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繕師
來自專欄 給你的睡前故事
文/彼得威
1.
「修復,也是一種修行——」
小六子站在林浩身後,嘴裡叼的煙煙灰很長,大聲念著牆上那塊匾額里的字。末了還接一句:「哎浩哥,看不出來,您這字兒寫地不錯啊!」
「那是老爺子寫的。哎我說,你到底有事兒沒事?沒事滾你店裡去。」林浩擰著脖子,瞪了一眼小六子。
「您崩提了,我那兒都半個多月沒開張了,要不能閑地跟這和您插科打諢嘛。」
小六子是林浩的發小,紋身師,自己在一衚衕開了一家店。他不開張的原因,林浩不用問也知道——他的手藝實在是太差了。一想到這,林浩右胳膊底下那個笑容鬼畜的海綿寶寶就隱隱作痛。林浩不止一次想要把它洗掉,但小六子說,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洗紋身一說,那是把整塊皮膚的表皮都燒了才行。他光聽著就覺得疼,只能作罷。
林浩把精力重新聚焦回手裡的小瓷碗上,打磨,拋光,做舊,做著最後的細節調整。
「哥,幸虧您有這手藝,再憑洒家這三寸不爛之舌……」
林浩打了個噤聲:「噓,別吵,就快完成了。」
五分鐘後,一個意蘊古香的古董小瓷碗擺在錦緞的盒子里,碗底赫然撰寫著四個小字:咸豐年間。
五個小時後,這個小瓷碗被拿到北京最著名的古玩市場——潘家園的地攤上。尋寶者們懷著一顆顆赤誠地「撿漏兒」之心,趨之若鶩。
2.
林浩,曾是一個金繕師。也就是我們平時所聽到的「古董修復師。」
「金繕」這個稱號,皇上御賜。自古以來,只有真正完美掌握修復金、石、書、畫這四大古物類別的人,才能得到這樣的封號。封號代代相傳,到了林浩這一輩兒,剛好第十代。
林浩師從他父親林大海,從小就耳濡目染,也對古董修復這一門手藝,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個屁。
天天盯著那些古董字畫、鍋碗瓢盆小二十年,他早就膩了。
復原古物,從來不是一個著急的差事,這個行當,需要百分之一百二的耐心。有時候一個破碎的瓷器要想重新恢復其原貌,光拼裝零散的碎片,就要耗時個把月的時間。
在荷爾蒙瘋狂滂湃激昂的時光,林浩真的不想把自己這一輩子都交代在這日復一日的枯燥里。鈔票,互聯網,酒精,年輕姑娘豐腴的身體,那才是他真正感興趣的東西。但迫於家族壓力,他也只能硬著頭皮,把自己鎖在那充斥著老舊氣息的狹長工作室里。
他也曾試圖去理解老一輩人嘴裡天天念叨的「技藝」、「歷史價值」、「傳承」。
可當他身體健碩的父親突然倒下時,傾盡多年來靠修復古物得來的微薄的收入,也沒能多留他哪怕一天。
從此,林浩明白了,什麼手藝,什麼傳承,在金錢的面前,都是狗屁。
而多年學習修復文物中所運用的一系列技藝,換個方向,就成了造贗制假最強大的天賦。
所以林浩一邊假裝繼續延續著父親的修復工作,背地裡則和小六子一起,一個內造一個外銷,熱火朝天地做起製造假古董的買賣。憑著林浩多年來的手藝,東西一入市就在古玩界掀起軒然大波。
就像林浩日益豐滿的銀行賬戶一樣,這一切都看似順風順水。
可那個晚上的一通電話,徹底打破了一切寧靜。
3.
嘟——
「喂?」
「喂,請問是林先生嗎。」
「哎我是,您哪位?」
「明末五彩琉璃盞,清宮侍女走燈圖,青烏龜背碗。」電話那邊聲音低沉而沙啞,卻帶著莫名地威壓。三個片語如閃電般迅速地拋出就沒在吭聲,留下冗長的空白電流音。
而林浩的腦袋就像被當頭一棒,嗡嗡作響。
他太清楚不過,那三樣兒東西都是什麼——全是經自己手造出來的「古董」,連名字都是自己依葫蘆畫瓢起的。而此時對方迅速拋出這些,無疑打了林浩一個措手不及。
難道自己造假的事情敗露了?
