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筆
三年級時,語文老師說要傳授毛筆字,讓所有同學準備一支毛筆,一瓶墨水。我至今不記得當時我為何不敢向家裡要錢買,可能是因為我先前有過一支刻著「狼毫」的毛筆,在墨汁乾枯後,「狼毫」凝成了黑硬如石的槍頭。我拿水沖洗,槍頭還是槍頭,索性拿著筆桿往石頭上扎,那「狼毫」便披頭散髮地掉下來了。我拿著筆頭用力清洗,撕開幾個裂口,濯洗每一處,可惜筆毛因此碎了。唯留下筆桿,光禿禿的。
所以,不能說我沒有筆,我只是沒毛筆。
毀壞財物者無臉再索要錢財,老師讓準備毛筆,我只得拿著筆桿去。可是只拿筆桿是不能寫字的,我必須尋找可以做筆毛的東西。我坐在家裡的板凳上苦思冥想,這間屋子有高聳的屋脊和潮濕的土地,炕上是高粱桿做的席子,除去櫥櫃桌椅,就再沒別的東西可以被我算計了。在此之前,我曾跑到隔壁祖父那邊的院落里,觀察他養的羊。那是三隻瘦骨嶙峋的綿羊,綿羊的毛如地毯,並不適合捆紮成束。我在失望之餘,只好從自己身上打主意。「頭髮」,我想,「可是我的頭髮只有半寸長。」
我站起來,照著懸掛在石灰牆上的鏡子,用食指和拇指,揪著鬢角似毳的軟毛,用粗笨的大剪刀,剪下了一撮。然後這撮細毛,在我張開食指和拇指的同時,輕盈地落到了地上。我的頭髮做毛筆,實在是不堪用。這令我十分懊惱,愁腸百轉地思慮著我到底該怎麼辦。這個時候,我的哥哥帶著他的同學兼同村同宗的少年,一起回來了。回來的時候,他們每人都用狗尾巴草穿著幾隻長臉的綠色螞蚱。
狗尾巴草長得像毛筆,可這東西也不中用,很難蘸上墨汁。即便蘸上了,寫出來的字也像狗爬的。我望向他們,考慮利用他們的頭髮。哥哥的髮型和我一樣,必然剪不出什麼好東西來。他那同學,則留了兩寸長的黑髮,這在農村很稀奇,因為自打民國開始,人們為了圖省事,就喜歡剃光頭。到了九十年代,學校里三令五申不許學生留長發,於是,就只有街孩子以及不拘一格的孩子,還留著長發。
為此我要感謝他的不拘一格。
我提著剪刀,與他們倆搭話。
聊了幾句,我便控制不住我自己,將話題引向毛筆。我既沒有訴說我應不應該向家長要錢買一支新的,也沒說我究竟是要幹什麼,要錢買筆這個選項是不存在的,而講出我要幹什麼,他能幹么?
總之,說完毛筆以後,我的手就迫不及待地伸向了他的長髮。而我的另一隻手,拿著剪刀,快速地揚起,準備把他的頭髮剪下來。只需一寸,便可滿足我捆束之需。然而,我拿剪刀的手還未抵達他的發梢,他便把頭一甩,罵我有毛病。
我既懷著對人不起的羞愧之心,又覺得用頭髮做毛筆似乎也不是很好,就只好放下剪刀,蹲在院子里獨自鬱悶。哥哥他倆已經在院子里生起了爐子,黑色爐腔外面,燃燒著橙色火焰的枝草探出身子,灼燒著爐的鐵鏽。他們把螞蚱的頭拔掉,帶出細繩一樣的屎,留下螞蚱帶著翅膀的軀體,穿上籤子,懸在火上燒烤。螞蚱身上以及爐子里,傳來嗶嗶啵啵的聲音。
「我這裡有五個,你那邊有四個。三個歸你,三個歸我,三個歸我弟弟。」
「行。」
於是這人間的美味,便很快被送進了我的嘴裡。我的憂慮之心,很快就又浮起,摁也摁不下去。
百般無計之後,我才決定坦白。等媽媽回來,我說我需要買一支毛筆。毛筆太貴了,我的花銷也太多了。每回我交學費,她都要帶著我四處借錢,赧然地報出五十、八十的錢數,旁人因看我家窮,就不借,往往要走好幾家。因此我知道這個「難」字怎麼寫,就寫在母親的臉上。
沒想到她卻說:「買唄。」
只這兩字,便解了我所有的鬱悶。人說撥雲見日,烏雲密布化為碧海青天,的確是無過於此的。
毛筆需要多少錢我是不太記得了,應該是貴的兩塊,便宜的一塊,也有五塊的,那是我能知道的質量最好的。
可惜這些我都不能承受。
為防止跑出去一趟還是買不到,他們給了我兩塊。但我絕不會花出這兩塊錢去,我將全村的小賣部走了一遍,最終得到了一個令我激動的消息。大隊紅磚水塔下的小賣部,那裡的毛筆只賣五毛!
這是個老頭經營的店鋪,這個小賣部的旁邊還有一個小賣部,那一側的小賣部花樣繁多,種類齊全。而這邊的小賣部,總透著一股暮靄沉沉的感覺,似乎是時代在變,它卻沒有絲毫要去追趕的意思。老頭帶著眼鏡,以令我期待的慵懶,打開一個灰長的紙盒,從裡面拿出帶著軟套的白毫筆枝。
我拿來了兩塊,花出去五毛,要將一塊五,還給家裡。我有了一支健全的毛筆,再也不用擔心不帶毛筆上毛筆課,被老師臭罵了。
帶著毛筆上學的時候,放書包里總覺得不安心,便用手拿著。然而大家並沒有注意我的毛筆,只注意到了我被狗咬了一口的髮型。我用完毛筆,立即拿清水沖洗。可是這個舉動,讓我知道了為什麼這筆就值五毛錢。用手一捋,它黑白黃相間的毫毛就掉了數根,筆尖也如菜花禿子似的不能成鋒。
但這實在是沒什麼好抱怨的,總要比捆一紮人毛好用,玉皇大帝也不過如此。於是,我放學的時候,是很高興的。春末的絮總令人瘙癢,飛花一樣鑽入直指蒼穹的青麥。青麥連綿不絕,在阡陌和楊柳間緩緩浮動。我與同路回家的同學,在這天地間追逐打鬧,早將先前所有的苦悶,統統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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