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執》雜感

《我執》雜感

近幾日復職,又回歸了上下班擠地鐵的節奏,擠地鐵的壞處在於摩肩接踵,耳鬢廝磨,和氣味迥異的男男女女做肌膚之親,好處在於偷得浮生半日閑,有了一段什麼都可以不做,但又總覺得非得做點什麼的時光。

網上有句話說得好,在咖啡館裡玩手機,回家再看書的是真文青,在咖啡館裡看書,回家玩手機的是偽文青。如此說來,在地鐵上百無聊賴,隨便刷刷,刷到梁文道的文章,並因為旅程過於漫長而點擊閱讀的我,大概是個幸福的偽文青吧!

不料帝都給了我這樣一個接觸道長的方式,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不過更讓自己想不到的是,閱讀後明明沒有多少成系統的感想,卻打算整理成文,仿照十幾年前寫語文家庭作業的樣子,用「讀後感」、「雜感」、「感悟」、「閑談」等命名,記錄在晃晃悠悠的列車上所茅塞頓開,復又堵上的分分秒秒。

作為21世紀的新興人類,作為曾經在互聯網工作的小盆友,我有大量使用網路筆記工具的癖好。初寫時,覺得激情澎湃,碰到含英咀華的文字,恨不得加幾道紅線,添幾層高光,截個圖,分享出去,好讓更多的人看到我的斷章取義。但這種筆記終歸是零碎的,不理想的,隨著歲月的拉伸,我會慢慢忘記閱讀的書籍,從這本書細膩的情感描寫蛻變到這本書的男女主人公叫什麼名字,發生了什麼事情,再退化到反正就是幾個男的,幾個女的,有了一些糾葛,最後甚至連情節都不記得了,只是別人談論時,我趁著間歇,有點心虛地回答,啊,這本書呀,我讀過。同理,當這本書的印記都和傷口一樣慢慢消退了,還能指望自己回憶起當年閱讀某個段落時,拍著大腿叫好,恨不得鑽進書里,給作者一個大大擁抱的感覺嗎?相傳,李長吉苦吟,喜歡把騎在驢上,路過米鋪,躺在花叢里的每點靈感都記錄下來,所以他隨身帶著很多小紙片,一有覺得不錯的殘句,就立馬寫好揣進褲兜,回家再整理。筆記的意義可能就從這裡開始,是武陵捕魚人從桃花源出來後,「便得向路,處處志之」時留下的標記,想「尋向所志」,吆五喝六,喊一幫人回去,但只能」遂迷,不復得路」。我有時候常想,即便回去了又怎樣,文藝一點叫做,即便回到了當年,也回不到當年的心情了,不文藝一點叫,這條路我明明走了一次,哪有我第一次走的時候刺激?!所以啊,李賀再次讀他的筆記時,還會不會為那個騎在驢上的,長著和自己相似容貌的人狂喜呢?會不會驚為天人,覺得天底下竟還有這樣飄逸的創作呢?筆記在加深我們記憶的同時,弱化了感情,只有歐陽修那樣偉大的老爺爺才能說出「四時之景不同,樂亦無窮」,每次去一個舊地方都要發現新東西,才能有新感動。

廢話說了這麼多,我就是想今天好好整理整理筆記,從這項本沒有什麼意義的工作中提煉一點崇高的東西。

想要接近《我執》一點點,就要接近梁文道一點點,先從梁文道的學生時代說起。我對於梁先生的半瓶醋式的了解來源於鄧小樺的《動物兇猛:梁文道令人髮指的大學生活!》,文章說了作為哲學系學生的梁文道不務正業,戲耍老師,無視法規,結交黑社會,打架鬥毆,惡搞學生會,貼裸女海報,收集一萬多本漫畫的「光輝歷史」。香港當年開山性的情色雜誌叫《龍虎豹》,他們就把《龍虎豹》的內頁撕下來包書,以示對好好聽課的鄙視,還站在高處,對著來來往往的公交車頂尿尿,比賽誰尿得准,總結出這主要看風向的結論。無論從什麼角度講,梁先生都算不得好孩子,但誰也不排除好孩子有好孩子的局限,壞孩子有壞孩子的本領。壞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不服從禮教束縛,敢於挑戰權威,過早地踏入社會,經歷了人性的歷練,所以壞的同時,也可以深刻。梁先生在《我的病歷》裡面曾經用太過客觀,太過幽默的語氣描寫身患紅疹癢病的好處,以至於讓我懷疑,他到底經歷過什麼,可以把這麼一件磨人的事情講得不痛不癢,不負責任!【因為我曾在成都生活了好幾年,西南瘴痢氣,不幸染上了蕁麻疹,有好一段時間每天晚上定時發作,起紅腫,連眼瞼都腫起來,看上去就像剛炸好的小麻球,凸凸楞楞,沒有好皮。太癢的時候就撓,越撓越癢,越癢越熱,便靠在冰涼的牆上,過一會感覺牆都熱乎】雖然筆觸溫暖慈悲,但總有一種余華式的冷眼旁觀在敲打著讀者,你們可不要被梁先生糊弄住了,想當年轟轟烈烈,脖子上都能留下碗大的疤,過敏這點小破事是入不了他法眼的!我們來看梁先生怎麼凝練疾病的:

