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醫生

人世間·醫生

來自專欄 腦洞俱樂部

文/零翼

圖/波蘭藝術家Dawid Planeta

經歷了這件事之後我就放棄從醫了,因為一輩子都沒法再忘掉那些離奇的景象,那些不屬於我的經歷和古怪的知識。而即便這樣,我也沒能勘破背後的真相,只有一個大體模糊的輪廓,我得做一些讓我知道我還是我的事情。

我也懂得,面對那種妖魔、怪獸還是其它什麼生命,全身而退太難,能有一個美滿的結局是不可能的。

1.

我是左煜,一個外科醫生,在齊市郊外僻靜的地方買下一個兩層的小樓,為自己工作。這裡還有一個醫生,以及一個護士。我知道即使我有行醫執照,這樣的不完善人員配置也是不允許進行手術的。但是大家都在默許這種情況,我有自己的病源,還能為醫院處理那些棘手的手術。重要的是,這些手術往往都能成功,這算是我的秘密。

如果要說不好的地方,可能是這裡人煙或許稀少的緣故,再加上周圍儘是高大的樹木,結果引來許多烏鴉在此處築巢,那晝夜不停的聒雜訊音實在令人感到厭煩。

接診那個女孩之前,我在給另一個病人看病。

「你家孩子的病我處理不了。」我直接說,沒有必要浪費我的精力。

「這孩子的病我們看過很多醫院了,他們沒有辦法,他們介紹我來找你,告訴我如果是你的話說不定能行,求你救救她,她剛成年,人生還很長,不能就這麼毀了。我能付很多錢,只要你能救她,什麼代價我們都願意。」那母親哀求著。

這只是醫院推脫的說辭罷了。

「你們清楚她是什麼病,阿爾茨海默症,你們叫這病老年痴呆病,現在沒有辦法能治好,況且她已經進入了第二階段。」

「可是左醫生,我求求你為我的孩子想想辦法……」

「你回去吧,如果有辦法我會打電話。」

我做出送客的姿態,護士已經打開了候診室的門,我故意沒去看那母親出門時的表情。

「今天還有病人嗎?」我問。

「還有一個。」護士答道。

那女孩已經走進來坐在我面前。

2.

女孩的皮膚出奇的白,呈現出沒有血色的病態,她很年輕,二十齣頭的樣子,卻有著不符合她年齡的美,一種知性的美。特別是她的眼睛,深邃而幽暗,裡面彷彿蘊含一個宇宙。

我還從她身上聞到一個淡淡的味道,潮濕、刺鼻,帶著腐敗的令人作嘔的甜味,後來我才知道這不是人身上該有的味道。

「求求你救救我。」她說。

「別急,慢慢來。先說下名字、年齡,再說癥狀。」我說。

「楊玲,二十歲。左醫生,我不能再做夢了。」

這應該是用那種令人困擾的語氣說出來才對,但是楊玲的聲音超乎尋常的冷靜,反倒讓我覺得不舒服和反常。

「除了做夢之外還有其他癥狀嗎?」

「沒有。」

接著我做了些基礎的檢查,然後確定這不是我的活。

「我不知道是誰推薦你來的,但如果只是精神癥狀,你應該去找精神科看看,我這裡只處理外科問題。」我建議道。

我清楚自己的能力所及,在這裡我能處理大部分外科手術,囊括了肝膽、乳腺、骨科、腦科等各個方向,可這些方向裡面至少不包含精神,因為我不是萬能醫生。

「左醫生,沒有人告訴我你是誰,我自己知道,所以才來。我求你能賭一下,救我。」

楊玲說話的語氣聽不出一點懇求的意思,那種彷彿說的與她自己無關的平靜讓我覺得不太自然。

讓我驚訝的是當她說「賭」的時候,但我確信我的臉色還沒在她面前露出什麼破綻,於是我刻意忽略有關「賭」的那些語句,再次提醒她或許醫院的精神科更適合她的病。

「你大可讓程醫生來確認,你們有辦法了解到我的處境,求求你們幫我,我現在不能再做夢了。」楊玲低下頭。

「可是今天程醫生不上班。」當我說出這話的時候已經動搖了,我只是下意識地拖延這個話題。

但楊玲的下一句話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說:「你們的能力,要我說出來嗎?」

將軍。

沒想到我就這樣被一個小女孩逼上死路。

「好吧,他馬上過來。」我說。

3.

