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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詩札記數則

讀詩札記數則

來自專欄 西門讀詩

古來詩詞無算,能橫壓千載者,多由其三:曰情深;曰理趣;曰志遠。孔子論詩,「興觀群怨」概之全矣,「溫柔敦厚」失之偏矣。蓋「興觀群怨」者,詩之用也。 「溫柔敦厚」者,詩之道也。從其體而推其用,約能備述;觀其詞而溯其道,莫可盡得。須知人有生死,天分陰陽;月有圓缺,日分短長;太岳稱秀,大河誇黃;氣暖則雨,氣寒則霜。故治水者因勢利導,販花者因時制宜,育人者因材施教也。詩家不可不明其理。

所謂「惠子弊於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夫子論詩有所弊,乃因其有所見也。詩家若能得「溫柔敦厚」之一隅,便是大家。吳越王錢鏐寄戴妃書中有「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句,盡得「溫柔敦厚」之含蓄蘊藉之義。只此一句,抵得過李義山數首《無題》。

時人論詩,多引王靜安先生「隔與不隔」之語。靜安先生謂白石、梅溪、夢窗等人,寫景皆病在一隔字,有霧裡看花之恨。殊不知「不隔」固佳,而有時竟以「隔」為至妙也。夫看花者,所見獨花;霧裡看花者,所見霧並花,又是一番情境。山水園林,必設屏風障廊,所為何也?不過阻人視線,以免一眼掃盡而已。蘇子瞻「竹外桃花三兩枝」句謂之「不隔」,比之李義山「留得枯荷聽雨聲」句則高下立判矣。

景隔之外,又有情隔。概言之,抒情直通人心者,是不隔之情,人之共有耳。如蘇子瞻「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句;深曲委婉,寄性幽遠者,是隔之情,人之獨有耳。如李義山「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句。兩詩俱好,安能由此辨別隔與不隔之優劣乎?蓋詩人抒情,出自己心。一經筆墨,播入人口,「天下誰人不識君」固好,然讀者中能「心有靈犀一點通」者,畢竟太少。須知各人之性情、學識、閱歷俱有不同,若詩人妄求不隔於人人,則必隔於己也。井蛙不可語于海,夏蟲不可語於冰。七八歲兒童如何能知妙齡少女心事?若使童子讀王昌齡「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句,必謂之隔,讀袁枚「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方覺不隔。

人或問曰:「我欲學詩,宗唐耶?宗宋耶?」對曰:「為學日益,為道日損。詩可作而不可學。」或問曰:「時人作近體,必說格律。而不知音節早異於昔時。何故作繭自縛?」對曰:「無規矩不成方圓。此近體之所以為近體也。」或問曰:「嘗聞勿以詞害意。我今作詩,意思已足,而平仄難調。將何取焉?」對曰:「文勝質則史,質勝文則野。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格律不協,偶爾為之也可。若多數如此,何不竟作古體或新詩乎?」或問曰:「我詩千改,終究無味。何也?」對曰:「繪事後素。未嘗聞東施多施脂粉便能傾城。」或問曰:「詩因人而異。請分高下。」對曰:「大抵仙聖神作,純以氣象勝;一流詩人以意境勝;二流詩人以警句勝;三流以下,吾不知也。然燕雀之樂與鵬鳥之樂不同。或有村言俚語、閨怨童趣,亦頗可讀。無非以天真、趣味、倫理勝也。」

甲申年春,余才十五,復讀初三。從朱公建偉習國文。一日,朱師命余等作文,題目今已忘卻。唯記余為賣弄故,附《詠籠中獅》七言八句於文章後。詩仿律詩體例,而不知平仄對仗為何物也。雲:「昨昔長嘯百獸驚,今朝失意困牢籠。王中之王威猶在,眸顯豪情更無窮。心隨鴻鵠凌雲去,身似老驥志不同。他年若能適蒼莽,一樣呼嘯山林中。」此詩若在當年,雖蒙館兒童亦不屑為之也。然朱師猶賞之,贊曰:「年紀輕輕,志存高遠,已露崢嶸之氣。」一言之譽,受用無窮。余於詩之好,即始從當日。於今回想,唏噓不已。當日若無朱師此一席話,余或當終身不窺詩之門戶矣。可見人窘迫時,知遇勝過知音。朱師教我時,年未過三十,而能吐屬風流,常有文章見諸報端,師德亦蓋過校內諸老朽。惜其至今仍困於鄉野陋塾,可不悲夫!

