份公諸於世的控訴,很光火也很無奈。
而1942年從港大輟學回到上海以後,張愛玲又持續給英文報紙《泰晤士報》(The Times)和英文月刊《二十世紀》(The 20th Century)投稿,尤其是後者,1943年倒有九期刊登了她的文章。
▲1942年[萬世流芳],張愛玲為其撰寫英文影評《鴉片戰爭》
大多是影評,比如5月號的《妻子,狐狸精,女人》點評[梅娘曲]和陳雲裳擔綱的[桃李爭春];6月號的《鴉片戰爭》評點朱石麟、卜萬蒼等四大名導聯手的[萬世流芳];8、9月合刊號的《婆媳之間》評點[自由鍾]、[母親],以及顧蘭君和王丹鳳的[兩代女性];11月號的《中國的家庭教育》評點王丹鳳的[新生]和周璇的[漁家女]。
1944年,張愛玲忙著寫小說,停了影評這塊,但把短暫的影評人時期的幾篇得意舊作加以翻譯改寫,《借銀燈》即是《妻子,狐狸精,女人》、《銀宮就學記》即是《中國的家庭教育》,收錄在了散文集《流言》當中。
張愛玲評點過的那些電影,目前大多散佚。她自謙寫的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影評,因為沒有電影技巧層面的分析,演員表演層面也較少涉及,讓她有感而發的,是電影里的中國人,那些文化觀念和人情世故的心理解析。
《借銀燈》探討所謂「婦德」的問題,《銀宮就學記》闡釋大眾初步教育的意義。某種程度上,張愛玲的影評跟魯迅的文章一樣是在曝光國民劣根性,只不過犀利之餘添了幾分懂得和慈悲。
▲1943年[漁家女],散文集《流言》收錄其影評《銀宮就學記》
另外,由於漫畫天賦的愛好,張愛玲對動畫電影也極其推崇,1937年在聖瑪麗亞女校就學期間,曾在校刊《風藻》上刊登過一篇《論卡通畫之前途》,從迪士尼的超級明星米老鼠談起,認為卡通是「驚人的二十世紀美術新發明」,並且「價值決不在電影之下」。成名後的散文《談跳舞》里也提到了迪士尼的[白雪公主]和[木偶奇遇記]。
從聖瑪利亞女校畢業之際,張愛玲給全班畫了肖像漫畫,把自己畫成面前擺放水晶球的占卜師。如今皮克斯、夢工廠動畫、迪士尼、藍天工作室推動好萊塢動畫在票房上異軍突起,張愛玲關於卡通畫之前途的預言真的實現了。
從小說家到編劇的轉身
小說集《傳奇》和散文集《流言》相繼出版,一時洛陽紙貴,然而張愛玲卻在風頭最勁的時候為情所困,創作力下滑。
關於張愛玲與胡蘭成這場蒼涼收場的婚戀,以前,她說,她是見了他變得很低的從塵埃里開出的花;他說,她是民國世界裡的臨水照花的人。後來,他說,情是花開花落;她說,我將只是萎謝了。
張愛玲的編劇生涯即開啟於這段漸漸萎謝的時期,先後合作過上海文華影業公司和香港電懋電影公司。
1946年8月文華影業公司新成立,一番招兵買馬,導演桑弧編寫一出喜劇[鴛鴦蝴蝶],給退隱多年的「最有前途的悲旦」陳燕燕東山再起(陳燕燕就是關錦鵬的[阮玲玉]里出鏡,說自己出道時阮玲玉預感會被搶走半壁江山的那位老太太)。不過陳燕燕從未演過喜劇,商請另換悲劇。於是桑弧通過作家柯靈介紹,拉張愛玲入伙,量身打造了[不了情]。
▲1947年[不了情],張愛玲說「我是這樣的戀戀於這故事」
