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 楊牧詩選
許多古典詩賦的形象和節奏不斷湧向心頭,須臾又彷彿天籟賁起,化為長歌,綿亘納入無垠時空之外,提醒我須趕快準確誠實地索引,使用,讚頌。然而我還是決定,這一刻的體驗悉歸我自己,我必須沉默向靈魂深處探索,必須拒斥任何外力的干擾,在這最真實,震撼,孤獨的一刻,誰也找不到我。——楊牧
Tis calm,indeed,so calm,that it disturbs
And vexes meditation with its strange
And extreme silentness.
Coleridge
霜夜作
像撥開重重的蘆葦稈,在夏天末尾
空氣里飄著柴火穿過煙囪的香氣以淡漠
隨小風向我匍匐的低洼傳來,一種召喚
輕巧地展開又彷彿就在眼瞼里外,是浮萍擁擠
當水塘上鼓盪片段緬懷的色彩,搖擺著
當孤單的長尾蜻蜓從正前方飛來飛來
猶豫抖動,盤旋於吸納了充分霞光的漣漪
並且試圖在穎豎的一根刺水芒草上小駐
點碎了粉末般的花蕊致使暮色折回那遽然
變化的時刻,我撥開重重的蘆葦稈當我
像撥開重重的蘆葦稈在那遙遠的夏天的末尾
我看到,一如香爐上最後熄滅的灰燼
在已然暗將下來的神龕前堅持著無聲的
吶喊,努力將那瞬息提升為永恆的記憶
在我輕微的不安里如蛾拍打透明的翼
窗外陸續吹響一些乾燥的闊葉,像心臟
在風裡轉動遂茫茫墜落空洞的庭院,陰涼
我看到夏天末尾一片光明在驚悸的水塘上
流連不去,閑散,低吟著漫長的古歌有意
將一切必然化為偶然,在蛙鳴次第寂寞的時候
當蟋蟀全面佔領了童年的荒郊,當我撥開蘆葦稈
向前並且發現時光正在慢慢超越那夏天的末尾
孤獨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
那是,我知道,他族類的保護色
他的眼神蕭索,經常凝視
遇遠的行雲,嚮往
天上的舒捲和飄流
低頭沉思,讓風雨隨意鞭打
他委棄的暴猛
他風化的愛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雷鳴剎那,他緩緩挪動
費力地走進我斟酌的酒杯
且用他戀慕的眸子
憂戚地瞪著一黃昏的飲者
這時,我知道,他正懊悔著
不該貿然離開他熟悉的世界
進入這冷酒之中,我舉杯就唇
慈祥地把他送回心裡
延陵季子掛劍
我總是聽到這山崗沉沉的怨恨
最初的漂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釋
多少聚散的冷漠?罷了罷了!
我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蕭瑟和新月的凄涼
異邦晚來的搗衣緊追著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廢的劍術。這手臂上
還有我遺忘的舊創呢
酒酣的時候血紅
如江畔夕暮里的花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對瀕危的荷菱:那是北游前
最令我悲傷的夏的脅迫
也是江南女子纖弱的歌聲啊
以針的微痛和線的縫合
令我寶劍出鞘
立下南旋贈與的承諾……
誰知北地胭脂,齊魯衣冠
誦詩三百競使我變成
一個遲遲不返的儒者!
