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我想給媽媽賠罪,可是她已經不在了
2018年1月12日,在蘇州吳江區同里鎮,天有點冷,小孩子出門都要圍上圍巾。
3歲的男孩小蘇看著正在翻箱倒櫃的媽媽,喊媽媽幫他寄圍巾。
媽媽楊某是個單親媽媽,她看著這個連父親都不知道是誰的兒子,想想自己悲慘的一生。突然覺得,母子倆一起死也挺好。
她走過來,雙手抓住了圍巾的兩端,猛地勒住兒子的脖子,不多久,男孩倒地失去知覺,她這才鬆手,隨後將小蘇抱到床上。
這不是小說,它是一起真實的案件——一位母親勒死了自己3歲的兒子。
之後的七天,未成年檢查科的檢察官付雷,幾乎是紅著眼睛審完這起案子的。
「悲傷就像漫堤的河水,緩緩地將我淹沒。」作為一個7歲女孩的父親,感同身受的檢察官無法抑制悲痛,他寫了一封給孩子的信。
在給孩子的信里,他一直在說的一句話是:孩子,請你原諒。
這不是第一起兒童遭受親生父母迫害的案件。南京虐童案、四川獸父強姦案、廣西迷信虐童案……而這一次,稚嫩無辜的孩子,只是請求母親幫忙寄一下自己的圍巾而已,竟然就斷送了生命。
除了親身斷送孩子生命的母親,還有很多母親是硬生生把孩子逼上輕生的絕路。
曾看到一條新聞:一個重點高中高三的孩子,父母離婚,母親一直把怨氣發泄在孩子身上,儘管學校和家就隔一條馬路,孩子卻選擇做寄宿生。聖誕夜下大雨,晚自習後他一個人爬到實驗樓,在黑板上留下遺書說:感謝老師和同學,但是我要去了。接著,跳樓身亡。
有網友留言說,他的心情是多麼絕望灰暗,才會在即將獨立的時候還是選擇離開。真的有那麼多人不愛母親嗎?是的。
在很多人為母親節挑選禮物、在朋友圈秀孝心的同時,還有很多人笑不出來,更「孝」不出來。
豆瓣上曾經有個知名的小組,叫「父母皆禍害」,裡面活躍的成員最多時達到15萬,曾被有些網友稱為「豆瓣最有價值小組」。在「戒網癮邪教教主」楊永信臭名昭著期間,小組內對於父母的行為更是怨聲載道。
(小組內部分帖子)
那些被關進所謂的「戒網癮中心」的孩子,出來後大部分都選擇了離開父母。
他們不是不想愛父母,是沒有選擇、也無法改變,只能選擇接受、沉默和逃離。
在知乎上曾經看過一個主題,叫「討厭自己的媽媽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大家的回答扎心了:
幸福的母愛總是相似的,不幸的母愛則各有各的不幸。
《白夜行》,裡面毫無工作能力的母親哄騙女兒給附近的戀童癖玩樂,身為母親的她會面無表情地在附近盪鞦韆。
法國導演伊娃·愛洛尼斯科在半自傳電影《我的小公主》里,聲討母親為了金錢和地位,為少女時的她拍攝大尺度寫真。
在香港大學時,張愛玲的老師給了她八百塊錢作為獎勵,張愛玲歡天喜地地拿去給她母親黃逸梵看。母親沒說什麼,只叫她放在那裡。張愛玲惴惴然放下,離開,過兩天再來,聽說那錢已經被她母親在牌桌上輸掉了。
比這更讓張愛玲心碎的是母親說過的一句話, 「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症,我寧願看你死,不願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
很多不被愛的孩子的心裡話是:
「媽媽,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我和母親的愛恨情仇
在年少時,我曾經有過一個設想:
假如我的母親不是我的母親,她一定是我生活圈子裡最不想也不願意接觸認識的那類人。
性情暴躁、冷酷無情……
我真的很不忍心將這些貶義詞用到她身上。
小時候,她總是強迫我發奮學習,強迫我做不願意的事情。要不然就是打罵、冷暴力;
後來,她希望我成為別人眼裡的好學生、成功人士,工作不能找自己喜歡的,要找「有面兒」的;
談戀愛,她希望對方有車有房,工作穩定。至於有多愛我,並不重要。
我深刻地記得,一向學習優異的我在月考成績下滑,媽媽在看到成績單時惱羞成怒,從廚房拿起菜刀,恨不得生生地把我劈了。
而她說過的話讓我一輩子都記得:你說說你有什麼用!