張愛玲寫得很快,1946年12月26日接到緊急任務,次年1月11日就拿出了初稿,得到一致認可。儘管上映以後叫好叫座,但張愛玲30年後在《惘然記》中提到該片,卻覺得有個致命傷,就是復出的陳燕燕胖了,片中只好儘可能的老穿著一件寬博的黑大衣。當時陳燕燕頗有微詞,等到原以為散佚的片子重見天日,只能說,向來刻薄的張愛玲這次已經筆下留情了。
那篇文字里還提到「前兩年在報上看到有人襲用[不了情]片名,大概別人也都不知道已經有過這麼張片子,不禁撫然」,說的是1961年林黛的那部。不過她是真的「撫然」亦或暗諷就不得而知了,因為襲用的不是旁人,編劇正是跟她有點過節的潘柳黛。
兩人當初與蘇青並稱上海文壇才女,胡蘭成撰文《評張愛玲》提到張愛玲的貴族血統(李鴻章的曾外孫女),潘柳黛遂出言擠兌,說那點貴族血統就好象太平洋里淹死一隻雞,黃浦江連著太平洋,於是喝黃浦江水的上海人都說自己喝了雞湯。張愛玲未作回應,只是就此無視之前偶有交集的事實,裝作沒聽說過這個人。
張愛玲對這部[不了情]非常看重,覺得片子上映後寥寥幾年就湮沒了太可惜,據此寫下小說《多少恨》,將家庭女教師廖家茵跟有婦之夫夏宗豫的愛情悲歌又描摹了一遍。除了因為這是她的第一部編劇作品,還因為其中帶有她當時的個人經歷和心境。
夏宗豫年長虞家茵10歲,胡蘭成年長張愛玲15歲,同樣是有太太的。抗戰勝利後胡蘭成頂著漢奸帽子逃亡,卻還不安分,一路上見一個愛一個,在武漢是護士小周,在溫州又是寡婦范秀美,忘了上海還有一個寫過「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婚書的張愛玲。
那段感情拿不起又放不下,張愛玲寫下電影[不了情],而後小說卻叫《多少恨》。同一個故事的天秤兩端承載的竟是這樣的兩個名字。浮世的悲歡,原本就是一場褪盡的繁華,如落花秋草般糾纏。
劉瓊和陳燕燕的巨星光環護駕,[不了情]空前轟動,其沒有亂世的苦難,唯有世俗的哀傷,戲劇衝突強烈,情感宣洩到位,擔得起「勝利以後國產影片最適合觀眾理想之巨片」的宣傳語。文華影業公司那邊隨即又跟張愛玲展開了第二次合作,仍由桑弧執導。
▲1947年[太太萬歲],張愛玲對陳思珍不肯定不袒護,只是提出有她這樣的一個人
[太太萬歲]是一部精巧流暢的社會風尚喜劇。陳思珍希望藉助謊言左右逢源做個完美太太,騙得父親給丈夫的公司注資,騙得婆婆相信丈夫沒有外遇,又騙得情婦主動離開了丈夫,最後謊言都被拆穿焦頭爛額,但結局總算皆大歡喜。
領銜的蔣天流、石揮均是張愛玲喜歡的影星。情婦施咪咪原本屬意王丹鳳出演未果,張愛玲之前的影評探討過她擔綱的[新生]和[浮雲掩月],多年後在給夏志清的信中也提到她,「寧波人漂亮的多,如王丹鳳,我想是沿海史前人種學關係」。最後,同樣受到張愛玲推崇的上官雲珠認為這是名家名作,又能跟幾位影壇偶像飆戲,於是不嫌戲份少,欣然接演了嫵媚妖嬈的施咪咪。
在左翼電影佔據主導的年代裡,「缺乏立場」的[太太萬歲]幾乎是橫空出世。這樣的人物是電影里新鮮的,卻是現實里所處可見的面目,上海弄堂一幢房子里就可以有好幾個。張愛玲特地寫了《<太太萬歲>題記》,強調太太們瑣碎而平凡的生活正是生命的構成,「所謂哀樂中年,大概那意思就是他們的歡樂裡面永遠夾雜著一絲辛酸,他們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沒有安慰的」。
《閑話石揮電影》作者陳輝揚表示:張愛玲編劇的《太大萬歲》堪稱為最上乘的中國喜劇片,道白精警幽默,鋒芒四射,每個人物都欲出不出光辣達,那種鮮明的喜劇感是張愛玲的本色。
