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走走（千百歲）——沒茶茶會

來自專欄 沒茶茶會

我出去走走

原創 2018-03-18 千百歲 沒茶茶會

男人走到玄關前，套上了一件灰色的外套。客廳里，妻子靠著沙發坐在地上。消瘦蒼白的兩腿交叉著搭在茶几上頭。「又要出去？」說話的時候她正看著電視，一個關於羚羊遷移的紀錄片。

「我就出去走走。」男人也沒回頭，直接從鞋柜上方的抽屜里急慌慌地拿了幾張面值不大的鈔票胡亂塞進了牛仔褲的口袋裡。

妻子嘴裡輕哼了一聲，聽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意味。男人也沒過多反應，拉開了大門。他們逼仄的出租屋在一條髒亂狹窄的商業街上，於是一股令人作嘔的下水道的味道伴著強風灌進了屋裡。

「快關上！」妻子說。

「狗娘養的。」男人暗自罵道，啪的一聲撞上了門。

沒走幾步，天又暗下來一點，天氣預報說今晚可能有雨。街上的魚販子早就回去了，道邊都是魚的內臟和鱗片，散發著腥臭。快步往前，就到了男人經常光顧的小酒館。他立在門口，往裡瞧著。天花板上的吊燈蒙著灰晃來晃去，客人還是那幾個老傢伙，其中兩三位看起來已經是醉酒的狀態，把厚重的外套往上提，讓被褲腰帶勒紅的大肚子露在外面，粗壯的手掌在上面啪啪地打著，好像非得弄出某一段某個令人驚嘆的節奏一樣。吧台里的小姑娘是新來的，大家都叫她茉莉。但這一定不是她本來的名字。男人想。

「嘿！快把你的肥屁股挪進來吧。」裡面幾位已經看到了男人，向他熱情打著招呼。

「狗娘養的。」男人罵了一句，不情不願的快速開門走了進去，順手就點了一顆煙。「你們這幫蛀蟲，天天聚在一起。天天！」

酒吧里的這些傢伙一個個都舉起酒杯，「來吧老姑娘！」

這裡的人每個人都互相認識，他們幾乎每天都一起呆一會兒，不是因為友誼，是因為習慣。

男人脫下灰色大衣掛在門前的衣鉤上，然後帶著戲謔的笑容緩慢進入人群，彷彿受到表彰的上校一樣洋洋得意。「算我求你們，可別要求我和你們一幫廢物呆一整晚！」他笑罵著，但是大伙兒看不出有什麼不高興。

走到吧台，他選擇了靠右邊的位置。用食指指節敲了敲檯面，那個被喚作茉莉的小姑娘面無表情朝著男人們的方向撇了撇頭「點點兒什麼？跟他們一樣嗎？」

「不不。」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拒絕，也許今晚就不太適合喝廉價無味的啤酒「我來一杯威士忌吧，雙份的，別加冰。」他一連串的說著，同時又在為自己過分急躁的語速後悔不已。

「好。」茉莉看了他一眼。很快就把酒遞給他。

他慢慢把酒舉到唇邊，喝了一小口。他早就記不得上次喝威士忌是什麼時候了，也許他根本就沒喝過也不一定。停留在舌尖的威士忌又苦又嗆。

「好喝嗎？」茉莉雙手托著下巴站在吧台裡面瞧著他看。

他的嘴巴緊緊閉著，茉莉穿了一件緊身低領的長袖上衣，她曾說自己二十三歲，但是她一定沒有。男人猜也許她剛剛成年或者才過完十六歲生日。此刻他有些慌亂，茉莉在他的正前方，兩個手臂又把白嫩的乳房擠出了淺淺的溝，他下意識的閃躲著，為了掩飾他又一次舉起了酒杯。