我第一次看見程光中臉上那種表情,凝重震驚和欣喜混合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老程低聲告訴我。

這就是他先前臉上表情的含義。

老程的秘密,正如同他說的,他能看透別人內心的想法。

讀心術。

以他為中心周圍20米的人的心聲他都能知曉,距離他越近的聽得越清楚,這是被動的接收,無論白天黑夜,只要有人在就無法避免。在大多數時候,這能力對他都是一種負擔,這也是我特意選在這個僻靜的地方工作的原因。

我的能力則比較麻煩。

我可以「賭」,賭一切與我自己有關的事。

這就是我在危險的手術中總能成功的原因。

對於這能力,我大概總結出三個規律。

  1. 我只能賭自己的事情,比如我可以賭我做這場手術能不能成功,但不可以賭病人的病能不能治好。
  2. 賭局至少要有對等的賭注。假設我賭我能救活一個人,賭注就得是另一個人的性命,或者價值更高的東西。
  3. 我賭贏的概率只能在0.5及其以下,我可以賭我必敗的賭局,但是每次賭局的勝率絕不能超過二分之一。

於是怎麼賭和賭什麼,在我這都變成需要斤斤計較的文字遊戲。

只要我賭贏,就一定能成功,輸了則付出我壓上的賭注。

老程曾說,你比我更適合去做賭場老闆。我只好笑著敷衍過去。

但這些都僅是我們兩人知道的事,從發現能力起,我們就再沒提起過,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你的目的是什麼?」老程問。

哪怕不能看透對方,老程的交談技巧依舊比我嫻熟。

「我不能再做夢了,救我。」

這是我第三次聽她說這個奇怪的請求。

「你夢見什麼,為什麼不願意做夢了,能說出來嗎?」老程繼續。

「我不知道,說出來,我……沒有人相信。」楊玲露出茫然的神情,幽邃的眼睛失去焦點。

我注意到了其它違和感,除了一成不變的平靜,從一開始到現在,她的話語和表情從未同步過,或者說根本就毫不相關,就像不同的人在控制她的各個動作。

老程只是一頓:「你可以放心地說出來,你的狀況確實表明你遇到了麻煩,我和左醫生都是很好的傾聽者。」

「我在夢中遇見他後,我現在知道一切。我自己的,你們的,所有人的,從過去到現在,都清清楚楚。」

楊玲第一次露出某種情緒,當她提起夢境和夢境里的他的時候,她在笑,是那種從心底流露出來的幸福的笑容。但是她又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我看出她在害怕自己的笑容。

我與老程啞然。

知曉一切?

如果,我是說如果她沒有在說胡話的話,那這種能力未免也太過恐怖。

那她又失去了什麼,又在求救什麼?

4.

楊玲開始講述。

所有的改變都只源於一個夢境,最開始的不以為然到知曉一切,那個源於起點的舒適、幸福與甜蜜,和在醒來後的莫名恐懼。

第一次在那個夢境里,她感覺就像從另一個夢境中醒來,或者自己是剛從子宮中孕育而出的嬰兒,感覺不到時間空間,感覺不到自己。四周都仍是混沌朦朧,或許只是她還看不清切。她漸漸聽到四周有細瑣的聲音,像是笛子交雜著動物的嘶吼,凈是些沒有意義的片段。但她知道那是在呼喚她,她在自己的虛無中感到無盡的快樂、寧靜和幸福。

而後的某個瞬間,所有的感覺都回來了。她發現他就在她的眼前,她依偎在他身邊。即使這樣,她也沒能看清他的樣子,彷彿有一層無形的紗隔在他們之間。

接著那些破碎的概念隨著聲音直接印入她的腦海。

他的身體矯健而潔白,如巨峰一般雄偉,長著九條尾巴,頭上是山羊一般的犄角,有四隻耳朵,眼睛長在背上,那眼睛讓人無法忘懷,因為裡面照映著整個宇宙和她。

但是她似乎還是看不見他,這種矛盾讓她感到痛苦。

然後他們交融在一起,無論是生命還是其他的所有,幸福掩蓋痛苦,她只看見她自己。

夢境的最後,他突然消失。她知道他應該還在這裡的,不過她什麼也尋不見,她在夢境里走動,卻有力量把她困在原地,直到無盡的失落將她淹沒。

夢境結束。

身上的汗打濕全部衣服,她記得的只有那種無與倫比的幸福感,那充實的情感足以擊倒其它的一切。思念的情緒止不住一遍遍讓她去回憶,沒有辦法停止,以至於只要當她想起他們交纏在一起的那一刻,她的嘴角都能泛起當時舌尖上的甜蜜。