1947年6月,胡蘭成收到張愛玲的訣別信,隨信另有[不了情]和[太太萬歲]的30萬元稿費,他在逃難期間,一直是她寄的錢,而這是最後一次。那年秋天,她篦頭時像落葉似地掉頭髮,一悲一喜兩齣戲,彷彿終於練達到將生命都看透了,即便通透如她,明知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卻也難免黯然神傷。
胡蘭成留下的後遺症還不止這些,那段關係令外界對張愛玲的道德和政治立場皆加以指摘。人言可畏,逼得她在《傳奇》再版的話里剖白了幾句,收效甚微。解放前後那段時候,她身份尷尬。
▲1949年[哀樂中年],中年危機在張愛玲的描繪下人物鮮活悲喜參半,飽受質疑的身份使其當時盡量低調,只拿稿費不署名
接下來文華公司推出的[哀樂中年],雖是桑弧的構思,其實是張愛玲掛著劇本顧問的身份執筆,但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只拿了點稿費,未曾署名。後來她在寫給《聯合報》副刊編輯蘇偉貞的信中表示,「我對它印象特別模糊,就也歸之於故事題材來自導演桑弧,而且始終是我的成分最少的一部片子」。
而1948年傳言她會與再度桑弧合作,親自改編的電影[金鎖記]。當時劇本已成,邀請張瑞芳出演曹七巧,然而張瑞芳抱恙未愈,肺結核竟又轉成了結核性腹膜炎,未能接演。演員難以落實,兼時局動蕩,最終不了了之。
1951年,張愛玲以修完學業為由離滬赴港,跟上海文華影業公司的故事尚有一段餘韻。那段時期諸多上海電影人南來香港翻開事業新章,其中就有李麗華。
初來乍到的李麗華打算創辦電影公司,希望張愛玲能給自己寫一部戲。那場宋淇安排的張愛玲匆匆來去點了個卯的會面,被很多人誤以為是她與張愛玲的初識。實際上,兩人在上海就見過,只不過僅限於工作。
陳燕燕婉拒了的那部喜劇[鴛鴦蝴蝶],桑弧把劇本轉交給了導演黃佐臨,更名[假鳳虛凰],李麗華和石揮領銜。黃佐臨帶著眾主創三天兩頭開會琢磨劇本,張愛玲和桑弧也有參與。
▲1947年[假鳳虛凰],張愛玲參與劇本討論,才情令李麗華多年後仍希望邀她給自己寫一部戲
儘管李麗華對再次會面極其用心,甚至「強盜扮書生」以博好感,但彼時張愛玲忙著赴美事宜,無心應承。到要四年以後,她才在宋淇牽線搭橋下與香港地區的電懋電影公司結緣,續寫編劇生涯。
1955年至1963年期間,張愛玲給電懋寫了10個劇本,其中[情場如戰場](1957)、[人財兩得](1958)、[桃花運](1959)、[六月新娘](1960)、[南北一家親](1962)、[小兒女](1963)、[一曲難忘](1964)和[南北喜相逢](1964)拍攝公映。
眼下,[人財兩得]和[桃花運]膠片受損嚴重不能放映,[一曲難忘]拷貝散佚,我們無緣得見。好在這三部的劇本和未能投拍的[魂歸離恨天]收錄在了「張愛玲全集」中的《一曲難忘》和《六月新娘》兩冊劇本集里。
[魂歸離恨天]是張愛玲根據《呼嘯山莊》改編的,因為電懋當家人陸運濤橫遭空難,公司改組為國泰機構有限公司,拍攝計劃隨之流產。
此外,還有一部張愛玲寫至眼睛充血的[紅樓夢](上下集)。電懋早早放出了尤敏、葛蘭、李湄、葉楓、雷震、張揚全明星陣容的預告,尤敏出演林黛玉,李湄出演王熙鳳。然而,張愛玲交上劇本初稿之後,電懋一直拖著修改意見,又因邵氏搶拍了黃梅戲電影[紅樓夢]鬧起雙胞案,最終不了了之。
