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人沈從文
來自專欄 賭書消得潑茶香
張新穎的《沈從文的後半生》、《沈從文的前半生》是關於沈從文傳記中比較獨特的兩部, 兩本書都是是挪用大量沈從文自己的記敘讓傳主本人說話,讀起來倒像是「我的自傳」。
這種作傳方式放在別人身上真不一定管用,首先要傳主面對文字必須是誠實的,而且他對生命的體驗會反覆回溯到自身,才可能妥帖地勾勒出一個人的人生輪廓。
張新穎先前只創作了「後半生」,因為覺得前半生研究已經頗多,但寫完後半生覺得反而可以對前半生有更好的認識——前半生身上的特質正預示了後半生的命運。
在建國後被批判的後半生里,沈從文選擇了沉默——文學創作幾乎停滯,但另一方面,他花了大量精力研究古代服飾、文化。同時代的多少文人——簡直還不如不寫地在建國後敗壞了自己手藝的可比比皆是。
毛姆有句話講:「偉人通常是始終如一的,而小人物則是各種對立矛盾的集合體。」沈從文後半生是自卑的,但從一以貫之這點看,倒不失為一位偉人——自始他沒有為政治吶喊助威過,認為「一個政治組織固不妨利用文學作它爭奪『政權』的工具,但是一個作家卻不必需跟著一個政治家似的奔跑。」沒有站過隊;他也始終沒有背棄過那條文學之道,寫底層人物,寫故鄉的戰爭與和平,晚年被下放還打算從盤古開天起修地方志。
所以讀他的前半生很意外的是,沈從文在這一階段還寫了很多惹事的雜文,他並不只是一個單純用自己的溫文爾雅的行為來捍衛認同觀念的人,身為一個湘西漢子,相反比許多人都更勇於鬥爭。丁玲被捕,他力促胡適等有影響力的人去拯救丁玲,連胡適都放棄後他依然筆耕不輟地發文、陳情,後來為丁玲做了許多紀念文章。他所寫的一部部長篇、文集也是被各處頻繁消減。
而為了在政治和戰爭中爭取書寫凡人的文學的權利,他通常是一名孤獨的戰士,為此總得罪惹事——妻子張兆和、友人巴金等人都認為他才華在小說——「精神在那些瑣瑣外表的事情上浪費了實在可惜,你有你本來面目,乾淨的,純樸的。」
沒受過什麼正經教育投入文學的沈從文,文學上的數次頓悟都是靠親近真正的人民得到的,他從那樸實的人民身上看到美看到力量,「這些人不需我們來可憐,我們應當來尊敬來愛。他們那麼莊嚴忠實的生,卻在自然上各擔負自己那分命運。」這是他文學素養的來源,真實。似乎已經決定了他不親政治,不喜歡任何戰爭,也不親任何作家、文章派別,而只是報人的知遇之恩,為艱難的人扶上一把。
胡適早早地說沈從文是天才,他確有天才的自覺性,文學還沒正式入港,在文學批評上卻早有了清醒的認識,批評郭沫若的意圖明顯的小說實在不能算好小說。指點汪曾祺寫小說人物對話,不能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
也可以說真實也是他為人力量的根源,年輕時寫著「女人是可念的,有些還美。」後來用真誠又笨拙的書信一點點打動了張兆和;中間有一次精神出軌,未經展開的故事被他寫進一部小說,希望這部小說以後若被精神醫生、自由洒脫之人看到說不定也能搞出點什麼研究——其實就是遮掩了誰又知曉。後來寫文章被批判,他未發表的申辯里寫著:「只要人存在,據我想來,總有一天要戰勝流俗,獨自能用作品與廣大讀者對面的!」固然是準確的歷史判斷,但若果真發表出來,又不知要多挨多少批判。
這樣做的文章是真誠的,人卻未必討喜。 所以他說自己是個死心眼的笨人,別人升官發財,丟了文學的初心,他「始終相信必需繼續學個三五十年,方有可能把文字完全掌握住。」這笨當然也包括他之後關於寫什麼不寫什麼的抉擇
這就像《沈從文的後半生》書前引用的沈從文到簡筆畫:喧鬧的大橋邊,遠離畫面重心的一側,一位被喧鬧吵醒的漁人,用撈蚊子的小網撈著魚蝦。 他遠離熱鬧,辛拙地經營著自己的田園。
這樣的人當然對一個巨變的時代是「無用的」,他不鼓吹戰爭,但這樣下去所有國家的問題也當然沒有出路。只有時代變遷,他的作品才會慢慢顯現出難的價值,相比總在改弦更張的革命者,沈從文的價值則更像是做了對一個民族延續來說總也不能缺了的傳承者角色,用他文字的中的水性穿過戰火、鐵板,使之到達了今日——不管是用小說記敘湘西,或是研究古代文化。
外地作家客居青島的短短几年往往都能寫出生涯中相對重要的以故鄉為背景的作品,像蕭紅寫出了《生死場》,老舍寫下了《我這一輩子》、《駱駝祥子》、《月牙》。前年去到了沈從文在青島的故居,是在這裡沈從文確認了自我——面對大海,讓他想到湘西的水,正如同蕭紅想到了呼蘭河,老舍想到了未名湖吧,這裡同樣有難得的寧靜、遠離過分複雜的政治鬥爭。
沈從文而立之際寫下了《從文自傳》,通過對故鄉、自我的回溯,確立了自我是誰——一位寫湘西、寫真實的作家。汪曾祺說這本小說在說的是如何成為一個作家的。連最出名的《邊城》,也是沈從文和妻子去嶗山的路上見到在老人招魂禮上哭泣的女孩作為最初的引燃點的。
大量的引述內容當然擠壓了作者本人的見解空間,但張新穎也有意地操縱著自己到底要關注什麼,他關注的始終是沈從文的心靈史。那些稀鬆平常無事發生的日子,卻也可能是沈從文心靈轉變的重要時刻,這對於一個文學家來說,總是要提及的。
「偉大和樸素本不可分」,這是沈從文一生的為人、從文準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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