她還記得那雙眼睛,她突然發現自己記得有關自己的所有的事,從小到大,沒有一分一秒的遺漏。

然則那竟然只是一個夢境,她在夢醒的時候就真正失去他了,這種失落與痛苦在接下來的十天里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

直到第十天,她沉入另一個夢境,感受到熟悉的瞬間就讓她欣喜若狂。他依舊與她的身體和生命交合,這次他直到最後也沒有離開,就在她身邊,哪怕她沒有辦法移動也一直陪伴到結束。

她注意到夢境是不同的地方,到處是聳立著的恢弘而古老的塔與樓閣,黑色與綠色,這些建築已經徹底殘破,也絕非給人類居住的,它們不是人類的樣式,建造的木與石也絕非這世間所擁有的。

醒來之後,她的腦海里多了更多的場景與記憶,她已經知道她居住的城市的一切。

第十七天。

仍然是上次的地方,他陪同著,現在可以四處走動。

夢境里的東西是真實的,那些樓閣與塔都有著各自的輪廓,以一種非幾何的形式展現出來。這種矛盾與怪異,只要她每換一點點位置那些輪廓就在變幻,稜角變成了平面,直線在不斷凹陷,她甚至差點被一個不存在的凸角絆倒,但她又能夠觸摸到那些不合理的一切。

恐懼與美妙交織在一起。

夢醒了,她現在知道這個國家的由古至今,每一個人的點滴她都無法忘記。

她對他的感情絕對不再是愛了,而是另外一種,如同他讓她所見到的,也不屬於這裡的感情。

唯一確定的是她不願意再離開他。

後來的夢境里,他沒有再與她交融,她知道他仍在身邊,可無論如何呼喊都不再出現。

他讓她聽見時間的聲音。

一直到今天,已有一個月。

5.

這是一個荒誕的故事。

「所以,既然你是對他在夢境中抱有……感情,為什麼要說不能再做夢了?」

我順著楊玲的描述問下去,那些瘋狂的景象在她的描述中如同真的一樣。

我和老程都意識到,如果她沒有說謊,我們面對的是無比棘手的事物。

楊玲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我現在知道這個星球上大半面積所發生過的一切,那種記憶並不是知道人的內心,而是像上帝一樣看著所有事物的一舉一動,而且無法忘記,所有的經歷都是我的經歷。」她說,「知道忒休斯之船嗎?」

「忒休斯之船?」

「一個經典的悖論。如果忒休斯這艘船上的木頭逐漸被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被替換,那這艘船,還是原來那艘船么?」

我明白過來。

即使身體沒有改變,但大量不屬於楊玲的經歷與記憶都成為她的一部分,她這二十年的生活與這顆星球的全部相比實在是不堪一擊,這其中的差距大到難以比喻,哪怕在那些記憶中她只是一個過客,她也無法避免被改變。

「堅持到現在,我靠著內心的情感硬撐,我不害怕被改變,我只想見到他,但如果我不是我了,只是一個客觀的存在,那見到他對我來說將不再有任何意義。」

「所以你希望我們在你徹底變為客觀存在之前,找到解決的辦法,而目前最主要的問題就是不能再做夢,避免情況惡化。」老程做出總結。

現在,我們沒有辦法拒絕楊玲,因為她知道我們的一切過往,包括那些骯髒的,不可見人的。

殺掉她或許是一個辦法,但是風險太高了。

楊玲確實有古怪,連老程都看不透她。即便她的話只信五成,夢境中的東西一定對楊玲有什麼目的,不會輕易讓我們胡作非為。

我做出決斷,那個瞬間,老程也知道我的想法。

在我們真正有所動作之前,我們最好先知道那傢伙的目的。

擺脫目前的處境就需要承擔風險。

「我想見見你的夢境。」我說。

6.

