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複製人生

來自專欄 和毛利午餐

註：本篇為小說創作，情節如有雷同，純屬虛構

沈佳佳的前半生，波瀾不驚。

她不過是上海灘最普通的一個女人，小女人，沒什麼大的野心，所以從來走最拎得清的路，讀工商管理，考會計證，大學剛畢業，已經找好結婚對象。

兩家人差幾條馬路，知根知底。上海很多本地婆婆，最怕獨養兒子被年輕漂亮的外地女人搶走。辛辛苦苦養了二十來年，車子房子都備好的男小寧，忽然愛上一個一窮二白什麼都沒有的小姑娘，對誰家都是噩夢。

佳佳是乖小囡，一張白白的闊臉上，無時不刻不洋溢著和氣的微笑。她自恃條件不差，硬體還算拿得出手，唯獨軟體沒什麼底氣。那一張臉隨她父親，沒有任何秀氣的成分，像櫃檯工作人員臨下班五分鐘胡亂拼湊出來的，仔細看看，未免不落眼。

婆婆背後喜歡跟親戚說，當新婦要噶好看做啥？差不多就算了。親戚表面點著頭，轉身互相遞眼色，則面孔幫夜壺一樣，嘴巴切切一盤子。大家嘿嘿一笑，心滿意足散場。

沈佳佳很喜歡帶男朋友出門聚會，那是她的榮耀，她偷偷在豆瓣日記里寫，王子一般的男人。其實小田也不過是個普通男人，工作前兩年和她一樣拿五千塊月薪，兩人都是標準啃老族。沈佳佳有幾個風光的表姐弟，法國留學回來的大姐，復旦畢業的二姐，輪到她，一個月薪五千的辦公室白領，要說不服氣不眼紅是假的。

可她能怎麼辦？

她曾經以為努力用功讀書有用，努力考重點大學有用，努力找個家境不錯的老公有用，努力跳槽到合資企業去有用。

生活是一層又一層剝出來的失望。一直到養好小孩，她都不過是陸家嘴一個月薪一萬多的普通白領，每天從國金富麗堂皇的大堂穿過去坐地鐵，路過lv,gucci，香奈兒，像流浪漢路過別人家的果園，需要拚命壓抑住內心瘋長出來的渴望。

她還是那個滿臉笑意的媳婦，但話里話外已經開始不好對付。上海女人終究是從媳婦變成婆婆的，只要一懷孕，就有了無上的權威，這時候可以對老公隨便發發脾氣，作一點不要緊，越作越能得到想要的東西。等生下兒子，她已經準備好凌駕所有人頭上。

沈佳佳剛生完兩個月，開開心心撇下嬰兒去了趟海島，這是告訴所有人，小孩她養好了，但休想讓她變成圍著小孩轉的老媽子。她讀了點網上的女性雞湯，覺得蠻有道理，女人不作，世界怎麼圍著自己轉。

無奈她不過是個普通白領，就算婆家條件不錯，至多只是小康。她當然想移民，像那些久居歐美的老同學回來一樣，不經意地皺眉埋怨：國內空氣是差噢，我過敏性鼻炎又開始發了。

小田在旁邊潑她冷水：移民幹嘛？出去當收銀員？

沈佳佳總覺得自己的人生不該是這樣。雖然似乎也就只能這樣，她常常安慰自己，做人要懂得滿足，像她這樣，有兩三隻代購的名牌基本款，一年出國兩趟旅行，住兩晚五星酒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吧，畢竟辦公室里多的是三十歲沒結婚的單身女人，還有從外地來上海工資一萬塊房租五千塊的滬漂。她滿心嫌棄，自己居然和這些人淪為一個辦公室，聽到外地同事春節回來上班，無意說一句真不想回來。

她會在腦海里罵一句：硬碟，那就不要回來，好像有人歡迎你來一樣。

沈佳佳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擇出這個群體，命運終於在三十歲時，發生了一次劇烈轉折。

她接觸到了一門生意，一門不需要任何成本的生意。

開一個公眾號。

沈佳佳是個會計，日常最重要的工作是貼各種發票，這個工作她做了八年，要多細心有多細心。她也喜歡在網上寫點東西，但這輩子寫了幾十篇，觀眾從來沒超過二十個。一篇帖子有20個人回復，已經是極限。她是個路人級別文藝女青年，一開始心裡想得很足，下筆忽然澀起來，勉勉強強拉拉雜雜一番，只能當作生活的雜記。

