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向死而生里,我用一世來修行

這場向死而生里,我用一世來修行

來自專欄 一紫江湖

1.

老家有習俗,人去世後,遺體大殮入棺前,要守靈。

奶奶下葬的前一天晚上,一屋子人,徹夜守在靈前。我們姐妹幾個促膝而坐,在離奶奶最近的地方。

點燈,續香,燒紙錢…

聽小姑父說,要把那個盆燒滿才好,於是我們換著給奶奶去送錢,每次燒完,要敲一下旁邊的磬,提醒奶奶來取。

到我燒的時候,一大片濃煙撲進眼睛裡,嗆得人眼裡滲出淚來。

就在那一霎間,我的血液里忽然有如萬馬奔騰,不,更像是兵荒馬亂。驅使著我往前跑,去追尋一個我曾以為與她沒有太多情感而此刻卻與我的生命緊緊纏繞的靈魂。

我想要追上去問:「奶奶你現在在哪兒?將要去哪兒?你收到我燒的錢了嗎?」

「藏傳佛教說,人走後49天才會去投胎,而在前21天還會記得前世的事。那麼奶奶現在你還記得我,是不是?所以你想用那股濃煙留住我,試圖跟我說話,對不對?」

你是不是想說:「我們不是不親你,不愛你,而是孫兒太多,顧及不過來,也不是有意要將你送人。別怪爺爺奶奶……」

「奶奶你別說了啊,我不怪,我早就不怪了!我曾以為,我跟你之間沒感情,我也以為,我不會哭。可現在,我真切地感知到我的骨血里,有您的那部分是斬不斷流不凈的。此時此刻,它們就在血脈里涌動,升騰,滾燙燙的。」

人啊,時常低估了血緣的溫度和不可斬斷性。

電影《唐山大地震》里,張靜初飾演的方登和弟弟方達,在地震中同時被壓在了一塊樓板的兩邊,他們倆只能救一個。她清醒地聽到了母親做出的選擇:救弟弟。

震後,奇蹟生還的方登被軍人夫婦收養。她心裡一直無法原諒母親,更不曾放過自己。她以為這一生都不願再見母親。

直到32年後,她與弟弟方達意外重逢。再次見到母親,那一刻,血脈里的那部分迫切匯流,融合,多年的裂痕終被修補。

曾經,再多的恨,再多的糾葛,痛苦,磨折,都消失了。

這就是血緣關係:血脈相連,生生不息。

2.

那天晚上,屋子裡的人陸續犯困,打盹。可我沒有一絲困意,這是我第一次面對亡靈。以前村裡辦喪事,我連人家的大門都不敢踏入。

可現在,我看著奶奶的遺像,遺體,那麼近,我不害怕,一點也不。

奶奶已經走了,可躺在那裡的人,她是誰?

忽然之間,我的腦子裡電光石火般輝耀而過,或者說,在一剎間開悟了。

《西藏生死書》里說:

死亡並不是終點,而是生命另一個輪迴的開始。

當我們死亡的時候,萬般帶不去,尤其是我們如此鍾愛,如此盲目依賴,如此努力想活下去的肉身。

藏語稱身體為「I」,意思是「留下來的東西」,像行李一樣。每次我們說"I"時,就是在提醒自己,我們只是旅客,暫時住在此生和此身。

……

以前,我看不懂這本書,然而此刻,它是那麼明晰。

躺在那裡的,是我奶奶曾寄居的肉體,現在她走了,去往下一個輪迴了。那具肉身就像她曾住過的旅店,而她去了別的城市。

我猛然就想起了我喜愛的作家三毛,還有年輕的林奕含,她們都是自殺的。現實生活中,還有很多人都自殺了,或者正在自殺的路上。

我在頓悟的那一剎,心裡湧起這樣話:

死什麼呢?為什麼非要用肉體的離去和埋葬來結束這一世?何不與自己今生的靈魂做告別,然後仍舊居住於這具肉身里過你的來生?

這才是重生。

肉體只是你的居所,靈魂才是你的生命。

3.

你或許會嗤之以鼻,連我爸都嘲笑我竟有這樣的精神世界。

我,一個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熏陶在大學學府里的現代人,竟然會相信靈魂,輪迴,中陰,業?

放在以前,我根本不信。更看不懂《西藏生死書》里講的是什麼鬼神謬論?

可現在,我奶奶她的遺體就在我面前,我摸著她,是冰的。那麼那個會囁嚅著那乾癟的嘴巴用一口假牙咀嚼飯菜的滿臉溝壑的小腳老太太,她去哪了?她的肉身在這裡,她的靈魂去了哪兒?

我願意相信,她是去往下一個輪迴,去往下一世了。

她把寄居的肉身留在這裡,把骨血留在了這亡靈前一屋子的兒孫們身上。

我忽然不再懼怕死亡,屍體。

《西藏生死書》里還有一句話:「這個我們如此害怕的所謂『屍體』,此時此地就跟我們住在一起。」 每天。每時每刻。

當代最偉大的禪師敦珠仁波切說:「你看,他們蓋了這麼棒的房子給屍體住,但你沒注意到,他們也蓋了這麼棒的房子給活屍體住。

多麼精闢的話!多麼令人省醒的話!

人一旦沒了靈魂,不就是行屍走肉嗎?不就是活屍嗎?

4.

行文至此,想起自己渾渾噩噩的曾經。

活了30多年,假設明天失業了,失婚了,一無所有了,在沒有任何援助的情況下,我赤手空拳何以養活自己?!我不知道。甚至沒有考慮過。

活了30多年,面對這莽莽世界,我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我也不知道。

直到去年。

我開始寫作,探索內心,迎來了自己的覺醒時刻。

我那銹跡斑斑的頭腦終於艱澀地緩慢開動了,也才好不容易搖醒了那顆昏昏欲睡的靈魂。

知道自己想要在寫作這條路上持修下去,以及有了可以養活自己的底氣和資本。

知道餘生的每一天,都不再允許自己違心而活。面對誘惑,面對捆綁,面對虛偽,面對給自己蓋起的玻璃房,我毫不留情。

我要擊碎它!徹底離開它!

我要做自己的主,不被設置,不被框架,在這俗世里,選一條走得歡喜的路!如果實在沒有這樣一條路,那就搭座橋。

你看,橋那邊陽光普照,枝椏上喜鵲振翅飛走;晚風徐徐,螢火蟲一閃一閃,池塘里蛙叫蟬鳴……不就是你喜愛的鄉野生活呢?

費爾巴哈說:「你的第一責任是使你自己幸福,你自己幸福了,你也就能使別人幸福。

感謝你!費爾巴哈!賜我這麼好的一條生存邏輯。

5.

奶奶去世那晚,我開始求索生死大問,而這是一個太大的課題,我才剛剛上路。

這場向死而生里,我用一世來修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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