後來,她埋首故紙堆五詳《紅樓夢》,怕是就被這件事「刺激」的。她說人生三大恨事,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對於未完內容,她有不少獨到見解,比如高鶚狗尾續貂的寶釵跟黛玉調包出嫁戲碼,她就很不待見,認為最後應是史湘雲跟寶玉相互取暖。可惜那份[紅樓夢]劇本初稿不知所蹤。
不難發現,電懋時期張愛玲的創作量頗豐。起初是她在美國寫完劇本寄給宋淇,若要修改也是郵寄,來來去去費時費力,後在宋淇勸說下,她於1961年回到香港地區繼續劇本創作,此行目的明確:掙錢。她在美國的境遇並不太好。所以,外界也有張愛玲的電懋時期作品再也攀不上[太太萬歲]巔峰的論調,這個說法有待商榷。
1957年給宋淇的太太鄺文美的信中,張愛玲表露出重回電影圈的緊張和小心翼翼:「[情場如戰場]能夠賣座,從各方面著想,我都可以說幹了一身汗,因為我也總覺得人家總拿我們這種人當紙上談兵的書生。」
▲1957年[情場如戰場],拉開張愛玲電懋編劇時期的序幕,其由岳楓執導,兩人先後合作三次
縱觀張愛玲電懋時期的劇本,其實跟文華時期一脈相承,並且有幾個標籤越發顯著。
第一個標籤是對中產階級的關注。張愛玲評析電影[浮雲掩月]時提出,「中國電影的題材通常不是赤貧就是巨富,對中產階級的生活很少觸及」。而她似乎有意彌補這塊缺陷,寫小說時最熟悉的就是中產階級,從[不了情]到[南北喜相逢]也仍然對準了這個熟知的群體。
第二個標籤是通俗情節劇的定位。張愛玲小說和散文里慣用的、也最被津津樂道的意向和通感,鮮少出現在劇本中。其劇本更貼近大眾的觀影習慣和口味,不用旁白,不用冗長的心理和環境的描寫,開場進入故事簡潔快速,開門見山,處於不斷變化的場景和人物中,趨於一波三折,以劇情取勝。
第三個標籤是聚焦戀愛和婚姻。婚姻倫理和愛恨糾纏是其劇本永恆的主題。這是鴛鴦蝴蝶派的遺風,盡量規避政治和時局因素,也不醉心於宏大敘事,只鎖定一對對痴男怨女,反映與普通人日常生活戚戚相關的層面。
第四個標籤是以浮世悲歡為底蘊。張愛玲著眼喜中有悲,悲中有喜的世俗性。情是世俗,錢是世俗,日常的散漫生活細節也是世俗,其筆下人物的生動即源於此。這也使得她的故事裡沒有大奸大惡,小奸小壞不斷,亦沒有徹底的贏家,生活里人人都有輸的地方。
當年供職電懋的大佬王天林拍過張愛玲的三個劇本,[小兒女]、[南北一家親]和[南北喜相逢],都是公司直接安排的。影評人羅卡將後兩部歸為「難得一見的張狂遊戲之作」,上海人看到香港地區的怪現象,牢騷都化成了笑語,恰好讓上海移民王天林「導來飛動生色」。
▲1963年[小兒女],張愛玲即便是講婚戀故事,也填滿了家長里短的日常生活氣息
王天林這樣評價那位從未謀面的合作者:「張愛玲,我不曾親身見過她,但我很喜歡她寫的劇本。我發現她最喜歡寫一些生活的小情趣,如寫螃蟹咬人,這其實只會發生在上海,不會發生在香港。因為在香港,螃蟹全都被扎住的,但由於張愛玲是上海人,才會不清楚。不過,可能因為我也是上海人,所以越發覺得她的劇本有趣。」
事實上,[小兒女]更是王天林回顧導演生涯最喜歡的作品,因為非常自然,故事性雖淡,但越看越有味道,他從不鼓勵「灑狗血」似的拍片和炒作方式。而張愛玲終其一生,也在貫徹這點。
