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北漂做音樂的那些年

柳永|北漂做音樂的那些年

來自專欄 唐詩宋詞那些人和事

柳永這個人,是北宋詞壇一個奇怪的存在。

他是個絕對的牛人,但是一輩子都沒幹過什麼正經事。

他是個家喻戶曉的名人,卻在官方的《宋史》里找不到他。

在他之前也有很多詞人,從溫庭筠的花間派,到李煜的南唐派,再到宋初的一些士大夫,比如晏殊、歐陽修,都是赫赫有名的填詞聖手。

但是這些人和柳永比起來,都略顯業餘。

為什麼呢?因為柳永,會填長調。而且填了很多長調。

這就好比,有些人會作曲,但作的都是些幾分鐘的兒歌。

柳永一作,就是好幾個小時的交響樂。

過去的詞人填小調,幾十個字,還想要表達出豐富的思想內涵,就要藏好多東西在裡面。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

是他們追求的。這樣的詞寫出來,確實會讓人覺得餘音裊裊,韻味很足。

但是,有個很嚴重的問題,一般人看不懂。所以這些詞只能在士大夫之間流傳。

到最後,士大夫也不喜歡每天就看這樣的詞了。

本來詞這種文學體裁,就是歌詞,是用來唱的。聽個歌,總要聽出愛國主義精神,去個KTV都要像上了一次黨課一樣,誰也會受不了。

柳永填的長調,採用平鋪直敘的手法,而且多用口頭語。這樣一來,有很大的群眾基礎,馬上就火了。

當時有個說法:

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就是說,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人唱柳永的詞。

簡直是全民偶像。

皇帝也很喜歡聽柳永的詞。

這就像今天的廣電總局,經常封殺這個米國電影,封殺那個島國動漫。其實背地裡,好多內部人員自己很喜歡看。

宋仁宗每次飲酒取樂,都一定要聽柳永的詞,而且反覆聽。

柳永有好多詞,很主旋律,從一個平民百姓的視角,描繪大宋的太平盛世。

他的一個做史官的朋友,就曾經評價說:

仁廟四十二年太平,吾身為史官二十年,不能贊述,而耆卿能盡形容之。

按理說,經常寫春晚歌曲的柳永,深得仁宗大大的歡心,應該仕途平順。再不濟也應該像李白一樣,被召到宮裡,專門去給皇帝寫歌詞。怎麼會混這麼慘呢?

有時候人命運的軌跡,會因為一兩件小事,甚至是一兩句話而改變。

有一年仁宗過生日,柳永填了一首詞《醉蓬萊》,恭賀皇上聖壽,稱頌天平盛世。描繪的景象,清澈明麗;用的辭彙,大氣富貴。

但是,很不幸,「撞詞」了。

這首詞里,有四個字:

宸游鳳輦

本來是很好的形容皇帝尊貴的辭彙。只是,這四個字,是仁宗皇帝寫給死去的真宗爸爸的輓詞。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從此柳永的詞,變成404 NOT FOUND .

還有一個說法,說柳永被封殺,是因為另一首詞。

話說柳永第一次去參加科舉考試,不知道是因為認床沒睡好,還是前一天晚上玩太嗨了,總之是沒考好,落榜了。

他作了一首牢騷滿腹的詞

鶴衝天

黃金榜上。 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 如何向。

未遂風雲便, 爭不恣狂盪。

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 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 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 堪尋訪。

且恁偎紅翠, 風流事、 平生暢。

青春都一餉。

忍把浮名, 換了淺斟低唱。

你朝廷不要我,我還不稀罕了呢。我自封

白衣卿相

這些浮名,我不要了,到青樓酒館,和美女們一起吃著火鍋唱著歌,爽得不要不要的。

柳永的名氣太大了,這首詞馬上上了熱搜,仁宗皇帝一刷網頁就看到了。

後來,柳永又來參加下一榜考試。這次很順利考上了。

臨放榜前,仁宗拿著名單,看到了柳永的名字(那時候柳永還不叫柳永,叫柳三變),問旁邊的人:

「這個是不是就是那個寫詞的柳三變?」

旁邊人說:

「是的。」

然後仁宗拿起筆,劃掉了柳永的名字,說:

「那就讓他去填詞吧。」

柳永知道這事以後,很崩潰,但是又無可奈何。索性更瘋狂,打出一面旗號:

奉旨填詞柳三變。

柳永的詞,有兩種主要的風格。

一種是寫羈旅生活的。

柳永仕途不順,所以為生計到處奔波。這樣自然沒辦法和家人、愛人長時間在一起。柳詞里就會出現離愁別緒的感傷。

同時,前途渺茫,又讓柳永有秋士易感的慨嘆。

這兩種情緒,經常被柳永寫在一首詞裡面。這是柳詞的一大特色。

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

上闋通過寫秋景的蕭瑟,作秋士易感的表達。

蘇軾曾對這首詞上闋的第二拍:

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評價:

不減唐人高處。

李白曾經寫過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王國維認為

寥寥八字,獨步千古,

純以氣象取勝。

盛唐詩的特點就是以氣象取勝。

我認為,柳永這一句,已經可以與李白媲美了。

再說蘇軾,這是個和李白一樣的天才。是典型的別人家孩子,一直被人拿來作比較。

但是他卻一直對柳永耿耿於懷,動不動就問人家:

「我的詞和柳永比怎麼樣?」

可見柳永在詞壇的大神地位。

這首《八聲甘州》上闋寫了這麼壯闊寂寥的景色,下闋卻一轉,開始寫愛情。

先寫自己羈旅之苦,思鄉之切。然後切換鏡頭,轉向閨中的愛人,她正急切地盼望著自己歸來。

再切換,鏡頭又回到自己身上,憂愁地靠在欄杆上:

親愛的,你可知道,我也在想你啊!

這種虛寫的手法,杜甫也用過:

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一首詞,挑戰了盛唐兩大高峰,請收下我的膝蓋。

另一種,是一直以來被人黑得很慘的,寫市井生活的詞,被認為很三俗,很油膩。

比如這首

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

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

無那。恨薄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

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

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這首詞,寫得很甜膩,甚至色情。用詞口語化,不用翻譯,幾乎所有人都能看懂,而且沒有任何深意餘韻在裡面,就是當時的口水歌。

據說,有一次柳永去拜訪晏殊,就是那個寫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的晏殊。晏殊問他:

「朋友,你也作詞嗎?」

這話問得很無厘頭,因為那時柳永已經是家喻戶曉的詞人了。

柳永很不開心,就回懟:

「和您一樣,我也作詞。」

晏殊擺擺手,說:

「不不不,我可不寫『針線閑拈伴伊坐』這樣的詞。」

柳永:(我心裡有句MMP不知當講不當講。)

其實這首《定風波》,我挺喜歡的,尤其是下闋,和那首牢騷詞《鶴衝天》很像,只不過是從兩種不同的角度表達。

《鶴衝天》是從男人的角度說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定風波》是用女人的口吻說

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都是在對成功和幸福做另外一種詮釋。

難道只有事業發達、高官厚祿,才叫成功,才叫幸福嗎?

我就是覺得,和家人在一起,和愛人在一起,長相廝守才是幸福。其餘的都是「浮名」,都是「光陰虛過」。

蘇軾的第一任妻子王弗嫁給蘇軾的時候,他還沒有入仕。那時兩個人的生活,常常是蘇軾在背書,王弗就在一邊做針線活。

可是很不幸,王弗只陪伴了蘇軾十年,就去世了。

蘇軾很難過,為亡妻守靈三年。

這三年來,一向表達欲極強,「如食內有蠅,吐之乃已」的蘇大學士,沒寫過一首詩詞,一篇辭賦。

他在所居住處的山岡上,手植了三萬棵雪松,悼念亡妻。

直到十年以後,他還在夢到她。

也許對於此時已經名滿天下的蘇大學士來說,最幸福的時光,還是那段

針線閑拈伴伊坐

的日子。

柳永作為一名當紅音樂人,只要給哪位歌女寫一首詞,這個歌女的身價馬上翻十倍。如果哪家青樓近期沒有柳永的新詞可唱,就會生意慘淡,沒人光顧。

柳永是個很有經濟效益的音樂人。但可能因為他沒什麼版權意識,自己卻是一生窮困潦倒。

柳永死後,家裡連棺材板都買不起。還是一些昔日和他關係好的歌妓們湊了錢,把他埋了。

一些人就說:「這大哥,真是人生贏家,都死了還有這麼多女人圍著他傳。」

後來,有一個叫法明的和尚,特別喜歡柳永的詞,沒事就哼哼。

這個和尚不光喜歡柳詞,而且行為作風也向柳永看齊,喝酒賭博。鄉里的人都很鄙視他,叫他風和尚。

這位大師就這麼玩了十幾年。突然有一天對師兄弟們說:

「我明天要往生了,你們不要出門了,在寺里等著看。」

「預知時至」是佛教高僧才能達到的一種境界。大家當然不信。

結果第二天一大早,法明起床洗漱完畢,穿戴整齊,把大家都叫來,說:

「我走了,留一個偈頌給你們。」

即說偈道:

平生醉里顛蹶,醉里卻有分別。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說罷,安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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