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電影《古玩》
來自專欄 種松皆老作龍鱗
《古玩》是鄭大聖導演的一部電視電影,雖然它僅僅在中央台播出過,知名度不高,卻饒有深意,值得細細品味。
一、金爺
既然是《古玩》,講的自然是古玩行內事。故事由金爺埋寶開始,點出了一個「藏」字,世人都說「盛世藏寶,亂世藏金」,金爺偏要「亂世藏寶」。看似「腥活」,確藏「真人」。
金爺出身寒門,在不入流的隆福寺靠賣「腥活」(贗品)發家,而後搬到海王村開了「珍寶齋」。隆福寺在北京東四北大街西,曾經香火鼎盛,廟會更是人流如織。三教九流,貧苦百姓都愛流連在隆福寺的各大地攤淘寶。而海王村也就是琉璃廠則不同,在清代乾隆年間,這條街上就有古玩鋪了,著名字型大小繁多,光顧海王村的不是達官貴人,就是有錢的文人墨客。像清末大官僚李洪藻、翁同龢、潘祖蔭,收藏家張伯駒、王世襄,還有學者黃炎培、梁思成等都是那裡的常客。在1956年公私合營之前,海王村的古玩鋪是不對普通人開放的。金爺從隆福寺跳到海王村,這對金爺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變化。除了說明金爺能力出眾,才智過人之外,也隱隱伏下了他與海王村「頭一范兒」至真堂隆爺的幾十年爭鬥。從卷包的視角來看,金爺和他一樣都是古玩行里「不入流」的小人物,打交道的都是「打小鼓」「開掛鋪」的;隆老爺子敲打:「海王村不像隆福寺亂鬨哄的,這兒的店都有板有眼,講規矩」。葉秋山評價:「金掌柜,好買賣人,沒德行」;秀兒口中「管家曾被他坑過」等等,由此種種,可見金掌柜由於常年倒賣贗品,坑蒙拐騙,雖然發了家,在海王村行內卻不受人待見,「沒有德行,只有眼力,是下品」。
這樣一個沒德行的「下品」人最後卻為了保周王鼎,不惜葬送性命,只能說金爺隱得太深,藏得太好,故而能以假亂真,讓世人都打了眼。從隆老爺子口中稱他「硬片行家」來看,他不光為人精明狡詐,並且是古瓷器與古銅器鑒定的行家裡手。只要收到珍品,他便仿製出十個贗品出來售賣,並將真品趁著夜黑風高埋入院中。正如他珍寶齋門聯上書「湯盤周鼎識者宜珍」,金爺從來都認為在古玩行里混,不過是「蒙幾個錢花花」,而「湯盤周鼎」只能「珍藏」,任憑你錢再多再有權勢,無知無識便不配擁有真正的古玩。這是金爺的不同凡響之處,更是金爺的傲氣所在。「藏」這個字,說來簡單,做到卻難,在亂世則更難。世人搜羅古玩,大多是為了錦上添花、附庸風雅、裝點門面。而亂世飄零,家道沒落時,這些東西便該換錢的換錢,該出手的出手,不管是賣給誰,價高者得罷了。又有幾人念想過這些文物的命運和它代表的意義?亂世藏珍,真人不露,才是金爺本色。
而這些珍品中,金爺最為看重的莫過於「周武王伐紂鼎」,他與隆爺一樣,一開始的目的就是為了集齊兩隻周王鼎。只不過隆爺是明線,金爺是暗線。隆爺費盡心思尋找,金爺卻將鼎藏得滴水不漏,鬥智鬥力幾十年,一個真糊塗,一個揣著明白裝糊塗,一個真君子,一個假小人,真令人叫絕。為何這周王鼎如此重要,借隆老爺子的口道出「一輩子碰到一件寶物是古玩行人的造化,將來為後人長志氣,功德無量。」周王伐紂,定鼎中原,周鼎意味著國家存亡,是封土建國、華夏古老文化的見證者。無論亂世里離散了多少古董珍玩,無論是游春圖、雞缸杯、店裡的五成股份、滿院子的寶都丟得,鼎是不能丟的,華夏的精神象徵不能淪為侵略者的戰利品——這是金隆兩家共同的願望。是故,金爺說「他有他的道,我有我的道」,一個收,一個藏,道不同,卻殊途同歸。
金爺是個明白人,作為一個小人物,他敢在暗處算計隆爺的鼎,卻絕不敢漏出自己的底牌。對於時局,對於他自己的位置,他是看得十分通透、現實的。他最早剪掉辮子,也從一開始就看出黑山「不是好鳥」,所以他嘲笑葉秋山:任性燒包,文人天真。黑山抄家時,他非常快速地接受了現實,並鎮定地用半真半假的憤怒保全了藏在腳下的周鼎。這一幕是這個人物的點睛之筆。「我不就是沒掛你們日本的旗嗎?」非常值得玩味。
金爺,是「奸」中有「義」,「狡」中有「智」,藏珍守志,大隱於世的奇人。
二、葉秋山
作為古玩行里的字畫藏家,一手妙筆丹青,卻始終遊離在古玩行外,不參與行里的利益爭鬥。葉秋山愛蘭,屋裡擺滿了蘭花、最愛的畫是鄭思肖的《墨蘭圖》。他告訴學生黑山「宋末元初的鄭思肖,他的蘭花根不著地,那是因為他不想站在元朝統治的地界上」。