碰不得又忍不住的改編
電影圈有個流傳多年的說法:張愛玲碰不得。
讀張愛玲的小說,會覺得充滿畫面感和鏡頭的調度,但真的改編電影又是另一回事了,那些最彈眼落睛的意向和通感成了最棘手的部分。所以儘管名頭那麼響,名篇那麼多,至今敢於身先士卒的也只有許鞍華、但漢章、關錦鵬和李安。
許鞍華拍攝[傾城之戀]的契機是中英關於香港地區問題的談判,那時拍了[上海之夜],許鞍華拍了[傾城之戀],皆以上海與香港兩座城市的聯繫,展露出文化尋根的思緒。
不過[傾城之戀]是個倉促而就的產物,許鞍華希望早點給邵氏履行片約早點走人,資金到位,演員到位,還沒來得及細想就開工了,然後才開始惶恐。而編劇蓬草跟導演許鞍華一樣惶恐,曾通過宋淇打探張愛玲對於改編的意見,只得到一個「神示」:篇名不能改。
▲1984年[傾城之戀],許鞍華當年也是文青,張愛玲的讀者,儘管這次出手唯一的可取之處,只是她勇於挑戰
周潤發、繆騫人的表演偏向寫實生活化,可是[傾城之戀]需要的,是情場高手你來我往過招的戲劇感,單憑兩人的動態就足以控制整部戲。許鞍華沒有預見到這點,當時周潤發剛剛離婚,問她有沒有戲要開,就被敲定了出演浪子范柳原,直到拍完也沒看過原著。
而那些意向和通感也是許鞍華無力呈現的,比如小說里寫「野火花紅得不可收拾」,野火花紅倒是好辦,但是紅得不可收拾又要怎麼拍?許鞍華籌備時未夠細緻,拍攝時遇到藝術指導自作主張給繆騫人剪短髮等突髮狀況,同時又煩惱給影評人看怕不夠藝術,給監製方逸華看又怕不夠商業。那種茫然又慌亂的感覺,幾乎半點不剩地傳染給了電影。
公映兩周拿下八百萬票房,之於文藝片已經很不錯了,但其在評論界則是另一番遭遇。對導演、對演員、對劇本、對造型的無數詬病中,「一次勇敢而大膽的失敗」算是一個公允的評價,[傾城之戀]唯一的好處大概只是觸及到了大時代下的無根和漂泊,許鞍華第一次「張愛玲考驗」以失敗告終。
電影曾在洛杉磯的華人社區上映,彼時還在聖地亞哥加州大學就讀的張愛玲研究學者鄭樹森,接到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給張愛玲留電影票。當然,沒能成功。
三毛在幾年後[滾滾紅塵]公映之際也挑戰過同樣的任務,給張愛玲寄完電影票,也是石沉大海。不過後來三毛自殺,張愛玲還問過好友兼遺囑執行人林式同,說她怎麼自殺了。
▲1990年[滾滾紅塵],對《今生今世》很大意見的張愛玲當然更不能接受這個美化過度的故事
[滾滾紅塵]和[海上花]都不算是張愛玲作品改編的電影,但都跟她的名字分不開。
[滾滾紅塵]取材自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徐楓的湯臣影業出品,林青霞飾演的沈韶華即以張愛玲為原型。編劇三毛有意美化了張胡戀,將分手歸咎於大時代,就像主題歌里唱的「來易來,去難去,數十載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難聚,愛與恨的千古愁」。足夠凄美,但張愛玲不會認同。不過電影還是很成功的,獲得第27屆金馬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等八項大獎。