我下了賭注,同時賭上老程和我自己的夢境才勉強得以成立——如果要押上別人的東西就必須經過別人的同意——我賭自己能和楊玲夢到同樣的場景。

楊玲在我們的勸說下同意了。

然後我用最簡單的方法得到結果,拋出一枚硬幣猜它的正反面,如果失敗的話我和老程就失去做夢的權利。

「正面。」

硬幣騰空升起後落在我的手心。

正面。

一次成功。

其實還有更直接的方法解決這件事,但是好奇心害了我。

直到之後的第三天。

夢境來了。

我沒有看到任何離奇的建築和場景,但我無法再忘掉那個夢境,我是說夢魘。

因為從始至終我都清醒得可怕。

這才是是真正的黑暗,四周什麼也沒有。

我一定在一個深淵裡,因為我一直再往下掉。

沒有聲音也看不出場景的變換,深淵似乎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

我的理智在告訴我深淵不可能沒有終點,但一旦抵達終點,我一定會摔得粉碎。不,如果黑暗中還有其它東西的話,我撞上的瞬間就會粉身碎骨。

全都是恐懼。

但是,我只是一直往下掉,墜落,墜落,直到夢境結束,也沒有停止。

我是和楊玲同時醒來的。

同一個夢境,楊玲講述的時候又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

夢境中的那個他一直陪著她。

現在她知道的更多了,我則一無所獲。

我們讓楊玲去做一次全面的檢查,楊玲先拒絕了我們。她在最開始就做過檢查,第一次夢境後最痛苦的時間裡她逼著自己做了檢查。

但是沒有任何問題,她的身體健康無比。

可十多天前的報告說服不了我們,楊玲只好離開再做一次檢查。

現在我能確定的事情,大概是古怪並非來源於夢境,而是夢境中的那個東西。

我告訴老程這次的事情已經沒有辦法停下了,我只能去搏更大的風險。

老程仍然可以讀出我的心裡話,至少說明我還沒有受到足夠的影響和改變,我押下第二個賭注。

7.

過了一天,楊玲帶著她的檢查報告回來。

和上一次的不同。

她懷孕了,孕期已經在三個月以上。

同一家醫院的檢查結果,僅僅相隔二十天左右的時間竟然出現如此大的差異。

我與老程懷疑其中的一次是誤檢。

而楊玲則說她從未與任何人有過性接觸,她清楚地記得她每一天所做過的事。

於是我們讓她再查一次,結果顯示她確實有孕在身。

現在有兩種可能。

一是第一次檢查為誤診,楊玲確實有三個月的身孕,而她所說的沒有性經歷是在說謊。

二是第一次檢查沒有誤診,然後有人在極短的時間內讓她懷孕並且胎兒已經快速成長到三個月左右。

我們知道第二種假設就像在胡說八道。

但我們沒有人敢去否定它。

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想,這個想法在我的腦海里快速地生根發芽,讓我和老程都感到害怕。

楊玲的臉上看不見一點表情,好像這些事都與她無關,我第一次覺得讓另一個人平靜地看著是那麼的毛骨悚然,我想起來她只有在提起夢境的時候才有情緒波動。

我決定去直面那個東西,做出這個判斷的理由是夢境中的那個東西沒有實質性地傷害過楊玲。

我賭能夠在夢境中與那東西交談。

第一次的時候失敗了,過去某個和我們交易過的人將永遠不能說話。沒關係,因為他當時因為我們而獲得的東西足夠彌補這次的損失,這就是我們曾經那些不可告人的交易之一。

我再次沉入夢境。

那場景不是我能形容出來的怪異,絕非不是視覺接收到的影像。

我只能強行說,或許我看到了時間本身。

我開始聞到一股潮濕、甜膩的味道,就像楊玲身上那種氣味,但是它更特殊,讓我說不上是恐懼還是安心。

那個東西就在那裡,巨大的白色,比山更大,我在他面前如同螻蟻。

我聽見聲音,像是笛子混雜著怪異的嘶吼,斷斷續續,沒有邏輯。

或許那也不是我聽到的。

不過在有聲音之後才有碎片進入我的腦海。

我看見那東西的模樣。

其狀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

「猼訑。」我認出他。

又是那種聲音,我開始確信那聲音絕不是通過耳朵聽見的。

我看見猼訑背後的眼睛睜開,如同楊玲所說,那裡真的是宇宙!

