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體工程師裸辭前後

來自專欄 職場天地

　　提出離職的第二天清晨，領導N找我談話。N是公司老員工，這家公司是N走出校園後的唯一一家公司，十幾年沒變過。N跟我強調大boss對目前海外項目的重視，公司投入的人力物力規模，最後提出加薪......望著層巒疊嶂的高性能伺服器，完全感受不到加薪後的喜悅，只有加不完班，吐不出的苦......

　　我是做自動化測試開發的，主要解決公司兩大問題：一是海量數據校驗，二是重複操作動作軟體化。入職面試的面試官也是N，面試時我知道N不懂代碼。通常面試是代碼題，問答環節沒有聊任何代碼細節，由此大體了解N不懂代碼。

　　入職後安排的第一個工作是自動化安裝一堆軟體，對我來說很簡單，第二天交付後，N很滿意，嘴上雖然沒說什麼，但是從眼神中看出N驚訝的表情。

　　陸續做了幾個項目到了新年，原則上講，不滿一年的員工沒有年底雙薪，對於雙薪我沒抱任何奢望。N單獨叫我去會議室，一是肯定我的工作，年底半雙薪，就是多發半個月的薪水作為獎金；二是給屬下幾個人績效打分。

　　軟體公司的薪水有個避稅貓膩，其它行業應該也這樣，薪水分批發送。比如月薪1萬，超過個稅起征點3500元，正常需要繳納一定的個稅比如500（具體可能不是這些）。避稅的方法就是將1萬拆分發放，薪水定為3500元，剩餘部分與其他公司合作代發，繞來繞去個稅可能只扣了70元。實際情況還涉及五險一金，計算更加複雜。大凡世間之物，最複雜的地方，就是貓膩最多的地方。

　　公司的績效就是避稅的那部分薪水，原本以為績效算是面試談好薪水的一部分，本屬於員工應得的福利，所以將屬下員工的績效全部給了滿分。N說你給他們打滿分，以後怎麼管理呀，人員不在加班中，最多只給85分。

　　年後N派給我一個沒頭沒尾的任務，說沒頭沒尾的原因就是N是通過企業聊天軟體發給我的，而且是直接轉發自N的領導X。N和我談論的結果是X想要搞一套免費的，開源的虛擬桌面系統，虛擬桌面系統涉及的軟硬體很多，配置繁雜，相關公司都會培訓專門的配置工程師，為客戶配置周期2周到6周不等。

　　上論壇，查資料，讀官方文檔，期間，N也問過進度。對我來說配置複雜環境就像是破解一個個謎語，一周後所有的謎語都破解了。N確認後說帶我上去讓X看看，我滿心歡喜，誰想到一切的委屈從此而來。

　　我和N工作在13層，X在14層，14層是項目封閉開發樓層。X的職位是技術總監，工作在獨立的辦公室中。

　　虛擬桌面是配置在性能較好的伺服器上，只要網路連接，其他機器通過瀏覽器登陸，即可操作一套全新的操作系統。

　　X登陸虛擬桌面後，開始說速度還可以。我回答說區域網內，而且伺服器系統中沒運行佔資源的應用。X問這個產品叫什麼名字，我回答了這款開源軟體的名字和公司。

　　X突然火了，質問的口氣問為什麼不用思傑的產品（思傑是世界上做虛擬桌面最好的公司，不用我打廣告）。我說思傑的產品不開源，而且很貴。X追問思傑的產品多少錢？我回答不出。

　　X變得火很大，惡狠狠的盯著我說：做事情就要做到最好，否則就不要做，你一定要記住，這是工作態度問題。

　　從X的辦公室出來，N說你繼續花時間研究下思傑的產品，我說思傑的產品很複雜，一周之內未必能配置成功，大概我研究的周期多長？N說X點名了思傑的產品，你先問下同行業其他的公司的報價。