《海上花列傳》是因為張愛玲註譯了國語版,才有了普及的可能。儘管侯孝賢拍的是吳語版,用一個接一個的華麗而狹小的內景和中景為主的長鏡頭,框定限制了那些倌人的命運,確有平淡近自然的功力。
▲1998年[海上花],張愛玲堪稱原著《海上花列傳》的推廣大使
張愛玲將中篇《金鎖記》重寫成長篇《怨女》的時候,也在追求平淡近自然的風格。出國前流產了的[金鎖記]劇本帶來的新想法,被消化在了英文小說《北地胭脂》和隨後翻譯改寫的《怨女》裡面。
且不說導演功力如何,改編張愛玲,必得先懂得張愛玲。許鞍華雖說不是張迷,卻也研讀過張愛玲諸多作品。而導演但漢章對張愛玲還真是不熟,購得《怨女》版權,又拿到「中影」的投資,這才驚然發現《怨女》跟《金鎖記》是同一個故事,後悔買的不是後者。
其實《怨女》本身就帶有張愛玲改編《金鎖記》的基因,或許更適合拍成電影,比如刪掉女兒那條故事線索,使得戲劇衝突更為集中。還有很多人詬病《金鎖記》里曹七巧盯著鏡子,一晃就切換到十幾年後的蒙太奇式驚艷手法未能再現,卻生生忽略了張愛玲在《怨女》中同樣驚艷的電影手法。結尾是銀娣半夜聽見醉漢敲門叫嚷,秉燭前去打發,與開場構成迴環,深得莊周曉夢迷蝴蝶的意境。
▲1988年[怨女],導演從《金鎖記》借意向也拯救不了對原著的膚淺認知,夏文汐的表演卻有神來的微表情
[怨女]由夏文汐飾演銀娣,高捷飾演姚二爺,演員陣容及表現均可圈可點。但漢章拍的時候仍心有不甘,意向和情節走向皆想法設法往《金鎖記》靠攏。可惜影片上映後幾乎沒引起什麼反響,堪稱張愛玲小說改編作品中最快湮沒的一部,但漢章的那點掙扎化為了徒勞。據說,他覺得畫面色彩與設想有出入,一直想著在美國沖印一遍,但籌備工作在其逝世後戛然而止。
相隔六年,總算有導演通過了「張愛玲考驗」。其實關錦鵬最初想拍的是《沉香屑第一爐香》,沒拿到版權才改拍[紅玫瑰白玫瑰]。《沉香屑第一爐香》就在[滾滾紅塵]的出品方湯臣影業手裡,從演員轉型製片人的徐楓在製作文藝片方面眼光與才華並重,她不急著拍出來,還在等合適的導演和演員。
關錦鵬拍[紅玫瑰白玫瑰]琢磨得夠細緻,從選角到劇本不厭其煩推翻重來。最初屬意林青霞分飾紅白玫瑰,也考慮過鞏俐和張曼玉,輾轉到最後定了陳冲和葉玉卿。劇本走向同樣經歷了幾番更迭,編劇林奕華有大量舞台劇經驗,擅長從形式推進到主題,於是大膽動用對白、字幕和畫外音三個層次解構人物心理。
其中引用原著文字的「字幕」被不少影評人捉住不放,認定是偷懶,就連忠於原著也是罪過。關錦鵬的解釋是;「張愛玲文字的吸引之處在於充滿嘲諷,往往四句話當中後兩句就在反諷前兩句。因此在電影表現形式上,我們希望還原張愛玲文字的那種嘲諷:虛構的故事情節、以佟振保作為第一人稱的旁白、再加入張愛玲的文字,三方面互相矛盾,希望這種方式能更貼近張愛玲文字的特色。」
▲1994年[紅玫瑰白玫瑰],關錦鵬拍的外景很少,大量室內戲結合纏綿悱惻的音樂,有舞台劇的意味
這個形式新穎的處理手法,現在看來沒有絲毫不妥。更重要的是幫助關錦鵬抓准了佟振保的自戀和偽善,抓准了紅白玫瑰的情慾綻放與枯萎,甚至抓准了張愛玲特有的刻薄。至此,電影就算成了。第31屆金馬獎錦上添花地奉上了最佳女主角、最佳改編劇本、最佳美術設計、最佳造型設計和最佳電影音樂五項大獎。
