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知乎主流輿論「自極端化」現象的一些思考

對知乎主流輿論「自極端化」現象的一些思考

來自專欄 edmond的一些反思

看到了 @黃繼新 的想法,實在是忍不住了,對最近的一些現象,我有很多話想說。本來由於已經宣布退乎,距離回歸還有兩個月,不打算髮成文章或者回答而打算髮成想法的,但由於想法最多2000字,故破例發成文章吧。

我想討論的是,在一個社區的輿論中產生的一種,姑且叫做「自極端化」的現象。

越來越發現,無論是知乎上絕大多數爭議話題,還是社會上大的輿論走向,主流趨勢的距離合適點的過分程度,和「掌握話語權的人群比例」總是高度相關的。

當這個比例高到了一定的程度,其不僅要佔領主流觀點,這個主流的觀點還會形成一種新的「政治正確」,從而在沉默的螺旋中,正反饋式地越來越走向極端,直到這個極端的程度足以帶來等量的負反饋為止。

下面就最近看到的事情,舉兩個例子。

比如說,知乎上,既不是小孩也不是老人的年輕人主要掌握話語權。於是產生了「老人都是碰瓷」和「熊孩子打死活該」的趨勢,且越來越被推向極端——從批判熊孩子,繼而開始默許對熊孩子使用暴力,繼而到為對熊孩子採取無限制的暴力叫好;從在顯然熊孩子闖大禍的事件爭,到熊孩子只有很小過錯的事件爭,再爭到雙方都有過錯的事件爭;

整條線隨著時間慢慢地前移,慢慢地在變得極端;極端之後發現居然仍能得到主流認可,便在極端之上勇敢地再加極端。

最後極端到什麼程度呢?我曾經見到"一個怎樣摧毀熊孩子"的回答。在那個回答中,答主僅僅是是被小孩撞了一下,然後將其打進成骨折,又將其家人打進醫院,最後炫耀一下自己會跆拳道多麼能打,在警察面前多麼理直氣壯——回答中充斥著對暴力的得意之情,數據欄六千多人贊同,評論區里全是叫好。

我猜,如果那個過程被監控拍到放了上來,估計要和這次差不多。

而這一次的不同在於——它比上面這件事還不得了,它還多了一條「被拍成視頻」的條件,對多數看客有了感官的刺激。從而恰好取了以上所有維度最極端的交集:採用無限制的暴力,小孩並無特別過分的過錯,而且還真的被拍成視頻放上來了。

然後,惟有條件極端到了如此的程度,這條「自極端化」的浪潮,才終於遇到了淺灘,開始有了一點阻力,開始有了一點壓不下來的不同意見。

再比如說,在知乎上,高學歷的科研工作者主要掌握話語權。於是便產生了對資歷和title的崇拜和學歷鄙視鏈,且也同樣的「自極端化」——從在相關專業話題下崇尚資歷,到不相關的公共話題下也崇尚資歷;從因為你有專業title而支持你相關話題的觀點,直到在社會話題下,一個數學專業的人發表意見,反對他的人竟然會用質疑他的數學資歷作為攻擊手段。

現在到了什麼程度呢,我們常常能見到這樣的奇觀:在知乎上為某個話題爭論——哪怕是和學術毫無關係的話題,雙方都要如黑暗森林中躡手躡腳的獵人一般,偷偷偵查一下對方的資料,看看他dalao不dalao,畢業於一本二本還是三本,考試考了多少分,發了幾篇論文,論文什麼檔次,是第幾作者。

如果發現比不過,便若無其事地繼續爭論;但一旦發現對方資歷逼格不夠高,便馬上欣喜若狂,如獲至寶,從而可以合情合理地擺出居高臨下的嘲諷姿態了。

前段時間,在想法欄中看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一個數學專業的大V對知乎某公共話題下的風氣做了評論,結果下面一個人突然跳出來,噴他對科研沒有貢獻。彷彿由此便剝奪了他的發言權;下面他的粉絲則回懟:他在數學上的paper你這輩子也趕不上。彷彿他的發言權便竟然由此奪回來了。