病有它自己的時間、自己的疆域,像一個個國家,在人體上展開他們的統治。病史是一副歷史地圖。 醫學和它的體制向我們陳示,那種種的專技語言,在我們身上擁有主權,世代相承。正如我們是祖先的血裔;我們的分裂,我與自我並不明了的那一部分的鬥爭,是在我出身以前就被註定了的。

一個乖乖女,乖乖男大概是寫不出這樣的文字的,乖乖們碰見疾病【尤其是治不好的慢性病】的三種典型是:煩躁抑鬱不願承認型、努力抗爭最後泄氣型、無奈接受不願多想型。總之,是沒有勇氣和時間像梁先生一般抽絲剝繭,挑逗疾病的。當然,寫到這裡,自己萌生了一個新想法,一方面固然是道長曆經滄桑,最後從佛,認定了人生一切無常,不必深究,另一方面,壓著感情,不釋放感情也是寫作的有效手段。

就壓著感情寫作這件事,舉個不恰當的比方,我們為什麼經常被上個世紀的同志片搞得五味陳雜,唏噓不已?除了這件事本身有點挑戰日常邏輯之外,更重要的是在社會壓力下,貫穿整個關係的感情是壓抑的,雙方都不敢明確表達愛,都不敢做「出格」的舉動,所以這個時候一旦有一點正常愛的表達,正常愛的舉動,讀者都會跟被點擊一樣,心靈抽搐不已。寫痛苦(疾病當然算一種痛苦)也沿著這條軌跡,作者越說環境好惡劣呀,遭遇好悲慘呀,我好受不了,這哪是人住的,人生活的呀,你看我是不是該發牢騷,該痛恨一切呀,就越缺少一種代入感,主人公的情感演變和情節演變也不能達到相輔相成,水乳交融的目的。我最愛舉的反面教材,就是《庶女有毒》,按理說,女主李未央已經夠慘的了,為了丈夫甘願喝毒酒,驅散時疫,八百里加急透風報信,卻被廢后,失去孩子,斬斷雙腿,終日與虱子為伴,但精神上我就是沒有辦法體會這些文字的徹骨寒冷,為什麼呢?因為作者一上來就開始控訴,好比一座噴泉,我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水柱變換的最高峰,既沒有循序漸進,讓我跟著音樂慢慢適應水柱各種形態,也沒有在後續過程中給我更強的感官刺激,越看到後面就越知道不能出格,越索然無味。我抽取了小說中李未央的幾次深情控訴,羅列在下:

1. 其實她從來都不懂這個男人,她不知道自己愛上的究竟是怎樣一個男人,可以溫柔到何種程度,可以無情到何種程度,甚至於,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天大的笑話,那麼巴巴地倒貼著痴戀著自以為是的付出,卻不知,他根本從不稀罕。

2.「衣食無憂?」,心底像有什麼堅韌鋒利的東西正一點一點刨著,有淺坑慢慢匯聚成深淵,李未央的面容如一塊馬上要碎裂的浮冰,八年夫妻,患難與共,他最困難的時候只有她站在他身邊,可是他登基為帝,卻對李長樂愛慕如斯,不但要廢掉她,還對她口口聲聲說衣食無憂。

3. 李未央只是覺得自己說不盡的可笑,拓跋真的聲音如同一把鋼刀,一刀一刀刺入她的心頭,鮮血淋漓,隱隱有熱淚從她乾涸而空洞的眼窩中緩緩流出。

做一個小遊戲,給李未央的情感發展排序,到底哪一段在前,哪一段在後呢?反正我是沒有辦法理出一條清晰的線,更沒有辦法沿著這條線強化自己的情感。相反,如果一開始,作者只是陳述事實,不做宣洩,讀者會從事實中總結自我感覺,這時候再引導,可以達到四兩撥千斤的作用。