不能慌,對,先不能慌,摸摸對方的底。
「您說的這是……?是要請我修復的東西嗎?」他的聲音因為撒謊有些發顫。
「哈哈,林先生您真是幽默。青輝雙蛟白玉玦,金邊掛鐵壺……還用我接著說下去嗎?」
林浩的心理防線就像一塊搖曳在風中的布,此時已經被徹底撕地粉碎。
「不……不用了。」
「造贗,在這行里,可是大忌諱啊。造假文物,詐騙,你說,會判多少年?」對方的語氣充滿了玩味。
「你想要什麼?」
「很簡單,我們久仰林先生您家傳的修復技藝,想要請您幫一個小忙,修一個老物件兒。」
「就……就這麼簡單?」林莫暗暗鬆了口氣。
「就這麼簡單。」
「東西是什麼?在哪?」
「這東西,忒扎眼,不好搬。明兒晚上七點,西郊東壩的白樓,712室,門沒鎖。屋裡檯子上白布蓋著的就是。」
4.
白布在空中盪起,又瞬間飄然落地。
看清布下面東西的那一瞬間,林浩只覺得眼前一黑,意識從太陽穴里被一點點抨擊抽離,原地怔了好一會,他才終於看清楚到自己眼前擺著的是什麼。
那是一具完整的屍體!
屍體的四肢纖細而修長,皮膚表面因為過度氧化呈現棕黑的顏色,肚子像放了氣的皮球,深深凹陷進腹腔里,看不清五官,但屍體的頭髮還一縷縷掛在腦袋邊上。
林浩只覺得喉頭一陣顫動,隨之乾嘔起來。
正當酸水的味道沿著他喉頭蔓延的時候,電話又響了。他胡亂擦了下嘴,接起電話。
電話那端的人語氣帶著一絲戲謔:「怎麼樣,能修嗎?」
「我操你媽!說好了修老物件兒,這是什麼?你們他媽的存心玩我?」
「嗨,您火氣真大。檯子上擺的,就是老物件兒啊,兩千多年前的屍體,還算不上老?」
「我告訴你,老子不是殯儀館的!給死人化妝的活兒,我幹不了!」
「您吶,先消消氣,這件事完成之後,您那些造假的證據,我一準兒幫您銷毀地一點渣兒都不剩,還給您一筆可觀的報酬……」
「報酬」倆字一脫口,林浩不禁咽了下口水,屏聲接著聽下去。
「您覺得,多少合適?」
「三……三百萬?」
「沒問題。」對方的回答很乾脆。
林浩的心跳瘋狂加速,後悔剛才沒有報更高的價格,但三百萬無疑也不是一筆小數目。他用餘光掃了一眼身邊黑乎乎的屍體。
「成交。」
5.
大鬍子掛斷了電話,小湯連忙恭恭敬敬給遞上一根煙。
「胡爺,您真神了嘿,你怎麼知道這小子是造假貨的?」
大鬍子狠狠嘬了一口煙,鼻子里噴著白花花的煙氣,說道:「我啊,也是瞎猜的,尋摸詐這小子一下,誰知道他媽一詐一個準兒。」
「哈哈胡爺您這是吉人自有天象!」
大鬍子閉著眼,靠在沙發上,說道:「這次咱這買賣,成不成可全看這小子了。那古秦墓的墓道圖我花了將近二十年才淘弄到,到手裡居然是印在死人身上的,還他媽的不全!我比量了一下,缺少的部分就是那主墓的位置,這幫狗日的洋鬼子,辦事就是不利索!」
小湯被煙嗆得連連咳嗦,追著問道:「那您說,那小子他行嗎?」
大鬍子點點頭,說道:「他爹林大海,當年可是外號『回鬼手』,在金繕這個行當裡面也是相噹噹的人物,那碎成沫的瓷碗到了他的手裡都能跟新的一樣!只可惜……他死的早。但要是不出意外,這點兒本事他也應該都傳給他兒子了。只可惜世道沒落手藝難做,這小子也混上了造假的路。但願他手藝還沒丟。」
5.
要完成這具屍體的修復,顯然並不簡單。
「四門八器」之中,並無「人器」一說,修復屍體,已經完全跳脫了林浩曾經修復的範圍,反而更像是在製作一具屬於人類的標本。
林浩在做了良久的思想準備後,終於可以直視這具屍體。
利益和威脅的雙重壓力,此時也只能轉為頭腦清醒的動力。
他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屍體表層的皮膚已經徹底干透,沒有任何腐爛和過度氧化的痕迹,上面有隱約地紫色的細密紋路,應該是紋身,他循著紋身的紋路一路掃下去,發現這個屍體居然全身都遍布著紋身!