當她一瞬間領悟到，其實可以靠複製黏貼來製作一篇文章時，世界終於對她打開了一扇最重要的窗。

沈佳佳開始每天研究微信上那些十萬加爆款，她嘗試抄了幾篇，少量文字，大量圖片，在朋友圈發一發，居然極受歡迎，大家拍手表示，原來沈會計這麼有意思的。

果然真人不露相。

沈佳佳內心浮起一陣奇異的微笑，就好像是她這片小小的死水一般的水域，忽然投下了幾顆石子，一片浪花翻起，她初嘗被關注的喜悅。

再抄點大的吧，她在文件夾里放了一堆資料，她知道自己問題出在哪了，以前那個矯情的小女人不過是上海無數普通人的一員，這個女人的人生沒有任何意義，她的問題是，關於生活，永遠只有一兩句乾巴巴的吐槽，網上這些好看的爆款文章，至少有一千字。

她像一個精心的裁縫，這邊剪一塊布，那邊找一片材料，就像網路上無數小編一樣，出產一篇文章，只需要短短二三十分鐘，但粉絲卻在成倍增長。

不久，她就接到了電話。

就像小作坊收到大公司的投資電話，沈佳佳完全沒想過，這些小打小鬧居然可以在網上掀起一片風浪，在小田還抱怨她整天抱著手機，不帶小孩不睡覺時，沈佳佳內心已經崛起了一個輝煌的夢。

她無意中打開的窗，居然是一片錦繡前程。

電話里那個女聲激烈地告訴她，你知道你的號意味著什麼嗎？一個閱讀就是一塊錢，你每一篇超出十萬加的文章，都意味著你可以跟人報價十萬塊。

沈佳佳如夢似幻，她當然清楚公眾號多麼賺錢，她從小有對金錢的敏感，看著那些年入千萬，年入百萬的新聞，她真的不知道，媽的原來這麼容易，早知道就早點做了。

她度過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年底，賬戶上多了20萬，相當於她整整一年的稅前工資。

是那家公司打來的合作意向金，一起合作吧，我們一起弄，團隊的力量肯定大於你一個人，公司會準備一個團隊，專門為你量身定做，以後我們每一篇文章，都會是爆款。沈佳佳掛下電話，昂首挺胸走進國金的香奈兒。

以前她總覺得這家店裝修太過明亮，每次進去看看款式都有種心虛的表情，現在她滿臉都是志在必得的喜悅，她再也不用托表姐去法國出差時問價格，再也不用跟老公商量買一個三萬塊的包是不是有點過分。

她挑中了一隻四萬八的限量款，當ba恭恭敬敬問，請問是否包起來時，那層微笑從心底盪出來，沈佳佳乾脆利落得回復，不用了，我現在背吧。

那隻lv，哭哭啼啼一番才讓老公買的舊lv，已經徹底變成了過去式。

過年的時候，她不再需要讓婆婆再摳出一筆小孩的教育費用，親戚們問起來，她宣稱，做理財賺了點。

她的目標並非僅僅二十萬，年後專門去了趟北京，看著小公司里老闆志得意滿畫的曲線圖，你可以的，你是2017年下半年漲勢最好的號。

沈佳佳第一次發現，那些複製黏貼通通充滿了魅力，不過這一回，他們打算走更長遠的路，單純的複製黏貼，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受歡迎了。

會議室桌子上，人手一份去年最熱門的母嬰類十萬加，一張整容臉的中年女人站起來說，我們研究過了，這是一個小號，一個平均閱讀只有兩萬的號，後台粉絲最多不超過十萬，沒有任何營銷數據，這說明什麼？內容不錯，但是缺乏傳播。

沈佳佳看著那幾篇家長里短的文章，吐槽愛哭的小孩，吐槽不給力的丈夫，還有家裡飛揚跋扈的母親，雖然好笑，不過哪裡是值得羨慕的人生？

往後翻是連著好幾頁都是連綿不斷的讀者留言，每一條幾乎都長得要命，她嘖嘖嘴，對面的女老闆笑了，你知道這些留言意味著什麼嗎？

沈佳佳心知肚明：一個巨大的市場。

女老闆繼續笑，我們打聽過了，這個號已經有好幾家公司去談過，她根本不想做大。違背市場的人只有一個下場。

被市場吞掉。沈佳佳是上了八年班的人，他們繼續聊了聊這個異軍突起但只是小規模的小號，女老闆說，你有優勢，你跟她一樣，是上海人。

沈佳佳翻了個白眼：她松江的，我這輩子都不會去這種鄉下地方。

女老闆笑了：知道她為什麼受歡迎嗎？她雖然是上海的，骨子裡是個農民，你要明白一個號想要做大，大部分訂閱用戶都是三五線城市無所事事的人，你要跟他們站在一起，要有一種雖然在上海，生活還是那麼不容易的心態，不然這些人看你的號幹嘛，為了被你奚落一頓？為了讓自己的生活顯得更難堪？

