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專欄:孩子生病,是影響工作的理由嗎|誰是你心中的權威

李松蔚專欄:孩子生病,是影響工作的理由嗎|誰是你心中的權威

作者:李松蔚

排版:阿俞

最近收到了一位用戶的提問,她主管的團隊里有一位員工,是個媽媽。最近團隊上線一個大項目,所有人正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這個員工請假,說孩子病了,必須要媽媽回家陪他。這個主管很不情願,因為她這一請假,整個團隊的進度都要受連累。但是孩子生病這種事,不通融好像也說不過去,就准假了。

雖然准假了,主管心裡還是過不去。她也是一個媽媽,孩子上周過生日,她都在單位加班,一拖再拖,回到家孩子都睡著了,冰箱里剩了半塊蛋糕。又有誰心疼過她的委屈呢?下屬說請假就可以請假,自己又跟誰請假去?

所以她的問題就是:「因為孩子有需要就拒絕工作,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嗎?這不光是她一個人的工作,也關係著團隊四五十口子人的績效啊!」

這個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如果只是落實到某個案例身上,這是一類生活事件的處理。就需要明確一些具體的規則。在規則的基礎上,會產生相應的解決方案。比如:

A.家庭的分工:家裡有幾口人?孩子應該由誰來管?生病的時候誰帶他去醫院?誰在家護理?如果父母兩人都有事要忙,優先順序怎樣分配?

B.單位的請假制度:什麼情況允許請假,什麼情況不允許請假?本次請假是否合乎規定?流程是否標準?工作上造成的損失誰來補償或承擔?

C.企業文化:是家庭更重要,還是工作更重要?是幸福更重要,還是績效更重要?是員工的個人生活更重要,還是工作的崗位職責更重要?

D.做人的原則:這個員工和這個主管,各自有怎樣的三觀?

E.社會輿論的看法:人們普遍認可怎樣的選擇?主流價值觀是怎樣的?

……

你發現了嗎?這上面只要有任何一項是確定的,這個問題就成為不了問題,只要做出符合規則的選擇就好。假如全社會都讚美「舍小家為大家」的勞模,那毫無疑問就該讓她來上班(年底給她評一個先進典型)。或者假如公司規定了,每個員工有雷打不動的請假的權利,主管不情願也必須批。但是,這些都沒有。換句話說,主管之所以為難,把這件事拿到樹洞來問,就是因為上面的任何一項規則都不明確,或者不唯一。所以這個案例背後,更本質的問題是:

沒有規則(或規則不唯一)的情況下,我怎麼選擇?

?

如果你還沒想過這個問題,建議你好好想一想。

你遲早會遇到類似的問題。不管是在職場,還是在日常生活中。大到你如何規劃你的職業生涯,小到夫妻二人決定今天誰來洗碗。在一個價值觀越來越多元的,規則解體的時代,這樣的問題始終不可避免。我們時時刻刻要爭論,為什麼孩子「生病」就可以通融?為什麼孩子「過生日」就不可以?

我們甚至要爭論:病到什麼程度,才可以通融?送去醫院看急診是一回事,普通感冒則是另一回事。沒有大人陪是一回事,家裡有別人了,但孩子撒嬌非要媽媽陪,恐怕又是另一回事。標準定在哪兒,都會有人不滿意。

這麼想下去是沒有止境的:她的工作是什麼性質?平常時期請假是一回事,非常時期請假又是另一回事,如何劃分平常與非常呢?有沒有同事可以替換她?為什麼老公不請假?難道男性的工作就比女性的工作更重要……

這些問題沒有現成的答案,怎麼辦?我們沒有別的應對方式,只能去找別的權威,要一個答案,所以那位主管問我:「她那樣是對的嗎?」

她沒說出來的話是:「李老師,你是權威,告訴我應該怎麼想!」

我不會告訴她的(不過,我不反對看這篇文章的人在留言區說自己的想法,我估計兩種聲音都有)。事實上,我有一種完全不同的幫助她的方式,就是什麼都不說。

我認為,一個人始終找不到權威,她會成為自己的權威。

當然,這個過程實施起來是異常艱難的,絕不是這麼一兩句話的事。參加過「人生實驗室」團體的人應該深有體會。最多的時候,將近一百個人圍坐在一個房間里,眼巴巴地等著團體顧問給一個指示。雖然我一開始就說過,顧問不規定你做任何事,每個人都是自由的。但真的到了這個時候,大多數人仍然很焦慮,有的甚至很憤怒:「到底是想讓我們幹什麼呢?總得給個主題吧!」——對不起,沒有主題。

準確地說,沒有被別人定義的主題。就好像你的人生。

?

然後有人提議:既然沒人管,我們聊聊這個吧……

他的發言被人打斷了。有人說:你說聊就聊啊,我們憑什麼聽你的?