再比如說,前段時間霍金去世,有個人在下面抖了個機靈(個人立場,我覺得其實無可厚非),然後被群嘲。

——但群嘲之後,有人發現他竟然是物理領域的dalao,便又有人開一個問題,如何評價某某某在霍金話題下被輿論暴力的現象。回答是一票的平反:你們不知道某某某有多厲害,他在誰的手下讀研,他有多少paper等等,你們這些別的領域的人居然好意思跑來嘲諷他——彷彿一個人沒有資歷,便失去了「調侃霍金權」,有了資歷和paper,便忽然獲得了「調侃霍金權」一樣。

爭論歸爭論,可怕的是,在上述的爭論中,雙方似乎都默認了一種資歷決定一切的共識——可是你們不是在爭論一個社會向的問題嗎?評判的標準難道不應該是他說的有沒有道理嗎?有道理就點贊,沒道理就反駁,為什麼會忽然跑去爭論對方有沒有數學/物理paper呢?

真是知乎五年未睹之怪現狀。

這種「自極端化」的現象,都有一個共同的起點——在一個論題中,其中一方掌握的話語權達到了一定的比例,便會在某個話題下開闢出幾條足以革新舊觀念的強勢論點,被大多數人所認可,從而成為主流輿論。

比如說,在熊孩子的議題下,「以直報怨而不是以德報怨」「熊孩子其實非常可惡,教訓是應

得的」「陌生人沒有義務為熊孩子負責」「熊家長應負管教責任」「不應聖母式要求陌生人容忍熊孩子」這些觀點,在當時便革新了「孩子小,要讓著孩子」的舊觀念,佔據了主流輿論;

比如說,在學術資歷的議題下,對「專業和非專業差距的天壤之別」「學術鑽研的專業性」的描述,又在當時革新了「努力自學幾年成為世界第一」「民間高人吊打專業人士」的舊觀念,佔據了主流輿論。

再舉一個知乎以外的例子:西方的政治正確,「自由」「平等」「包容」「博愛」「反歧視」的價值觀,在當時便一舉推翻了曾經殘忍的種族歧視,革新了「種族優劣」的舊觀念,佔據了主流輿論。

但是,在掌握話語權的群體中,實際上真正願意達成適度而合理的觀點的人,又只佔一小部分。往往更多的人,其真實想法只是希望己方的陣線向前推進,從而更好地迎合自己的情緒,將自己的宣洩安全而又正當地合理化罷了。

於是這種強勢論點,又開始無限地膨脹,終於成為了一種一擺出來便立即成立的「政治正確」,開始為所有迎合他們情緒的觀點合理化:

小孩闖下大禍被打,打得好,因為「以直報怨」,「熊孩子先犯錯教訓應得」,「陌生人沒有義務負責」,「熊家長可恨」;

小孩闖下小禍被打,打得好,因為「以直報怨」,「熊孩子先犯錯教訓應得」,「陌生人沒有義務負責」,「熊家長可恨」;

雙方過錯不明,小孩被打,打得好,因為「以直報怨」,「熊孩子先犯錯教訓應得」,「陌生人沒有義務負責」,「熊家長可恨」;

小孩被懲罰,罰得好,因為「以直報怨」,「熊孩子先犯錯教訓應得」,「陌生人沒有義務負責」,「熊家長可恨」;

小孩被打,打得好,因為「以直報怨」,「熊孩子先犯錯教訓應得」,「陌生人沒有義務負責」,「熊家長可恨」;

小孩被無限制地往死里打,打得好,因為「以直報怨」,「熊孩子先犯錯教訓應得」,「陌生人沒有義務負責」,「熊家長可恨」;

以至於,當下只要是小孩子被打的新聞出來,無論程度,情節如何,你只要無腦地把「以直報怨」,「熊孩子先犯錯教訓應得」,「陌生人沒有義務負責」,「熊家長可恨」這些論點排列組合一番,再舉幾個你生活中熊孩子熊家長可恨的例子,想像一番後續熊家長會怎樣耍潑,再對著腦補的情景批判一番,一定能引起廣泛共鳴,要有很多人給你點贊,誇你理性直爽解氣了。

在專業話題下查你paper學歷,因為「尊重專業」,「有學術精神」,「要膜拜dalao」;

在公共話題下也查你paper學歷,因為「尊重專業」,「有學術精神」,「要膜拜dalao」;

在隨便一個話題下爭論,都查你paper學歷然後開嘲諷,因為「有學術精神」,「重視學術」,「要膜拜dalao」;