我明白他的意思。

「你知道我。」他說。

《山海經》中描述「基山,有獸焉,其狀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其名曰猼訑,佩之不畏。」

好一個「佩之不畏」,穿戴上他的皮毛就不會恐懼。

恐懼源於未知。僅僅是看到他,我就已經知道太多,我體會到楊玲的感受,這種彷彿知曉一切的平靜與充實。

不過我想不到有能夠奪取他皮毛的人。

我什麼也沒有問,猼訑知道我們的行動,自然知道我的目的。

「我族需要繁殖,分擔知曉古今的負擔。」他沒有向我說,而是對著時間說話,我變成時間的一部分,「可以改變人選,為我找到母體,引之入夢。」

我看到那眼裡的宇宙在轉動,我醒了。

8.

老程看我的表情變了,他的讀心術對我失效,他說我的身上也有和楊玲一樣的氣味。

不過沒問題,我還活著就說明沒問題。

我的第二個賭約保證我還是我。

我賭下只要我被控制就一定會死,以防自己被控制或者淪落為客觀存在。

那一夜過去,很多問題都得到答案。

我告訴老程,猼訑如果是生命的話,那他的生命層次至少比人類高出太多。他隨著時間前進,並且記下時間下的一切,是一隻全知的怪獸。

接觸他的人無可避免地受到他的影響,那種獲取知識的快感比吸毒強上千百萬倍。

全知!全知!沒有人能抵擋住不沉迷進去。我無法反駁那種充實的快樂,但是我也體會到自己竟然無法反抗的恐懼,這可怕的知識!

而我們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人是重要的,他只是需要一個結果。

至少我還是我,可楊玲絕對已經測底淪陷,她只是一個容器,如果她繼續接觸,最後會變成另一種形式上的猼訑。

楊玲沒有辦法回頭了。

我們要救她,讓她失去夢境,不然誰知道她會生出一個什麼樣的怪物?但楊玲現在絕對不會讓我們對她下手。

我向老程說了一個計劃,楊玲還不是猼訑,在她下次沉入夢境之前,我們這段時間的所做所為她並不知道,我們只有這些時間。

計劃的另一部分我沒說出來,因為一旦講述出來猼訑就能知道,好在即便是猼訑也沒辦法知道我們內心所想。

這部分計劃是我進入夢境之前,老程通過讀心與我溝通的可能之一,雖然現在和當時的討論有些偏差,但如果是老程的話,我不說他也一定能想到。

於是,我們叫來了楊玲,告訴她我已經找到解決她現在問題的方法。

我說我可以賭與夢境中的那個他交涉,但是賭注不夠,需要再壓上楊玲的夢境,因為她的夢境是特殊的。

我也告訴她這是一場豪賭,她可能失去自己的夢境。

楊玲沉默了很久才同意。

我仍選擇擲硬幣,楊玲平靜地看著我,我想她其實應該緊張。

二分之一的概率。

我說:「放心,我擲的硬幣一直是正面。」

硬幣在空中划出翻滾划出一道直線,然後落在我的手心。

正面。

我贏了?

突然間,站在我們身邊的楊玲發出凄厲的尖叫,她瘋狂的捂住自己的頭,最後一下昏死過去。

看來在計劃之中。

她失去夢境了。

我沒有贏。

因為這次我選擇的勝率並不是二分之一,而是零。

我玩了文字遊戲。

「我擲的硬幣一直是正面」這句話一開始就不是單單針對這次擲硬幣,而是所有。我押的是以後的每一次拋出的硬幣都是正面,這種事件發生的概率為零,所以這其實是必敗的賭局。

這種說法,無論說正面亦或反面都是不可能贏的。

然後我們將她推進手術室,我和老程親手為她做了人流。

但我們在她的子宮裡什麼也沒有發現。

那一刻手術室里的氛圍真的是死寂到極點。

9.

我打電話聯繫上先前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女孩的母親。

那女孩的母親顯得很高興,我什麼都還沒說,她已經開始一個勁地向我和老程道謝。因為女孩的病情已經更加嚴重,她原本沒再抱有治療這疾病的希望了。

我不知道這樣做究竟對不對。

我只是在完成猼訑提出的要求。

沒有人能保證如果不完成要求會發生什麼,我並不想死,所以至少在表面上要完成這些要求。

而且或許對一個已經痴呆的女孩來說,能夠治好她的病也算不錯的結局。

一舉兩得不是嗎?