從小到大,我的感受不足一提。 即便她很認真也很躁狂得覺得「我已為你付出了一切」,但她的著力點依然是這句話中的「我」,而非「你」。
曾經看到一個13歲男孩的日記,他說:「我經常被媽媽罵,她經常拿別的孩子好的地方和我比。」因為一個誤會,他的媽媽讓他罰寫「誠實」兩個字400遍。
他曾經想反抗,但都以失敗而告終,因為強烈的無助和絕望,他很多次想過輕生。
最令我觸動的一句話,在日記的末尾。他說:「少給我一點情誼,怕最後我會難以丟掉。」
是的,假如她不是母親,是路人甲乙丙丁,我們還會痛苦嗎?
不會。
頂多覺得這人可笑,然後一笑而過。
但母親不是。
在給與我們痛苦的同時,她還給了我們好多愛。就像我的母親一樣:她說為我付出了一切,這是真的。她拚命賺錢,也是為了給我更好的生活。
這些情誼,實在沒辦法隨隨便便拋在腦後。
我們跟媽媽,大概就像兩塊磁鐵,有時相愛,如異性相吸,無法分離;有時卻相殺,如同性相斥,互相嫌棄。
所以我們就變成這樣:
一邊為了母親的所作所為痛苦,一邊為了她給的愛而內疚;
一邊被書本上學過的孝道控制,一邊為了新時代搖旗吶喊。
我對我媽媽想表達的那一萬句話,是愛。
阻止我表達那一萬句話的東西,是恨。
除了那些極端的、配不上"母親"二字的媽媽,更多人和自己母親的關係是:愛恨交織。
愛恨交織的母愛,有共性,也有個性
共性是:大多人,都背負著中國式母愛。
而個性,源自我們的外公外婆,媽媽的原生家庭。
中國式母愛長什麼樣?
1. 付出者和獲得者之間不對稱。
有一個媽媽,給30歲的兒子中午去單位送雨傘,兒子很生氣,而媽媽很傷心。作為一個媽媽,一方面她付出了,覺得很安全;一方面兒子不領情,她很受傷。作為兒子,一方面想要和母親完全分離,成為一個個體化的人,一方面對於母親的付出感到愧疚。
不合理的期待,讓彼此都變成了「不好」的人。
2. 打壓孩子,成了很多母親的本能。
很多「虎媽」的教育很嚴苛,就像那個罰孩子寫400遍「誠實」的媽媽。
我相信這世上幾乎所有的媽媽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只是每個媽媽表達愛的方式會不一樣,或許這些方式並不是孩子願望接受的。由於方式不匹配,孩子可能會接收不到媽媽的愛,從而會在幼小的內心裡認為媽媽不愛自己。
3. 傳統價值觀,讓母親和孩子都過著失去個性的人生。
從小到大,我們不僅有被「別人家的孩子」支配的恐懼,還有被「標配人生」毀掉的個性。而被傳統觀念綁架著的母親,一邊當著我們無趣人生的始作俑者,一邊被幾千年的中華文明凌遲。
我上小學時,老師給過兩個作文題目:「媽媽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爸爸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交上來的作業里,媽媽全都是「溫柔的媽媽/我有一個好媽媽」,而爸爸卻有「愛摳腳的爸爸」「總是躺在沙發上的爸爸」「愛做各種小發明的爸爸」。
媽媽都是好媽媽,但是我們的文化慣用歌頌製造的毒藥,喂服給身心俱累的母親。讓她們把生命所有的熱情都消耗在家人身上,唯獨忘了她自己。
那麼,那些源自母親原生家族的「個性問題」呢?