己丑年春,余遊學蓉城。有講師馮君者,堪稱高士。性嗜飲,長於播音朗誦,精熟古典,而詩才最高。馮君《水調歌頭》有句:「懸想子猷佳興,也擬山陰雪後,一夜泛輕舟。」想見其人風致!余與詩友菰葉生深愛其詞,走筆相和,竟至十四闋。然因馮君珠玉在前,不敢輯錄。記馮君佳句五言如:「詩焚形已槁,腸斷夜無眠。」「春夢從今逝,香車不再逢。」《遣悲懷》「乍夢猶疑見,長歌永逝親」句化自唐人「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而沉痛倍之。七言如:「心死何曾哀槁木?道行不用泛仙槎。」「雪暗曾愁鴻滅沒,月明今喜影婆娑。未垂清淚浥紅袖,已寫《黃庭》換白鵝。」「身如秋野難羈馬,情似春冰不斷流。」皆超曠。我與馮君,身處一地。雖屢有詩詞相通,而未能晤面請教,惜哉!馮君名耀,自戲稱「瘋子」。

詩有宜用典者,有不宜用者。詠史感懷宜用典,如杜少陵「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近人如柳亞子「美新已見楊雄頌,勸進還傳阮籍詞。」若直寫時事,便覺單薄。即景詩不宜用典。如寫美人,今人只知有沉魚落雁,傾城傾國。說姿色必雲「洛神」,寫細腰必雲「小蠻」。殊不知當日白樂天作「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時恰是白描也。

詩有明用典者,有暗用者。明用者如白樂天「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暗用者如杜少陵「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明暗本無優劣之分,只看精當與否。善用典者,明用得妙,猶如神仙出行,彩雲花雨,相得益彰;暗用的妙,則如貴人服飾,雖不露名牌商標於外而愈顯華貴矣。不善用典者,張口便是:「家父現任某某官職。」「我與某某同年。」余端午詩中有句:「屈子文章無主挽,賈生才調有時窮。」自以為得意。某友戒余曰:「此句工則工矣,俗則俗矣。我雖不作詩,亦知好詩須有新意。若使當日屈原、賈誼皆通達,君將何以成句?況君知有屈、賈,屈、賈未必知君也!」

余素不喜《三百篇》,至今未曾通讀。或曰:「小子狂妄至此!不學詩,無以言。不識風雅頌,何敢學人作詩話?」無他,實在讀不下去耳!其時去今三千年,方言幾變,地名數更。各家註疏亦多有差別。如我學力淺薄之人,只知蒹葭,未識溱洧,如何真懂?能稍悟「思無邪」者,不過「執子之手」「蒹葭蒼蒼」「靜女其姝」「昔我往矣」數章而已。況《十九首》之外,尚有唐、宋。「經」之名雖重,我不敢以不知而強解之。然話雖如此,我詩流於淺薄者,是不溯本追源之故也?

《滄浪詩話》云:「詩有別才,非關書。」此言信也。好詩純以神行。歷代大儒,傳詩不多。有不屑為之者,有不能為之者。王荊公謚曰「文」,博聞強記,書卷功夫最足,文章名列八大家。然其詩執拗,多無性靈。唯《別鄞女》「行年三十已衰翁,滿眼憂傷只自攻。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四句,讀之令人斷腸。近人有極博學而詩極好者,如陳寅恪先生。陳先生治史,被推為「三百年來博學第一」。《吳氏園海棠》:「無端來此送殘春,一角園林獨愴神。讀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猶似去年人。夢回錦里愁如海,酒醒黃州雪作塵。聞道通明同換劫,綠章誰醒淚沾襟。」於沉鬱蒼涼處隱隱透發清奇。此一首,足可傲視盛、中。先生晚年,臏足失明,窮十年之功著《柳如是別傳》八十餘萬言。真真乃「我今負得盲翁鼓,說盡人間未了情」也。