拍[半生緣]的念頭,許鞍華動了十多年,那是她少女時代頗為鐘意的小說,因投資較大且難以到內地取景,才拍了多以香港地區為故事背景的[傾城之戀](片中少量上海背景的鏡頭就在新界找了一處老宅拍攝,周圍荒蕪,哪裡像是張愛玲喜歡的都市),直到1997年,終於來到上海續寫她心中上海和香港的「雙城記」,了卻了一樁心愿。
「可能上海四十年代同現在的香港很相似,她所面對的,我們其實可以認同。張愛玲從自己的生活提煉,沒有大口號,但做到了上乘作品。她的態度是古往今來的所謂藝術家都應該抱持的,總之做好自己的創作,無須理會時局的風起雲湧。她在社會和文化上有她特定的位置」,許鞍華如是說。她把張愛玲的風靡歸結為文化現象。
▲1997年[半生緣],張愛玲斬斷《十八春》光明的尾巴,改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半生緣》,許鞍華這次心境平和,拍出了原著的命運無常悵然若失
[半生緣]強化了[傾城之戀]中閃現的無根和漂泊況味,吳倩蓮飾演的顧曼楨恰似宿命的浮萍,其愛情悲劇正在於命運不受個人控制。氣質清冷的吳倩蓮演活了缺乏鮮明個性的顧曼楨,她與飾演顧曼璐的梅艷芳,一個演得含蓄沉靜,一個演得收放自如細節精準,相映成戲。
影片懷舊氛圍營造到位,前半部分的節奏和布局看似散漫,卻還原出了原著娓娓道來的敘事韻律,也是平淡世俗生活的韻律。只是曼楨被姐姐設局之後陡然轉入急管哀弦,略微亂了韻律,彷彿中間隔著的十來年一晃而逝,重逢之際的恍如隔世也沒隔出多遠。
許鞍華的第二次「張愛玲考驗」毀譽參半,只得半部好戲,勉強懸在文藝佳作的水準線上。2009年,老太太又出手打造了舞台劇版《金鎖記》。至少在改編張愛玲這條充滿艱難險阻的路上,她一如香港電影新浪潮時那樣,再次擔任了先鋒。
[半生緣]由長篇改成,細枝末節的素材太多,難以取捨。[色·戒]由短篇改成,字裡行間有大量留白需要填充。早年楊德昌有意改編,卻困惑於如何將28頁的故事拍成一部電影,於是作罷。
▲2007年[色·戒],張愛玲的小說是寫給中國人看的,李安這部[色·戒]也是拍給中國人看的,他們在挖掘人性這點上都想得較深走得較遠,所以方能合拍
這個故事其實跟張愛玲以往偏愛的普通人的生活略有距離。李安覺得原著有點像狂想曲,欲言又止地藏著寫的,於是他跟編劇王蕙玲乾脆以核心主題和張氏對白為地基,重新添磚加瓦搭建出了整部電影。
李安對於劇本結構、表演層次和時代氛圍三方面的嚴謹和細膩,成就了[色·戒]的不同凡響。問鼎第64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之後,該片又在第44屆金馬獎重現了當年[滾滾紅塵]的輝煌,斬獲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男演員、最佳改編劇本、最佳造型設計等八項大獎。李安無疑展示了改編張愛玲的一個範本。
如今,《沉香屑第一爐香》尚在等待有緣人,更多張愛玲的小說也在等待電影圈的有心人,她跟中國電影史的這一章,留得「續集」和「餘韻」 未完待續。 文/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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