　　接下來通過打電話的方式，從代理商手裡要到了思傑產品的功能列表和報價。思傑軟體銷售方式按照配置點算錢，點是允許多少人可以通過瀏覽器登陸操作系統的意思，一個點大概2000元，部署周期大概4~6周，部署工程師一天一人3000元，首次購買送免費維護1年。

　　通過這種方式分別聯繫了國內外的公司廠商，打了無數電話，收發了幾十封郵件，對比國內外同行業產品功能，價格，部署周期等參數，一周後得出的結論是思傑產品功能過於龐大，很多功能實際中用不到，價格又貴，建議選購國內一家的產品，性價比較高。

　　報價弄好後X出差，N說由我直接發郵件上報X，同時抄送給幾位領導。郵件發出後，石沉大海！我問N，N說你繼續花時間配置思傑公司的產品，避免X問起你，你不清楚。我回答說研究可以，你安排的另外一個工具可能會延誤，我怕一兩周內沒有結果，最後兩頭空。

　　N說，你不能這麼說，要是X聽到了，又會批評你了。既然你知道了世界上最好的產品，為何不研究，不學習？我說倒是願意做這種未知領域的工作，跟猜謎語一樣有趣。不過從公司角度出發，如果選購思傑的產品，肯定是思傑的員工搭建配置，咱們在這個領域不專業，可能做無用功。

　　一周後，X回復了郵件，原文大意是要弄清楚思傑產品的所有產品所有功能，做事要認真嚴謹。N問我研究的怎麼樣了，我說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再有一周可以看到演示效果。

　　第二天，N突然對我說虛擬桌面告一段落，我還是回到原來的工作中去。後來我才知道X通過招聘簡歷，恰巧看到思傑的代理商員工S，再後來N負責硬體購買，X負責統籌規劃，S負責軟體搭建。我問N產品序列號授權，N得意的笑道：S通過淘寶購買的，很便宜，才一塊錢一個。同時說了令我毛骨悚然的故事，S配置完成後就將S解僱掉。

　　配置好的虛擬桌面用于海外項目P，項目P是公司最關鍵的項目，沒有之一。公司的股票已經停牌1年多了，證監會規定，無大事停牌3個月必須開牌，據傳公司董事長是某紅一代的孫子，挺1年多不開盤就是等項目這筆錢交付，避免開牌後股票連續跌停。

　　N說招聘我的目的就是加入項目P，將大量測試校驗的工作軟體化。項目P辦公地點在14樓，996作息。早9點晚9點，1周工作6天。

　　上層領導的焦慮在基層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加班，996解決不了，那麼就換成7-Eleven，早9點晚9點，2周休息1天，辦公地點改為外地某軟體園區，入駐那個軟體園的公司寥寥，人跡罕至，不在國內某快遞配送範圍之內，領導層選擇此地的想法是消除外界干擾。

　　人事部宣布了作息時間並強調官方叫法是「異地辦公」而不是「出差」，區別是「異地辦公」無補助，「出差」有補助。

　　附近無餐館，三餐由外面統一送到辦公室，分兩批排隊盛飯，一般是兩三素一葷。飯後刷碗，下水口經常會堵，水龍頭前時常排隊。開始我用公司的一次性塑料碗，這樣不用排隊刷碗，一周後人事通知我以後一次性塑料碗不提供了。而公寓旁邊超市只賣紙碗，摺合幾毛錢一個，有點小貴，但能接受。

　　公寓樓離公司一兩站地，兩人一個房間，無有線電視也無網路。到達外地的第一天，強烈的感覺就是想家，北漂多年，畢業在北京，工作在北京，雖然北京也不是家，但還是強烈的想回去。