「我在酒里加了一點點別的，你能感覺到嗎？」茉莉笑了，還特意壓低了聲音以此保證這是只屬於他們二人的對話。不知為何他覺得有些驕傲起來，身子又往右邊挪了挪。

「嘿，你在和誰聊什麼呢？」老喬湊過來彷彿看穿了一般，轉著眼珠子輪流打量著兩個人。

「什麼都沒聊，求你放過我。就今晚。今晚讓我一個人待會兒。」男人沖著老喬擺了擺手，表現出不在意和疲倦的樣子。

周圍的人也開始打趣「嘿，老喬快回來，可別再熱臉貼了冷屁股！」

「哈哈哈哈哈哈哈。」人們哄堂大笑起來。

察覺到什麼的茉莉立刻起身，直直站著，保持著緘默。

「嘖嘖。」老喬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他醉醺醺的，挑起眉毛眼神曖昧。「你看，她臉紅了。」

男人皺褶眉頭「別胡說了。」隨即在老喬離開後又快速看了一眼茉莉的臉頰，白皙，鼻子周圍散落著一些小雀斑。

她真的臉紅了。男人這樣想著又掏出一根煙點上。

「你別介意他們。這些傢伙總是這樣，但我向你保證他們不會真的冒犯你。」

「不會真的冒犯我。。。。。。」茉莉低聲重複道。

「你說什麼？」男人沒有聽清。

茉莉轉而一笑，又恢復了獨有的讓人著迷的表情「你和他們有點不同。」

「這。。。。。。其實也，是有點不一樣，但怎麼說呢，你得相信那些傢伙不是壞人。」面對突如其來的讚美男人有些羞澀和不安。他先是從口袋裡拿出一根煙，又發現手裡的煙還有一半沒有抽完，他盡量沉著的把煙在放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用煙蒂輕輕敲著檯面然後再用食指和拇指捻了捻。

「你剛剛說你在酒里放了些別的？」男人問。

「你想知道？」茉莉歪著頭，一副調皮孩子的模樣，只是四肢勻稱胸部也已經發育，大腿上的肉雖然有些多但是看起來健康又有彈性。

「如果你想讓我知道的話。」

「你自己呢？」

「自己？」

「對啊，你自己不好奇嗎？」這次茉莉選擇靠在酒柜上，時不時用手整理額前的頭髮，時而撥到右邊，時而撥到左邊。

男人低頭抿了一口酒，同時用餘光觀察著酒吧里其它的傢伙。老喬已經攤在地上睡著了，其它人也都已經大醉，和往常一樣。隨即，男人迎上茉莉的目光，輕輕點點頭。

茉莉滿意的笑了起來。「跟我去個地方。」

「哪裡？」

茉莉沒有回答，她看起來有點興奮，從柜子里拿出一見粉色的防風夾克套在身上，接著從吧台下面的小門裡一下子就鑽了出來。她穿過一個個糊裡糊塗的酒鬼，快速走到了酒館門口，手扶在門把手上。回頭看著男人，似乎是在問「你到底要不要一起？」

那個畫面深深刻在了男人的腦海里，他每日都來的酒館今天變得有點不太一樣了。茉莉站在那裡，一個充滿生命力的漂亮女孩。酒館一角，陳舊的自動點唱機此時正好開始放leonard cohen的in my secret life，男人接受了茉莉的邀請。離開前，他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兩張面值最大的錢壓在沒喝完的威士忌下面，走到門口，懷著一種奇妙的心情穿上了灰色外套。

茉莉在前面走著，她走路的樣子又靈活又堅定。他跟在她後面，刻意保持著一些距離。茉莉時不時會回頭催促他快些跟上。

「就來了，就來了。」他說。

走到這條破街的盡頭，往右拐，再往右拐。看到一個漢堡快餐店後繞過它，然後又是一條一模一樣的破街，破街上有很多破旅館，每走過一家，男人的臉就不由自主的變紅一次。走過它往左拐，看到一塊巨大的廣告牌後再往左邊走。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條兩邊都是矮松的長長的路，「一直往前走你就會看到一座山，翻過去，就是另一個國家了。」依舊走在前面的茉莉突然停下來這樣說道。

茉莉指著她的前方。

男人有些累了，其實他很早就感覺到累了。出門的時候他穿了一雙不太合腳的布鞋，這會兒腳上大概已經起了好幾個水泡。他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面，悄悄調整著自己的呼吸。