而最早一個愛蘭成痴的人是屈原。楚國深山幽谷里,遍野的蘭草,不為無人而不芳,不因清而萎靡,「蘭節幽而獨芳香」,屈原佩蘭、紉蘭、頌蘭,戴蘭花冠、飲蘭花露、甚至用蘭草擦拭淚痕。屈原愛的是蘭花獨居於深山的幽靜芳香,而鄭思肖則畫出蘭花的飄逸俊雅、丰神朗秀。蘭花是屈原、鄭思肖對美的寄託,更是對傷痛的隱喻表達,蘭花可以幽谷獨芳,卻難長於俗世。宋亡之後,嘉定有一官吏要鄭思肖畫蘭,並以勞役相要挾。鄭思肖昂然以對:「手可斷,而蘭不可得也」,真是「寧可枝頭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風中」。而屈原更是「舉世皆濁我獨清,舉世皆醉我獨醒」,抱石自沉汨羅江。
王世襄曾在《與伯駒先生交往三五事》中談到在北方養蘭,「支一個架子,放在南牆背陰處就行了。入冬後用竹竿、秫秸扎一個大拍子,糊高麗紙,把廊子封好。正中留門,掛棉門帘,地上不時洒水,這種溫濕對蘭花正合適。屋內熱氣多少會透些進來,入夜結薄冰,日出即化,每年須換一次從紹興運來的土,換前須把根清洗乾淨並把壞死的修剪掉,晾乾後重栽。」——可見,這是一件多麼繁瑣困難的事。蘭花高潔,卻脆弱於塵世,更何況是亂世。秋山的命運,是在愛蘭時就註定了的。
葉秋山不僅愛蘭,還是個狂熱的戲迷、譚迷。在小院曬畫,擺蘭,閑唱一句「我本是—卧龍崗上—散淡的人」。接著頭一擺,手一指,說「黑山,炕上有件皮大衣,駕上你的車,給譚老闆的同慶班送去」。接著唱「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原來他「燒包」用一件裘皮大衣賄賂了一個與譚老闆同台——跑個龍套的機會。演出途中,幾個官差闖了進來,要求譚鑫培進宮伺候老佛爺,「生旦凈末丑,神仙老虎狗」,一語成讖,為譚的死埋下了伏筆。呼啦啦一干人盡數離場,只剩秋山這個龍套在台上舞著大刀遲遲不肯離去。
葉秋山的天真爛漫、輕浮率性,對金錢、權力的不在意,讓他成為古玩行嘲笑的「怪人」,無法被世人理解的「痴人」,自然也讓黑山,有機可趁。因輕信,因希望發揚文化,所藏盡數被騙。運出門時他還仔細叮囑,要「小心一點兒」。誰知道這一去,一輩子的心血全部付之東流,更成了行內笑柄,自己眼中的「罪人」。他自我貶斥到西山的廟宇中修繕壁畫,靠隆爺的資助草草度日。後為防《游春圖》真品落入日本人手中。五日五夜不眠不食,為繪贗品而耗盡心力,一頭青絲竟成白髮。按葉秋山的話說,這是一次「贖罪」。他的怨責、傷痛、鬱結化成了青鱗髓落在唐絹上的濃墨重彩,在人世徹底失敗的葉秋山,在絹紙上完成了對自己的告解,和對賊寇的復仇。
國之不存,文化焉在?蘭花無根,不能存活。
黑山向秋山鞠躬
*「學生不敢忘了先生的教誨,不敢忘了給先生爭體面」
*「哈」
*「我的菊竹齋要開張了,敬請先生作菊竹齋的顧問」
*「雇我給你當大夥計,替你掌眼?」?「學生絕沒有這個意思,老師若不嫌棄,菊竹齋就是老師的。。。」
黑山的話沒完,秋山已走。
日本也曾經是華夏的學生,這位學生對老師先是試探、覬覦,後來是喪心病狂的掠奪、殺戮和亡族滅種。美其名曰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可不就是為老師「爭體面」?所謂「日、滿、漢「共存共榮」」可不就是「菊竹齋就是老師的」?
歷經庚子國變、八國聯軍踐踏國土後,戲曲的潮流也從程長庚「黃腔喊似雷」到譚鑫培的哀柔凄婉「亡國之音」。神州陸沉而無能為力的絕望,云云眾生惟有哀歌,惟有哭泣。「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淚如麻。。。為還你店飯錢,無奈何只得來賣它。擺一擺手兒你就牽去了吧,但不知這馬兒落在誰家。。」這是譚鑫培《秦瓊賣馬》中的唱詞。1917年,譚鑫培最後一次演出,抱病被京城警察頭子硬拉著去唱軍閥陸榮廷的堂會,唱的是《洪洋洞》,但陸榮廷對京戲沒興趣,譚老還沒登場,他們已經走了。「嘆楊家——」,為家國哭,為伶人嘆。
葉秋山這個人物的背後實際上是屈原、是鄭思肖、是倪瓚、是譚鑫培、是元好問、是文天祥、是王國維。。是那些在國破家亡之際,幽怨凄楚的彷徨靈魂,是那些吶喊卻發不出聲音,苦尋卻找不到出路的文人之隱傷。
他一生所愛藏盡為賊寇所得,一生所教學生背叛了自己,一生傾慕之人死在軍閥逼壓之下。秋山秋水,葉生葉綠,葉山同鳴。葉已枯萎,只剩秋山秋水愁煞人。
「隆爺,和您告假」,在人世已別無留戀,空餘滿腔悲憤:「嘆英雄失勢入羅網,大將難免陣頭亡」,他就是《戰太平》里的花雲將軍:戰敗被俘,不肯就死,爭斷綁繩,奪刀力斬,力竭而自刎。而葉秋山就是丹青中的大將,古玩行里的英雄。
##秋風蘭蕙化為茅,
##南國凄涼氣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
##淚泉和墨寫離騷。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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