　　那時候天涯浪子的詞總是在腦海里飄蕩，白天起床洗漱，朋友圈發了打油詞：登高不敢遠眺，霧霾重，家鄉淼淼；想父母，村口瞭望，誤幾回，他鄉漂泊客。

　　晚飯後在軟體園區放風，蒼涼大地，夕陽暮暮，又發了一首：有詩難寫蕭索，無詞可道凄涼。歲月裊裊人生老，羈旅天涯零落客。

　　一周後，同屋的舍友D提出辭職。D是做逆向工程的，直白的說就是黑客破解，將貌似無序的0101代碼轉換成人類能讀懂的文字。之前創過業，模擬數據包刷手機端APP點擊率排名，賺錢後團隊鬧翻，大家分錢散夥；去年將自己和妹妹的房產抵押銀行貸款，重金殺入比特幣，並在比特幣漲到4萬多賣掉，財產又增長了幾番，D說財務已經自由，他在公司同事群里昵稱「是貧窮讓我們在這裡」，說了幾句話後退群。D還說了一個秘密，D和X以前是同事，不過不太熟。

　　馬雲說員工的離職原因林林總總，只有兩點最真實：1、錢，沒給到位；2、心，委屈了。這些歸根到底就一條：幹得不爽。員工臨走還費盡心思找靠譜的理由，就是為給你留面子，不想說穿你的管理有多爛、他對你已失望透頂。

　　D辭職理由不在馬雲總結範圍之內，他辭職理由是甲醛太重。D有些謝頂，早晨離開前會把房間中所有柜子都打開，晚上回來再關閉，D說屋裡甲醛嚴重超標，吸多了掉頭髮。D也不喝公寓樓中的水，嫌棄公寓樓中水有味道，買桶裝水燒開了喝。入睡前夜聊，D會說股票的賠賺。D睡覺磨牙，半夜醒來幾次聽到吱吱吱的磨牙聲。

　　如果說公寓樓屬於家庭級污染，那麼辦公室則屬於工業級污染。隨著第一個豬嘴防生化口罩出現在辦公室，很多同事團購了一批同款口罩，也有同事在群里說噁心嘔吐，眼睛疼痛，不清楚後來怎麼樣了。

　　人事說已經請了專業的檢測機構檢測，甲醛濃度沒有超標。辦公室隨處可見布袋包裝的活性吸附炭，還有幾口大鍋煮著茶葉，上面罩著竹蓋子。

　　外地辦公最大的感覺就是煩，心煩，始終沒有具體任務，參加不完的三類會議。

　　第一類博士會議，通常是半天時間，公司請了一個號稱業界博士，博士不懂代碼，精通業務，聲音沙尖，鄉音夾雜普通話，說到激動處，對著黑壓壓低頭的幾十個同事哈哈哈大笑，不清楚博士在笑什麼，博士也不覺得尷尬，笑夠了繼續講課。偶爾開發經理會在公司群里發消息，警告大家放下手中手機。

　　X參加過一次博士會議，會後總結說：博士講課屬於大師水平，我們還處於小學幼兒班水平。會後要做筆記，將博士講話形成文檔發送出來繼續學習。

　　第二類產品會議，無時間限制，產品部曾經開到凌晨。N讓我參加過幾次，第一次拿著寫字的筆記本，之後帶著真正的筆記本。會議中產品和前後端開發討價還價，焦點問題是大數據處理和內容展示。

　　處理大數據很難，不是多加伺服器就能搞定的，好比微觀世界只能用量子物理學，宏觀世界只能用萬有引力定律。操作大數據需要巧妙的演算法和層層分解計算，比如某知名購票網站，剛上線被網友罵個狗血淋頭，後來聽說阿里的團隊出手幫忙優化。BAT的產品前端簡單易用，無需培訓就會操作，後端有著嚴密的邏輯和令人髮指的演算法。

　　會議上產品經理要求實現某功能，開發人員還價，理由是數據量大，跑死伺服器也得不到。產品經理通常無奈反問，那我們能實現什麼？項目有眾多模塊，模塊下有海量子模塊，任何子模塊都能引發產品和開發「拔河」式的討論。