「什麼國家？」他問。

「另一個國家，那裡什麼都沒有。」茉莉看到男人坐下自己也坐到了離男人大約兩米半的另一塊石頭上。

「那可真是個好地方啊。」男人說著，仰著頭，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來，風還刮著，天空算是晴朗但也只有月亮可看。

「你想去嗎？」茉莉激動地問。

「不是很想。」男人撓了撓頭，「我的意思是，據說今晚有雨，暴風雨什麼的。」

「誰說的？」

「錄音機還是天氣預報什麼的，總之大家都這麼說。」男人感到有些煩躁，從兜里掏出煙盒，最後的兩根煙被他弄的皺皺巴巴的，他罵了一句就把其中一根叼在了嘴裡，費力地點上了。

「我可沒聽說。」茉莉起身改在他身邊蹲下，「我們可以住在山洞裡，只要先走到山上。那裡有很多樹，雨不會落下來，也不會淋濕我們。」

她看起來又害怕又興奮。

男人吸了一口煙，深深吸進肺里又緩緩吐出來。風勢變大了，風灌進他的耳朵、鼻孔、和領口讓他打了個冷顫。他又望了望這條馬路，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

「不如回去吧。」男人疲憊極了。

「那你幹嘛跟我一起出來！」茉莉大吼道，一瞬間眼裡盛滿了怒氣。男人覺得這個小女孩有點失控了。

「我。。。。。。」男人頓了頓，熄滅了煙，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我今天只是出來走走。」

茉莉一言不語的盯著他。

「就出來走走。」男人反覆解釋著「有時，我就是喜歡出來走走。要說原因，跟你講你也不會明白，總之，我真的沒想那麼多。我就出來走走。」

靜默良久後。

「那你要回去了嗎？」茉莉低著頭說著，用右腳不知道在輕輕踢著些什麼，也許什麼都沒踢，因為沒有聽到什麼聲音，男人這樣想著。

「嗯，也該回了。」

茉莉依然低著頭。

男人起身後，輕輕拍了她的肩膀兩次。轉身離開時又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前面沒有山。」

「你怎麼知道？」茉莉望著他，表情分不出是高興還是惱怒。

「我退休之前就在這一片兒執勤，這裡的每條路我閉著眼都能走。」

茉莉輕輕嘆了一口氣。

「但說不定另一個國家是真的存在的。」男人紅著臉極不自然地沖著女孩兒眨了眨眼。

「可那是我編的啊。」茉莉說。

「嗯，也說不定的。」男人尷尬的笑了笑。

「那個地方什麼都沒有，但是有滿樹適合釀酒的果子還有熊和鹿，也許還有野豬什麼的。你知道的，你可以釀酒，我就會釀。還可以做一個陷阱，捕一頭野豬，燒火把它烤了。然後我會找一個水池，在那裡好好洗個澡。然後光著身子在旁邊的石頭上睡三天三夜。因為你知道我的酒一定會有這樣的效果，我會放點麻藥進去。」

男人看起來獃獃的，嘴裡不知在嘟囔著什麼。在這樣大風的天氣里，如果你想讓別人聽到你，你就得大聲喊。

「可這是我編的。」茉莉說。

男人打算離開了，他緊了緊上衣。回程是迎著風的。格外艱難。但是他真的打算要離開了。走了不到兩分鐘，他聽到身後的茉莉在大聲說著話。

「嘿！你不想知道我在你的酒里放什麼了嗎？」

「放了什麼？」男人大聲問道。

茉莉在兩分鐘外的風裡站著。

「你想跟我睡一覺嗎？」她把兩個手掌做成喇叭的形狀放在口前。

「什麼？」男人其實已經聽到了。

「你-想-和-我-睡-覺-嗎？」茉莉提高了音調，她的話也融進了暴風裡，襲擊著男人。

男人低著頭，摸了摸鼻子。愣了許久，把手伸進褲子口袋裡摸著，不到三十塊錢的樣子。

男人沖著茉莉擺擺手，在茉莉看來那個姿勢不僅笨拙到可笑的同時還讓人有些

捉摸不透。而男人已經走了。因為強風他的背不自然地弓了起來，他縮著肩膀緩緩走向馬路另一邊的黑暗裡。

當然，男人再也沒有任何勇氣回頭看看那個叫茉莉的女孩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