以至於,無論是什麼話題,你一旦翻對方資料查到或者推理出對方資歷不行,接下來的嘲諷,只要讓「學術」「專業」「水平」「質疑」「paper」「智商」這幾個詞語出現多幾次,把這些論點的意思重複重複,便馬上佔據了制高點,路人紛紛點贊。

甚至前些時候,知友@伊利丹·怒風 還分享過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笑話:

對少數群體應該一視同仁,因為「平等」「包容」「博愛」「反歧視」;

對少數群體應該優待,因為「平等」「包容」「博愛」「反歧視」;

對少數群體的優待到了逆向歧視的地步也沒問題,因為「平等」「包容」「博愛」「反歧視」;

對多數群體,一旦有一點點不尊重少數群體的蛛絲馬跡,便要往死里鞭撻你,因為「平等」「包容」「博愛」「反歧視」;

以至於,發一條稍微對黑人有點想法的推特便要被人肉,被航班拒載,被旅館禁入——理由,仍然是「平等」「包容」「博愛」「反歧視」。

「以直報怨」,「熊孩子教訓應得」,「陌生人沒有義務負責」,「熊家長可恨」,對不對?

——對。

「尊重專業」,「有學術精神」,「要膜拜dalao」,應不應該?

——應該。

「平等」,「包容」,「博愛」,「反歧視」,好不好?

——好。

但是,它們都不能不分情況,不分場合,無限制地解釋掉所有議題。

一種迎合了大多數人情緒的立場,一旦找到了強勢而又能被大家接受的論點,這些理由便能形成一種無限膨脹的「政治正確」。曾經進步的觀點開始顯出其落後,曾經的勇士開始變成了惡龍,這些強勢論點開始被不分場合,不分條件,無限制地用於合理化自己的情緒。

慢慢地,「以直報怨」「陌生人沒有義務負責」等等的具體的內容,開始淪為了一種合理化情緒的工具:如果這些理由不成立,那我就換一個理由——但是無論如何,順遂我情緒的結論,是終究一定必須要得出的。

這就是「政治正確」的可怕之處:再合理的論點,一旦形成政治正確,都會被利用,從而矯枉過正。

我才不是在單純因為贊同適可而止的懲罰,贊同專業話題尊重專業人士,贊同平等包容博愛反歧視而贊同這些觀點。

我贊同這些觀點,只是因為它合理化了我的行為,能讓我宣洩完戾氣還能顯出我的理性與正義,能讓我嘲諷完還能顯出我正當的優越,能讓我逆向歧視完還能顯出我的博愛與進步思想。

——實際上,我心裡巴不得國家頒布法律,打熊孩子一律不違法,我巴不得知乎把我的學歷paper做成等級勳章排名掛在用戶名旁,巴不得明天就少數群體至上,我則站在領獎台上,成為推行平等自由博愛的楷模。

最後,主流的輿論便在無數迎合情緒的暗爽中變得越來越極端:應該懲罰熊孩子——解氣;懲罰完熊孩子不夠解氣——要認為應該開揍才更解氣;認為應該開揍了不夠解氣——還要應該往死里揍才解氣。

以至於一個相關事件的發生,不是一個拿來討論的機會,而成為了又一起宣洩情緒的機會:又多了一個可以把我生活中熊孩子的可恨之處重複一遍的地方。人們便又開始論證一次熊家長之可惡——如果視頻證據不全,無法證明這個家長如何怎麼辦呢?那就套模子嘛,「我擔心這個家長該不會xxxx」

最後,等到極端化進度足夠高以後,便可以開始徹底以立場分高低了:比如再創造一個叫做「聖母」的詞,用來把那些阻礙我們宣洩戾氣的人概括起來,從此反對我們的人便是聖母,而聖母的可惡,早已深入人心,我們便宣告了完全的不可動搖的勝利。

這種過程,每極端一步,都發現輿論竟然並無太大反應,便興奮地再極端一步,直到越來越多情緒不如自己極端的人被漸漸落在後面,漸漸地連他們也覺得過分,開始呼喚適可而止,辯證思考之後,這個正反饋才開始慢慢地減速。