又有人說:你先聽人家把話說完。

前面的人不幹:我有話想說,為什麼要忍著?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發聲,有發起秩序的,有維護秩序的,也有挑戰秩序的。時而相互聲援,時而針鋒相對,但就是形不成統一的意見。

真是亂,亂成了一鍋粥。

到第二天的時候,情況好了一些。大家開始慢慢體會到這種自由。有人說,有人聽,誰也不強制誰,愛怎麼樣怎麼樣,也就形成了討論的秩序。不想聽的,也有人自說自話,有人玩手機。還有的人離開了,覺得貴圈真亂。

一個女孩站起來說:「昨天我一直都在看,從來沒有發出自己的聲音。今天我想說話了,我想倡議大家做一件事,跟我離開這個會場五分鐘,體驗一下浪費時間的感覺。現在我要出去了,不管你們跟不跟,反正我要出去。」

說完她就走出去了。

陸陸續續有人站起來,跟在她身後走出去。

?

從請假的事,岔開到團體上,我是想表達一個觀點:

在沒有權威,沒有統一規則的時候,你不需要尋求一個規則。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你是自由的,但你要為自己的選擇的每一個行為承擔責任。

並沒有一個規則指明,一個人應該留在團體里,還是走出去,應該發言還是應該保持沉默。這個女孩倡議大家跟她一起出走,她有什麼權力呢?並非領導,「走出去」這個行為也沒有什麼正義性可言。不妨說,那只是她一廂情願的主張而已。但那個女孩說:「反正我要出去。」於是她就能帶走一票人。

她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貫徹她的選擇。

這就是我說的,成為自己的權威。相比之下,很多人所謂的鬥爭,仍然是在請求一個權威的認可。前幾天上課,安排了學生按小組做報告,其中一個小組的報告是女性主義,順序比較靠後。前面沒有控制好時間,後面時間已經不夠了,不得已,我只有反覆提醒計時。報告者有些不快,把這件事聯繫到了女性鬥爭的現狀:「在一個以男權為主的社會,女性主義的議題會引起男性的不安,這可能就是為什麼老師不催別人,而一個勁地催促我。」我說:「……你還有一分鐘。」她想了想:「算了,我也沒什麼好講的了。」有些沮喪地下了台。

她勇敢嗎?是很勇敢,敢於當面表達對權威的抗辯。可是她並沒有堅持她的主張,她在吐槽權威的同時,也順從了權威。在那一刻,我其實做好的準備是,她會身體力行地突破規則。她可能會站在台上說:「我不管老師怎麼計時,我就想把我要講的東西講完!有本事就把我拽下去啊!」那我就只能讓她講完,畢竟我不可能真的把她拽下去(而且我覺得這個報告還蠻有意思的)。

但如果她期待的是,老師說:「啊,我意識到這個規則對你們是不公平的,那就多分給你五分鐘吧」,然後她才能繼續,那她恐怕很難等到。

她不需要等待一個權威,她就是自己的權威。她也許沒辦法控制別人,但她自己想講什麼,講多久,她完全可以說了算。就像團體里的女孩說:「不管你們跟不跟,反正我要出去」,做報告的女孩完全可以繼續往下講。

繼續講當然是有風險的,比如:

1,有的同學可能根本不想聽。

2,後面還沒做報告的小組會抗議,因為佔用了他們的時間。

3,影響了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

4,老師也可能會記仇。

這些風險很大,但並非不可承受,也許事後還有很多補救的方法。不管怎樣,她是自己的權威,想做什麼可以說了算,這個結論是不變的。

?

現在我們回到請假的問題,在沒有統一規則的時候,怎麼解決這樣的問題?很簡單,也是成為自己的權威。一個人一旦意識到,自己想做什麼自己說了算,「沒有規則」這件事就不再成為問題,我們可以用自己的意志。

對主管來說,如果她的意志就是工作績效,就不必管別人怎麼看,理直氣壯地約定:「我需要團隊的每一個夥伴都把家庭排到工作之後。孩子生病很可憐,事後要我怎麼賠罪都可以,但現在,我不會批准請假!如果你不接受,就不要在這個團隊里。」聽起來很不近人情,但她就是堅持這樣的想法。

對員工來說,如果她更看重自己作為媽媽的角色,也可以表達相反的態度:「孩子需要我,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不管別人怎麼說,孩子生病我就是要待在家。為這件事開除我,我也認!」她這麼堅定,也沒有問題。

只要兩個人都同等堅定——甚至只要一個人堅定就夠了——就不至於發生開頭的矛盾。一個工作至上的主管,只要態度足夠堅定,帶出的隊伍里個個都是工作狂。家庭至上的員工,也絕不會在這樣的職位上自討苦吃。兩個人都看清楚自己要什麼,就不需要任何「權威」,「規則」為自己的選擇而背鍋。各取所需,各走各路,每個人都不抱怨自己選擇的生活。就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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