我們將女孩推進手術室,接著麻醉。

我只能賭與自己相關的事件,因此我不可能讓女孩夢見猼訑。

猼訑會自己出手,因為他知曉我們的動作。

手術室里的第三個小時,我開始聞到那種味道,和我與楊玲身上一樣的氣味。

女孩的臉色浮現出醉酒般的潮紅,露出無意識的幸福的微笑。

女孩在說話,我確定我們將她麻醉好了,但是這語言顯然不受麻醉的影響,這不是人類的語言。

我又聽到笛子和嘶吼的聲音,這次連老程也聽到了。

手術室里沒有人說話。

好在聲音來得快去的也快,待到手術室里再度恢復平靜,我們把女孩推了出去。

手術後兩個小時,女孩醒過來。

「我做了好長一個夢,媽媽。」

這是女孩醒來後對母親說的第一句話,她的母親只是握住她的手在病床邊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直哭。

女孩沒有問這裡是哪,也沒有問她怎麼了,她就像楊玲那樣平靜。

我想她已經知道有關自己的一切。

老程讓女孩先就在這裡住下,告訴她的母親這孩子還需要靜養觀察。

女孩母親立即答應下來,弄得像生怕我們改變主意一樣。

然後我們去看了楊玲。

她也已經醒過來,可是她已經瘋了。

我們這才想起我們對她並不了解,僅知道她的名字和年齡。

警局沒能查出她的信息,最後只好把她送到精神病院。

至少我們救回她的性命。

阿爾茨海默病的女孩在這裡住了一個月,每隔五天老程就給她檢查一次。

女孩沒有懷孕,只在第四天的時候又沉入過一次夢境,之後就再也沒有過。

老程告訴我他給女孩餵了避孕藥,在那個手術之後。

受精需要一個過程,避孕藥通過刺激激素來抑制排卵等作用,干擾卵子受精。

無關猼訑怎樣,老程的行動改變的是女孩的身體。

這就是計劃外的那部分。

老程做到了,我們成功了!

我和老程露出久違的微笑。

10.

然後是結局。

我們天真的想法只持續到一月三十一號。

那個夜晚,天空沒有雲也看不見星星,當血色的圓月高掛在頭頂的時候,異常大的月亮,讓我感到壓抑與怪異。

我聽到嬰兒出生時的那種哭喊聲,好多個,好多個,其中還夾雜著其它什麼聲音,我很熟悉。

那一夜有不少人都聽到這瘮人的聲音,但沒人找到聲音的來源。

我才明白過來,根本就不止一個楊玲這樣的受害者,猼訑也不在乎是否少了我們這裡的一個,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我們的所有行動對他都毫無意義。

我們渺小如螻蟻,而且毫無意義。

血月後的幾天里,我通過自己的渠道知道了一些壓下來的大案。

市裡發現了許多女性屍體,共同特點是單身且單獨居住,都有近期生育過的跡象,均是把自己鎖在家裡活活餓死的。

按照他們的描述,最讓人感到不適的是那些女孩死時臉上的表情。憤怒、哀傷、高興、沮喪……所有的情感都擠在同一張臉上,每一處地方都似乎帶著不同的樣子,並非一種表情,而像是隨機抽取的表情再隨機地剪切下來拼湊在一起的模樣。

而彙集在一起的結果,竟然是一種怪異的幸福和平靜。

我明白她們都見到了猼訑,並且沉迷進去,在知曉一切後成為了另外一種意義上的猼訑。對於那種全知的滿足感,那種更勝於吸毒的快感與幸福感,做什麼還有意義呢?於是她們作為人類的本體就這樣活活餓死了。

現在我已經放棄從醫,並且與老程斷開了聯繫。

老程明白我的意思。

已經接觸過猼訑的我,即便沒有改變,也存在潛在的危險。老程還沒有直接接觸到那些東西,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至於我。

我相信我沒有被誰改變,我做出我自己的決定。

我和那些女孩是不一樣的,我可以自己賭上夢境見到猼訑。

我是說,真的沒有人能抵擋全知的誘惑。

我知道結局會死。

那又怎樣,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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