扯了這麼多,就是佩服梁先生的閱歷和對文字的掌控技巧,給了我一種斜暉脈脈水悠悠式的留白性情感體驗。

除了少年時代的荒唐不羈,梁先生最重要的屬性是「公知」。公共知識分子這個詞在現代社會有點扭曲,人民日報還批評了部分大V冒充公知,虛無了青年一代的價值觀。當然,公知本身是個好詞,梁先生也沒有縹緲我的價值觀,反而見微知著,賦予了價值觀更多內涵。

舉兩篇小品為例,第一篇是《選美》。如果讓我這個俗人來批判一場選美比賽,我會怎麼批判呢?不外乎下述三點:

  • 美這件事情本身沒有定論,環肥燕瘦,千人千面千種理解,按照評委眼光評選出來的不一定就是美。
  • 選美比賽具有公共影響力,不應該因為某幾個人的理解,就像流水線一樣給社會生產美女,生產關於美的價值觀。
  • 選美比賽關注的更多是外在美,並非內涵美,在極短的時間內可能選出表裡不一的「美人」。

可是梁先生怎麼看待選美這件事情呢?他的觀點也有三個:

  • 女性主義,「我們所有讀過點女性主義的人都知道,女性並不是生為女人的,而是被造成女人。而這製作女人的主要力量,就是男人的目光了。」
  • 選美比賽在放大女性的辛酸,」看見了每一個女人的心酸,在經過編排的舞步底下,我看到每一個人原有的走路姿態;在很標準化的走路格式之中,我試著去聽每種聲音的來歷。我怎能對她們視而不見?人所承受的,人怎麼可以裝作看不見?」
  • 選美比賽是惡毒的人性試煉,像港姐選美,催生了很多周邊產業,觀眾關注的也不僅僅是台上選手的美貌,還有美貌背後的八卦緋聞,勾心鬥角,私生活泛濫。骨子裡,我們是喜歡看人鬥來鬥去的,與人斗,其樂無窮嘛,《甄嬛傳》就是這種心理的產物。當一個美女為了拔得頭籌,潑其他選手髒水時,人們說,你看嘛,活該被刷,心思怎麼這麼歹毒呢,當冠軍誕生時,人們給她附會一段生活不易,但是永葆初心的佳話,所以道長說「只是,我們為什麼把人投進這樣的處境呢?我們想證明人性的什麼?」,創造這個試煉場的人一早就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公知看問題的能力總是異常深遠,我對選美的理解可以很輕易地被「女性主義「一詞代替掉,但是對於社會制度下人類生存現狀的同情,和對制度背後作惡的人性的反思,是遠遠未曾想到的。

第二篇文章頗有點打著愛情的幌子批判香港政府的意味,《容器》懷念我和戀人的舊時光,也懷念了有花有樹,有人文情懷的香港。梁先生寫道:

維多利亞為什麼不是香港的中央公園呢?那是因為我們不允許空洞。曾經它的草皮要比現在多,它的空地要比現在大,可是你一定記得那可恨的市政局和那幫沒水平的議員吧,他們嫌它太空,覺得是一種浪費,於是加建了好幾個球場。所謂公園,在我們這裡也是有功能的,那就是「滿足市民休閑康樂活動的需求」。還記得嗎?那時我質問他們,為什麼草木就滿足不了市民休閑的需要?一定要球場才算實實在在康樂了一把呢?然後,功能出現,我們對一座公園的需求卻就此消失了。

可能是從事過量化職業,我對數字具有一定的敏感度,也能體會在大數據背景下,什麼東西都往數字上靠的悲哀。政府好壞的定義生存在窄窄的績效中,像普羅大眾拿工資那樣,確定今年為民服務的多寡。員工完成了多少OKR,獲得多少年終獎,政府衝刺了多少GDP,獲得多大的勤政牌子,於是,凡不能數量化的東西,都成為不能帶來利益的東西,不被納入考量。一塊長著草,開著花的空地有什麼用呢?能摺合成多少經濟價值呢?能成為政府服務工作的一份子嗎?在這個過度依賴數字的時代,不要說人和政府,便是親密愛人之間也會變得相距甚遠。文中這樣描述道:

你還是會去的吧?每年的那天。我也是。以後我們的關係也許就是數字的關係,一個是矩陣的兩點,坐標上的X和Y,第367和第25433,也許我會尋索這些數字間的奧秘,找到其中隱藏的聯繫和暗示。無論如何,我發現裡頭還是有些共性的。例如,你我均在人均收入中位線以上,你我皆是一億粵語使用者的一分子,在全世界不挨餓的伍拾億人里有我們兩個。距離再遠,我們始終是伍拾億中的兩個人。

成為數字中的人,還可以稱之為人嗎?這是作者所構建的虛浮幻想嗎?而我們終將被這不可思議的幻想壓得喘不過氣來嗎?

可能吧,因為除了你之外,知道它是幻像的人並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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