詩不過是文體之一種,並無甚尊貴處。如寫物,詩、詞、文、賦皆可,而此物不因何體裁而增色;如貯水,盆、缸、瓶、罐皆可,而水不因何容器而變味。唯看其稱題否、得當否。官府公文宜庄,閨房私語宜諧;父戒子宜嚴,弟致兄宜恭。如至某地,陸則車,水則船,快則飛機,滿則步行。總要看某地之地理、某人之盤纏、時間而擇其善者也。文貴適體,體貴適用。為文者不可不明其理。

孔教授慶東,系孔子七十三代孫,任教北大,人稱「醉俠」。教授學問如何,余不敢妄議。然讀其文,縱橫議論有風雷之音;感懷抒情蘊纏綿之質。或慷慨激昂,或幽默詼諧,或平實真誠。字里總有一股豪氣,傲而不狂,驕而不橫,令人心折。「俠」之稱切也。教授寫博客,自成一家。號「東博體」。行文不拘體格,心有所感即信手拈來。指點江山、調笑人世間往往移花接木、星移斗轉。斥走狗漢奸則力透紙背,淋漓酣暢;評學人作者則一點即收,頗得風人之旨。教授以神氣行文,以無體為體,是無章而有法。「醉」之謂切也。

教授亦作詩。而詩名不彰。蓋文與詩,道同而德殊。道者,萬物之所以生;德者,一物之所以生。《韓非子》云:「萬物各異理。」今孔氏能通文之道,而未精詩之德。人或問:「教授文以神行,詩亦能以神行。何以詩不如文?」所謂「術業有專攻」,教授才高,涉獵極廣博。文章篇幅長,易鋪展。方能容得下。如大魚之於江湖也。詩體短小精悍,神氣之外還需精雕。如錦鯉之於魚缸也。置錦鯉於江湖,其秀難彰;奉大魚於小池,其形難舒。故《莊子》曰:「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此為其一。教授頗自負,所著文章,多為「有我之境」也。文貴「有我」,而詩詞分「有我」、「無我」。教授文如正午驕陽,光芒熾烈,魑魅魍魎無所遁形,然周天星辰亦隨之隱去;然以詩詞論,究以中天明月為最佳。蘇子瞻才不下李,學不遜杜,而詩不如李、杜者,與教授一也。

教授詩雖不及文章,亦勝時人太多。錄其二十年前詞兩首。《西江月》:「雲外輕雷欲雨,案頭斷筆難書。殘煙半裊碧紗櫥,無夢人兒最苦。 愛到深時成恨,笑出真味是哭。醉翁未醒已先孤,墳上自添新土。」《沁園春好·讀金庸》:「千古蒼涼。骨透罡風,血卷殘陽。問春花一落,樓空幾載?秋波萬頃,心繫何方?冷劍飄零,溫琴寂寞,酒醒三更聞虎狼。邀明月,作終宵痛飲,情渴如狂。 尋芳不過橫塘,任啼血刀頭余暗香。看乾坤丸轉,英雄玉碎,屠龍技短,報國書長。鴻爪無痕,佛顏似鐵,獨坐幽篁療舊創。簫聲起,有金蛇款舞,滿地銀霜。」

當今網路詩詞論壇甚多,其間良莠不齊,魚龍混雜。有知之者,有好之者,亦有賣弄者。某君作七律一首:「一灣溪水向東流,岸柳枝楊風暖柔。亂石崩雲思赤壁,弔橋殘酒醉堤樓。天狼射客追西寇,秋月空明還子由。春色三分醒夢意,悠然心志韻詩酬。」自以為得意。余笑之曰:「此詩格律雖無差錯,然字句不通。『岸柳枝楊』何解?」該君不喜,乃自作疏解。引百度詞條數十,洋洋萬言,以釋「岸柳枝楊」。中有「楊也柳也,柳也楊也」之句,直令人捧腹。該君所引詞條,其真用心讀過否?作詩竟至於此,不如不作。詩中使蘇子事,雜用五六,是欲為蘇子作年表耶?須知,典之於詩,如飾之於人。如暴發戶,雖滿身金銀,徒增鄙薄耳。該君曰:「平生少讀無律之詩,不評無典之句。」所見何其陋也!人或問:「若使君評此詩,該如何?」余笑曰:「當引稼軒句:『眾里尋他千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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