但是,把眼光放長遠一點,事情還沒有完。

當整體趨勢隨慣性再極端一段距離後,又終於積累了足夠的反對的能量,隨著出現幾個標誌性的事件,便又能出現更上一層的強勢論點,又開啟一輪反向的「自極端化」,向另一個方向俯衝。但由於經驗增加,新的思想總不能完全忽略舊思想的根基,於是其極端的幅度終究會更小一些。當然,所有的一切,都是以數年的時間為尺度的。

阻尼震蕩

在更大的時間尺度上,你會發現有許多類似這種周期性阻尼震蕩的現象——

比如教育的發展史,古代是萬般為下品,惟有讀書高,無數人終生只為科舉;文革時是讀書無用,知識越多越反動;十幾二十年前是唯成績論,考100分當然比99分優秀,把韓寒拉到電視節目群嘲;再到後來是全面發展,素質教育,學生會長最優秀,模聯主席最牛逼;當下則是更為折中的,重視學習也不輕視其他方向的多元思想;

再比如人權的發展史,從一開始的種族隔離,奴隸制度,再到後來平等博愛的政治正確,再到如今反逆向歧視的實用主義(說實話,現在這個也到過分的階段了);

再比如物理的發展史:從波動說,到粒子說,再到波粒二象性;

比如大陸辯論的發展史:從追求語言,到追求邏輯,再到追求感情,最後到多種標準並重。

這樣的例子,在社會的發展史上,在一個社區的發展史上,甚至在一個人的思想發展史上,都比比皆是。

在幾百年前,黑格爾已總結出否定之否定的規律:事物的發展總是要經歷「正反合」三個階段,最終形成螺旋形進步的歷史。隨著歷史的進步,我們會有越來越精細,越來越經得住考驗的認知。(並不是說越中立的觀點便越先進,而是越先進的觀點,往往在考慮的經驗達到足夠的體量後,其振幅就越不容易太大,反映出來的立場就更大概率會比落後的觀點接近於合理)

或許,這種「自極端化」的現象,其實是歷史的必然——隨著時間推移,打死熊孩子的言論還會更加極端,學歷至上的秩序將會更加牢固,在無數的議題上,擁有話語權的主流群體裹挾著越來越極端的偏見走向毀滅前的瘋狂。然後,終於有人開始反思,有了來之不易的中庸擦肩而過的又一次機會。

從這個角度看來,似乎這種自極端化的趨勢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猶如聞一多在《死水》中表達的: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銹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飄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裡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它造出個什麼世界。

但是,再然後呢?

或許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又會出現幾件標誌性的事件,對待熊孩子話題的輿論又開始重新轉向,向當今人們口中的「聖母」方向發展;在未來的某個時候,民科民哲的言論開始佔領知乎,人們開始呼籲起對民科的「尊重」了。

這似乎便形成了一個永恆的悲劇:主流輿論的傾向,總是凡矯枉必過正的,「過度」將永遠存在,只不過是過度多與過度少的區別罷了。

但我們並不是什麼都不可以做。

在物理學中我們知道,對一個阻尼震蕩而言,衰減最快的一種情況並不是過阻尼或者欠阻尼,而是臨界阻尼的情形。如果把輿論的傾向比喻為一種阻尼震蕩的話,顯然其正處於欠阻尼的狀態。而要少一些折騰,我們要做的,是加強阻尼,使其接近於臨界阻尼狀態:去在輿論的浪潮中多反思——哪怕它迎合著自己的情緒。

三種阻尼震蕩

我認為,思想的進步有兩種:第一種是「立場的偏移」,比如在反覆的震蕩中螺旋進步;第二種是「結構的進步」,比如人們開始學會總結經驗,開始認同理性思考,開始尊重客觀事實,等等。

第一種,是一種自然的普通的進步,而第二種,則是一種「元進步」——對進步的進步。我們的歷史,科學,思想,之所以可以指數級發展,一定程度上,是這種結構進步的功勞。

所以,我寫這一篇文章,作為對近期一些現象的評論,並不是想主張熊孩子就是活該打死/熊孩子是無辜的應該體諒幼小,也不是想主張學歷至上尊卑有序/話語平等歡迎民科。

而是想主張:多讓那些轉折點附近才會所發生的事情去發生——去在憎恨/同情的情緒之外,去考慮對立方的合理之處,去增大自己思想上的「阻尼」。

往左,並不一定能避免極端;往右,也並不一定能避免極端,但是用批判性思維去「增加阻尼」,卻是一定可以的。

這就是我對最近一些事情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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