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伯的散文詩
來自專欄 古鎮往事
一大家人,都歇了業,連大年三十都沒關門的小妹夫也去了,驅車數百公里,見到的不再是滿臉皺紋像老核桃酷似嗲嗲的三伯,卻是一張模樣光怪陸離的照片。我確定那個還記得啟逢祖、虛歲90歲的長壽老人的確離開了。
滿眼疲倦的正誠哥靜靜訴說他的老父親吃飯時離開的情景,三伯的大孫子劉濤和小孫媳婦姚敏輕輕地跪在堂屋邊上靈屋前答謝親朋舊友。
做法事的眾人發出奇怪的聲音,高亢而尖利,在大門口擺著各種造型,門口的紙片上畫著種種千奇百怪橫死慘狀的圖畫和不知所云的道符,讓人神思恍惚。
一切都與沐撫水井灣迥異。但三伯的形象卻異常清晰起來。
三伯是孝子。
常常將沐撫的棉絮換回四川的臘肉,到家前先不進屋,而是扔一塊臘肉到嗲嗲婆婆房子的陽溝後,讓老人自己去拿,這樣可以不用去看因成分不好而忤逆貧農的婆婆的三伯娘的臉色。
在婆婆與三伯娘之間,在千古婆媳難題前,三伯用這種影藏的小把戲平衡家庭的關係,這種智慧,就是現在,有幾個人知識分子能做到?多少大男人把好好的日子過得一地雞毛。若是有機會讀書,三伯一定是出類拔萃者。
這是父親告訴我的,難怪當年我詫異,普遍收支較低的年代,沒有多少生活來源的嗲嗲婆婆,竟然可以隨時招待出入頻繁的客人,背後支援的竟然是兒子們的孝心。
不知三伯是什麼時候養成的孝心,我猜想,應是嗲嗲為幫他和大伯逃國民黨「抓兵」時,被保甲長的狗腿子殘忍地打斷三匹肋骨後吧。雖然他的名叫國民,也不能免除被抓兵的命運,最後才千辛萬苦地逃回家,九死一生的經歷他諱言莫深。就像哥哥姐姐對他的孝順,是來自流氓前大姐夫的刺向他的刀和流出的血時。父母的愛,總是在最危急的時候彰顯。
三伯是鰥夫。
打我記事起,就沒看見過三伯娘。聽親人們講,她去世幾年後,我的親人分明在昏暗的火台上見過她的身影,不知是眼花了,還是三伯娘亡魂太不放心四個子女,最小的姐姐不到兩歲,丟給三伯孤零零的一個人,久久不願離去。
我不知道,三伯懷著怎樣的凄苦心境,撫育一子三女。只知道他喜歡走南闖北,徒步到過鶴峰、四川雲陽,將山貨通過供銷社那個與三伯娘同姓周的「親人」,換成棉絮;然後走四川,換成生活必需品;匆匆回家後,抽深夜去打柴,他家的灶房總是旺旺地堆滿了柴火,以致幾個兒女都養成了一身窮人不該有的好逸惡勞的富貴毛病。柴里有時竟然在第二天發現盤有小蛇,三伯在拉、扯、背、放的過程中,卻毫髮未傷,是否太神奇太兇險?
記憶中的嗲嗲石木瓦三匠都會,不會求教人,哪怕是對子女;大伯木訥,沉默寡言,更不會;父親生性愛自由,寧願自己吃虧也不會求教人;當然自認聰明的我,骨子裡也沒學會。
我的母親說,三伯比我們都會「利用」關係,也許是生活的艱辛改變了他在我們這個犟脾氣家族的基因。其實,父母對子女可以改變的起止一個小小的個性。
三伯沒有再娶,雖也有相好的。
三伯是慈父。
對於兒女無原則的疼愛,總是早早起床將烤乾的衣褲送到正誠哥床上;自己睡在吊腳樓的二層光光的木地板上,兒女卻蓋著厚厚的鋪蓋。這是四十年前的情況,這是當時的中國大地普遍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
大姐婚姻不幸,最後是三伯擋了刺向大姐的刀;哥哥在建始花坪太坪龍上門,三伯獨自一人在水井灣支撐到六十幾歲,哥哥後來將他接到建始帶兩個孫子。不久嫂嫂在浙江出了車禍亡故(不知何因,水井灣一脈,橫死於車禍者眾多,害得我對車子天生俱怕,始終不敢學車),哥哥也成了鰥夫。
幾年前我們一大家人去看望三伯,他對鰥居在家的哥哥讚不絕口。雖然哥哥日子過得很清貧,他卻蠻不在乎,滿足於家人的團聚,這是他認為的幸福。
三伯是麻子還是結巴,說話不好聽,但願意和我這個侄兒交流,願意把自己的想法與人分享。
我不知道是不是行走江湖時的寂寞滋養出來的好心態,這種與人為善、滿足當下生活的心態,使他一輩子在捉襟見肘的情況下,仍能活到九十歲高齡。與我九十四歲因為膽囊出問題去世小嘎嘎不一樣,三伯是在長期生活條件極其艱苦、醫療極度匱乏的情況下走過來的,我曾親眼見到,他在爹家裡吃了一刀一尺長的年肉,吃得酣暢淋漓。
從嗲嗲、婆婆、大伯、大伯娘、三伯、嘎嘎這些老人的身上,我發現長壽來源於像灶火一般對生活的熱愛、像山泉一樣心態的安靜、像黃土一樣厚道做事、像陽光下雙巔岩一樣地閃閃發光、像大樹一樣付出卻不奢求回報。
三伯是智者,總是樂呵呵地與人談話,從不因為命運多舛而自輕;麻臉上從不見陰雲,從不因生活困頓愁苦而自賤;一雙自己打的草鞋,一個打杵,風裡來雨里去,從不自卑。
有所堅持,當年本可跟二女兒一起居住,但執意要與同為鰥夫的兒子在一起相依為命,也許女婿再好終不如兒子吧。但卻又隨遇而安:本是水井灣人氏卻在太坪龍上安息。我不知三伯有沒有葉落歸根的糾結,也許有為兒子考慮節約喪葬成本的精明,也許有"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何處不青山"的衝天豪氣,也許有什麼都不想的道家「無為」情懷,也許是他了解咱們沐撫存澤堂一支根在監利,不該反將異鄉當故鄉,也許是看破了生死,也許……
三伯是普通人,沒有豐功偉績,留給我們水井灣劉家的沒有傳奇,但卻是越讀越有味的厚厚的無字天書。這天書,三伯的兒子正誠哥解答到了,在陪伴中;三伯的孫子劉濤、劉鈞解答到了,在思念中;三伯的重孫劉雨哲還小,期待他在崇拜中解答到。這天書叫家風。裡面寫滿了熱愛家庭、敢於擔當、無懼付出、隨遇而安的散文詩。
美妙而又渾厚,簡單而又深沉,醉心而又寬廣。
第二天早晨,沒有送三伯上山。父母年事已高,受不了大山刮來的春寒料峭的寒風。相信三伯的亡魂不會怪罪我的孝順的私心。
回家生活繼續, 電視里李健在深情款款地唱著:
這是那一輩人留下的足跡
幾場風雨後
就要抹去了痕迹
這片土地曾讓我淚流不止
它埋葬了多少人
心酸的往事
感概再三,唯有一句:安息吧,太坪龍上的三伯!於是寫下:《太坪龍上的三伯》,最後改為《三伯的散文詩》,以示尊重和祭奠!
2017年3月23日於小渡船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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