沒事，我們有團隊，會用大數據幫你想最火的標題。相信我，一個月後，你的廣告報價會到十萬。

沈佳佳心裡反駁了一句，我們三七分，我只能拿到七萬。不過她沒什麼拒絕的理由，反正是一門無本生意，而右肩上的香奈兒是實打實的。

她已經成為國金一層的常客，她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自己不敢買的心思，她開始喜歡上了淮海路999號的連卡佛，那裡有私人導購，當她刷卡滿五萬時，導購專門為她打開了一次白金客人試衣間，她開始跟小田去看車，保時捷卡宴怎麼樣？

小田依然有點忐忑，他就是個懦弱的媽寶，這輩子沒賺過什麼大錢，不過好處是，小田很會幫她找圖，找動畫，找資料。她想不久之後，小田就能回家專門當她的助理了。

兒子本來只有一條路，上對口的公立小學，沒事婆婆總要說幾句，說她在小田剛上大學就買了這個學區房，為什麼，還不是為了你們。

現在她有別的路了，根據這種上升勢頭，她不是不可以去上那些不可一世的私立學校，全上海多少人可以月入百萬？

當然，那是業務再成熟一點的時候。

現在她的月收入依然保持在三十萬左右，她跟小田去嘉定看那些獨棟別墅，有大大的花園，可以讓小孩瘋跑，也看市裡的大平層，1500萬左右，誰說她沈佳佳一輩子要看婆婆臉色？

移民不是不可以想，當每一個十萬加涌過來時，沈佳佳會想到以前在朋友圈看過的同學發的照片，藍天下的別墅，一輛賓士跑車，休息天去高爾夫球場的心滿意足。

三十歲，果然是人生的節點。

是小田首先發現了不對，男人膽子小，忽然在電腦前喊一聲，說：人家說你抄襲了。

沈佳佳沒有一絲慌亂，她處理所有材料，都有著會計職業病的小心和細膩，她根本不屑於看證據，直接安慰小田：沒事的，沒有任何一條法律可以告我。

小田又喊了聲：我草，這人有十萬粉絲。

沈佳佳開始覺得：男人果然不頂用，十萬有屁用，不過就是互聯網上的一個小浪花，她有五十萬粉絲，那又怎麼樣？

粉絲不過就是割韭菜的工具而已。

松江女人帶著她的十萬粉絲鬧了幾天，鄉下人到底鄉下人，沈佳佳沒什麼觸動，她又跑去買了個包，背著香奈兒去ysl店裡買一個niki，以一種無心插柳的態度說：蠻久沒買你們家東西了。Ba的笑容幾乎真誠到骨子裡，說，是的呀，我們就是時尚風，夏天背背蠻好的。

沈佳佳買包的樣子，就像超市裡買菜一樣。

短短半年時間，她從小白領變新貴，誰會變回去？

她對松江女人完全不以為然。

公司打來電話：沒事的，不用回應，她的粉絲跟你完全不一樣，對了，最近幾天你的後台要不要交給小組同事處理，怕你看太多負面消息，影響心情。

沈佳佳揚起手裡的袋子，琢磨要買一塊八萬塊的香奈兒手錶驅散下陰霾。

方形，小巧，邊框鑲鑽又貴出十萬。

這種世界，你居然跟我講什麼公道自在人心。

狗屁。

當然，她還是要繼續為了粉絲，奉獻她最大的服務，為了你們，我會好好更新的。

她拿起手機打開公眾號，就能變成一個隨時隨地焦頭爛額的正宗鄉下女人。

小田依然不放心，說，那個松江女人查了你好多以前的資料，怎麼辦，我媽那邊要是知道了，總歸說不過去吧。

沈佳佳把玩著手上的方形手錶，忽然不經意地說：知道嗎，隨便查查她家住哪她什麼車牌，在高架拐彎的地方，用一輛小麵包車撞她出去，只需要花十萬塊。神經病，當自己什麼貨色。

小田呆坐在床上，忽然間每一個毛孔都爬滿了恐懼。

像他這樣的男人，當然不知道，當人性的卑鄙掉在地上，沒有變成污跡卻變成了一把金幣，那麼自然不介意，掉更多的卑鄙出來，化成更多的金幣。

———————今天是個小說家————————

小說初稿，歡迎大家多提意見。之後會寫一篇細節更詳細的，希望可以賣一下版權。

作者 毛利

十年時尚情感專欄作家。長篇小說《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正在熱銷，京東、噹噹、亞馬遜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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