15歲那年,我上高中,被媽媽送到距離學校近的外婆家生活。自那時起,我決定原諒媽媽了。
因為我發現,我的外婆簡直是女巫。她會毫無理由地發脾氣,動輒靠冷戰宣誓自己的政治正確。
有一次媽媽來看我,在夜深人靜時突然和姥姥爭吵了起來,那堪稱海嘯爆發,火山噴薄,兩個女人的尖叫,嘶吼,憤怒,還有各種碟碗瓢盆的摔裂聲。
我在房間心驚膽戰過了一夜,說實話,我真的怕極了這兩個暴君。但斷斷續續地,我聽明白了一件事:媽媽懷孕了,想生下來。外婆不同意,理由是:家裡有一個拖油瓶已經夠煩的了,再來一個,那不是還要她幫忙看孩子嗎?這一場戰爭中,唯一讓我感激母親的一點是:她說我不是拖油瓶,為外婆罵我拖油瓶而發火。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我真正開始理解母親,也開始理解外婆,是在我大學讀歷史系開始。
抗美援朝、60年大饑荒、文化革命……爺爺奶奶那一輩人的生存環境實在是太惡劣了,活著就不易,沒有人告訴他們怎麼樣當父母;他們很自然地就把這種苦難的記憶轉嫁給了下一代。
到了我們父母這一輩兒,他們從來就不曾被溫柔對待,不知道正常的「愛」的滋味,他們也很難去愛,無法與人建立親密關係,或者與親人難以溝通、不屑溝通。
於是,一類人呈現出來的是被打壓式的低自尊,另一類人呈現出來的是報復性的極度自私。這些性格悲劇,很容易就在我們當下的這個社會中看到它的效應。這讓人痛心,但又能怪誰呢?
就像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出身名門,祖父為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家中極為守舊,打小裹腳,讀的是私塾,弟弟卻被送進震旦大學。與此同時,她是遺腹子,沒見過父親,從小見的只有嫡母和親生母親這兩個寡婦,她心中有陰鬱的一面,她不是故意要那麼暴躁嚴苛的,是命運要她這樣。
黃逸梵雖然不是個稱職的母親,但她也是位母親。臨終前,她寫信給張愛玲,只盼望再見她一面。張愛玲思忖了半天,仍是沒有去,但寄了些錢過去作為補償。晚年的張愛玲很是後悔。有人曾去拜訪晚年的她,張愛玲說:「我在與我的媽媽說話呢。來日,我一定會去找她賠罪的,請她為我留一條門縫!我現在唯一想說話的人,就是媽媽!」
最可怕的, 就是當我們終於懂了母親,她已經不在了。
圖註:張愛玲的媽媽黃逸梵。
和張愛玲相似的是,我們在長大後往往發現,世界不該是父母給我們那樣的。我們懂得原生家庭、懂得「愛」有多重要、懂得如何建立健康的親密關係,如何教育子女,如何過不那麼「標配」的人生。
很多90後媽媽的孩子在寫作文時,已經開始寫到「我那個愛淘寶的媽媽」「愛美甲的媽媽」。
但是背負著上一代母愛的痛,我們需要耗盡所有的力氣,才能把這些流毒洗掉。必須像哪吒一樣,歷盡艱難,剔肉還骨,成為一個新人;最終,才有資格憐憫地看著父母,用慈悲的心寬恕他們。
和母親和解,才能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麥兜我和我媽媽》里講的是這麼一個故事。
小時候的麥兜和媽媽相依為命,他的媽媽沒有什麼體面的工作。在電視台里扮過「家政」超人,開過理髮店,和別人合夥賣過水果……
小時候的麥兜覺得,如果媽媽是個知識女性就好了。
為了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他們買過一段時間的彩票。可是奇怪的是,只要麥兜選的號碼,必不中;麥兜不選的,必中獎。
麥兜告訴媽媽,你可以買我不選的號碼,這樣我們就可以發財了。
但是媽媽說她不會這麼做,因為信任。
和很多小孩一樣,麥兜從小都認為自己的媽媽不夠厲害,自己的家庭不夠有錢,沒辦法給予自己更多的東西。
和很多小孩一樣,麥兜長大了,開始和母親疏遠,開始了自己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接到老家的電話。因為積勞成疾,媽媽過世了。
悔恨、遺憾。還沒來得及,和媽媽說一聲感謝。
麥兜突然茫然了,像失去了一切。他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走到一個叫天涯海角的地方。
速食麵里,有家的味道。
後來的後來,麥兜成為了一名神探。而這一切,源自他內心中和母親的和解。回憶起曾經,他說:我的一切,都是來自我媽媽。
「每一次感覺到靈巧
每一次覺得自己很勇猛
我都很真是地感覺到
我和媽媽,在一起」
麥兜的媽媽是一個平凡的媽媽,就和成千上萬無法選擇命運的母親一樣。
她們或許脾氣不夠好、不夠包容;
或許控制欲太強,插手我們的生活;
或許斤斤計較,有小市民可憎的模樣。
這一切都是命運的賦予。
但是,我們還是要充滿感恩,因為:
面對命運,媽媽可以輸的,已經通通輸光
面對命運,媽媽可以贏的,都贏了回來
她把贏到的都給了我
把輸了的留給自己
媽媽,雖然恨過你,
但是,謝謝你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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