屍體周身沒有任何缺損或傷口,除了肚子。屍體的肚子上很明顯地缺少了一塊皮膚,這塊沒有皮膚的地方,五厘米見方,方方正正地就擺在肚臍眼上一寸的位置。
所以,他們要我修復的,就是這塊丟失的皮膚?
可是這皮膚,要怎麼修?
金繕師在修補古董時,應對不同材質的古董,有其獨到的處理方式。
對待瓷器,則要仔細分析瓷器的材質,硬度,釉色,甚至是當時的陶泥濕度和烘烤溫度。可這皮膚,要思考當時這死人的體溫不成?
對待金器或者青銅器,則更注重整個器型的契合程度,還要維持整個器具的重心平衡,必要時的局部重新鑄造,打磨焊接也是必須的。可這……人體怎麼鑄造?
木器的修補相對簡單,尋找相似的木料沿著木器本身的紋路填補,重修用細緻的刨花器一起帶著老料去皮上漆,不用高倍放大鏡根本看不出拼接的位置。可這脆弱的人體……不用說刨花,怕是一碰就要碎掉,修復起來更是麻煩。
林浩腦子想地生疼,卻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辦法。
自己手裡明明出來這麼多巧奪天工的假貨,現在卻連一個死人都應付不了。
他深深嘆了口氣,頹然坐在地上,雙手隨意地擺弄著自己的工具,這工具是父親傳給他的。林浩盯著它們,不禁思考,假如是父親,他會怎麼做?
「阿浩,咱們這一行,擺弄的是真貨,可真貨壞了,就需要用假的來填,等填完了,那假的也就跟真的一樣,成了真的。這就是金繕的藝術。」
「金繕,則以木補木,以瓷補瓷,以金補金,以銅鑄銅。我們必須還原最基本的材質,才能達到真正的天衣無縫。」
林浩閉著眼,腦海里響起父親當年的一句句教誨。
最基本的材質……
人體,皮膚……
去哪找人的皮膚呢?
他猛然驚醒,獃獃望著手上的銼刀,銼刀表面磨地光滑如鏡,映出林浩驚喜的臉。
6.
三天後,始皇墓。
「這裡面就是最終主墓穴的位置!小湯子,地圖!」
小湯麻利的掏出地圖,嘴裡叼著手電筒,光源指向那細密的紫色圖案上最後的墓室位置所在。這地圖形狀很怪,像極了一個人平躺的樣子。
「主墓室是一條長方形,四條分支道,估計是做密封排氣處理時留下的,但是裡面這兩個圓和一個小長方體的排布,我倒斗這麼多年,倒還是第一次見。」
隨行的人紛紛圍上來,這機會難得的現場教學,誰都不想錯過。
大鬍子蹙著眉盯了一會,緩緩說道:「這難道是傳說中的人面墓?你們看,兩孔排布是為目,下面那個方形的是嘴!這種排布,很像古代傳說中的『刑天!』四周的通氣道也正是映襯了四肢!山海經正是先秦的著作,想不到在始皇的墓穴中還有這樣的神話崇拜。」
周圍的人紛紛嘖嘖稱奇,點頭稱是。有幾個年輕的還掏出隨身的筆和本子記錄下來。
「小胡,你們幾個準備傢伙,先打個通氣孔,咱們順著封氣道進去!一般的封氣道都不會有機關,你們幾個麻利點!」
幾個手下紛紛操傢伙,準備開動。
小湯卻仍然叼著手電筒,眼神獃滯地盯著地圖沒吭聲。
鐵石的碰撞聲徐徐傳來,小湯卻保持著剛剛的姿勢,一動不動。大鬍子見狀,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小湯,別傻愣著,咱們這次可成啦!」
小湯好像如夢初醒般,眼神從地圖上抽離,把手電筒從嘴裡拿下來,盯著大鬍子的臉。絕望地對大鬍子說:「頭兒,這他媽……好像是一個海綿寶寶!」
大鬍子一愣:「啥?!」
沉悶的土石聲響消失,傳來手下的呼喊:「頭兒!打通了!」
大鬍子猛然驚醒,轉身吼道:「快堵上!堵上!」
為時已晚。
水銀閃爍著金屬的光澤,從那個剛挖好的洞口裡傾瀉而出。
沒過多久,墓穴中再次恢復了平靜。
一如千年之前。
我是 @彼得威 。
感謝閱讀。
晚安好夢。
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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