　　大部分同事像我一樣無所事事，我一般情況下瀏覽技術論壇打發時間，幫忙解決網友發帖的問題；參加會議的還有翻譯，負責翻譯成英文；還有機房網管，負責機房部網部電；還有負責資料庫優化的等等。D參加過一次，之後沒再去。

　　第三類臨時會議。有次N臨時叫我上去旁聽架構會議，按理我沒資格參加架構會議，因為會議上都是X級別職稱，項目P的架構需要上千台伺服器。以我淺薄的觀點，整個架構就是一坨垃圾，文檔中處處顯露出複製開源項目的痕迹，我從不反對偷別人代碼解決本公司問題，但偷要偷的徹底，偷了要擦乾淨嘴巴，至少經過分析測試取捨，留下用得到的，刪除用不到的。

　　這麼大的單子，客戶又不是傻子，客戶那邊肯定也有專業人士驗收，如果一眼看出是「於正式」的抄襲洗稿，東拼西湊的產品，客戶肯定會再次拒絕接收。

　　主持會議的是Z，Z是項目總監，也是新員工，Z，D和我參加的是同一期新員工培訓，項目P遲遲無進展，臨時換帥Z，Z自我介紹很簡單，經手的項目全成功，所以公司委任Z全權負責項目P。

　　在架構會議上，性能具體指標需不需要寫入文檔，X和Z爭議很久。X的意思是此文檔加了，其他文檔也需要加，以後修改很麻煩；Z的意思是只要確定了，就必須要加上。Z發言前總會說：「我和 想法一樣，目標一致，但......」。少數人發言偏向Z，大部分發言偏向X，這種會議沒資格說話，文檔的前因後果不清楚，人事的錯綜複雜更看不明白。結局是和稀泥，單獨開會討論。

　　大大小小的會議讓人煩躁不堪，那時候愛看 傅首爾 的公眾號，也自嘲的發朋友圈：起早貪黑熬白頭，工資一分錢不漲，賺滿一肚子豬油。肥的像哪吒他媽，懷了三年就是不臨盆。

　　非工作情況，我和X私下不說話，即使晚上9點多去公寓旁邊超市買一次性飯盆偶遇，超市中沒其他顧客，X在眼裡也是空氣，甚至辦公室同一部電梯中，X仍是空氣。厚黑學告訴我這樣很不好，但看到X就是擠不出笑臉。

　　提出辭職的那天，用一次性筷子吃飯被人事看到了，走過來對我說以後一次性筷子不能用了，公司不提供了。下班後去超市買筷子，發現沒一次性筷子，普通的筷子按雙賣，太貴了。我買了點水果，結賬後發微信給領導N：個人原因，申請辭職，望批准。半小時後，N回復：明天我們聊聊。

　　第二天清晨，領導N找我談話。N說了很多，包括調崗和加薪......對這家公司人和事沒有馬雲說的那種深惡痛絕，心底只有冷淡，人到中年了，很少有少年時代的激情去怨懟不相干的東西。

　　中午吃飯用一次性筷子吃午飯，又被人事發現了，人事走過來，我說：我吃不了幾頓了。

　　離職手續回北京辦理，需公司所有部門簽字，大概找30人簽字，離職的兩周中，我坐在D旁邊。D仍在公司，D說領導批准在北京上班，時間與外地同步。D負責逆向9種模型，從來公司到我離開，D只逆向了第1種，以後時間反覆逆向第一種，D對我說，在公司做事別做太快。

　　D的所有領導都在外地，所以D每天準時看盤，收盤後瀏覽經濟論壇的帖子，還跟我講某富商低價拋售酒店的內幕，駭人聽聞。我問D股票倉位多少，D說沒多少。離開公司前幾天，D拿著一堆房產證影印，我勸D別投入太多，D卻說各種危機，股票肯定會漲。幾年前，同樣也有人勸我別投太多進股市，賠得差點跳樓。

　　沒有刻骨銘心的經歷，誰能認清放棄的美好。我沒用個人經歷去勸D，人生造化本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