誰知我封了劍(人們傳說
你就這樣念著念著
就這樣死了)只有簫的七孔
猶黑暗地敘說我中原以後的幻滅
在早年,弓馬刀劍本是
比辯論修辭更重要的課程
自從夫子在陳在蔡
子路暴死,於夏入魏
我們都凄惶地奔走於公侯的院宅
所以我封了劍,束了發,誦詩三百
儼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呵呵儒者,儒者斷腕於你漸深的
墓林,此後非俠非儒
這寶劍的青光或將輝煌你我於
寂寞的秋夜
你死於懷人,我病為漁樵
那疲倦的划槳人就是
曾經傲慢過,敦厚過的我
長安
假使你生在長安,我來自偏遠
秋天裡西郊儘是紅葉飄舞蔽天
很多失而復得的訊息在街坊傳播
我相信一些,懷疑一些,假使
情況許可我猶豫
燈罩上始終點綴著陌生,好看的花
一朵一朵俯仰開落令人心疼如嘆息
然後消散於微涼的黃昏浮沉入巷底
那些是你的國度,溫柔,脆弱,迷離
我以無比的自覺和少少
不安緩急前趨,穿過山河和州郡的界限
繞道強風霹靂的大旗
想像刺繡的手不意被金針
戳破,鮮血一滴染在新描的喜鵲左翼
蘇醒的光影
在黑髮上遊戲
介殼蟲
蘇鐵不動在微風裡屏息
暖冬野草依偎前排欄杆喧鬧
開花,我以遲緩的步伐
丈量巨木群後巍巍的暮色成型
沉默折衝,學院堂廡之上
一個耳順的資深研究員
小灰蛾還在土壤上下強持
忍耐前生最後一階段,蛻變前
殘存的流言:街衢盡頭
突兀三兩座病黃的山巒——
我駐足,聽到鐘聲成排越過
頭頂飛去又被一一震回
完整的心律隨斜陽折射
在前方:波谷明亮顯示掃描器
金針下常帶感情,然而,相對
於遽爾,即刻,啊記憶里
那悠遠的鐘,這時撞擊到我的
無非一種回聲猶不免夸誕,張揚?
況且,真實的接觸反而不曾在
金屬肉身引發感應,或者
悉數掩藏在垂長的台灣欒樹里
就在我失神剎那,音波順萬道
強光泛濫,我看到成群學童
自早先的大門擁出來
我把腳步放慢,聽餘韻穿過
三角旗搖動的顏彩。他們左右
奔跑,前方是將熄未熄的日照
一個忽然止步,彎腰看地上
其他男孩都跟著,相繼蹲下
圍成一圈,屏息
偉大的發現理應在猶豫
多難的世紀初率先完成,我
轉身俯首,無心機的觀察參與
且檢驗科學與人文徵兆於微風
當所有眼睛焦點這樣集中,看到
地上一隻雌性蘇鐵白輪盾介殼蟲
蘆葦地帶
一
那是一個寒冷的上午
在離開城市不遠的
蘆葦地帶,我站在風中
想像你正穿過人群——
竟感覺我十分喜歡
這種等待,然而我對自己說
這次風中的等待將是風中
最後的等待
我數著陽台里外的
盆景,揣測榕樹的年代
看清晨的陽光斜打
一朵冬天的台灣菊
那時你正在穿過人群
空氣中擁擠著
發光的焦慮
我想阻止你或是
催促你,但我看不見你
我坐下摩挲一把茶壺
觸及髹漆精緻的彩鳳雙飛翼
和那寓言背後的溫暖
滿足於我這個年紀的安詳
我發覺門鈴的意像曾經
出現在浪漫時期,印在書上
已經考過的那一章
我翻閱最後那幾頁
唯心的結構主義,懷疑
我的推理方式是不是
適合你,只知道我不能
強制你接受我主觀的結論
決心讓你表達你自己
二
決心讓你表達你自己
選擇你的判斷,我不再
追究你如何判斷
你的選擇,歲月
是河流,忽陰忽陽
岸上的人不能追究
閃爍的得失
甚至我必須
像你學習針黹
一邊鉤毛線一邊說話
很好很閑適的神色
只是笑容流露出
些許不寧,有時
針頭扎疼了纏著線團的
食指:是的你也和我一樣
強自鎮靜的,難免還是
難免分心
那是一個寒冷的上午
我們假裝快樂,傳遞著
微熱的茶杯。我假裝
不知道茶涼的時候
正是彩鳳冷卻的時候
假裝那悲哀是未來的世界
不是現在此刻,雖然
日頭越升越高,在離開
城市不遠的蘆葦地帶
我們對彼此承諾著
不著邊際的夢
在比較廣大的快樂的
世界,在未來的
遙遠的世界
直到我在你的哭聲中
聽到你如何表達了你自己
我知道這不是最後的
等待,因為我愛你
楊牧,本名王靖獻,台灣花蓮人,1940年生。早期以筆名「葉珊」發表詩作,在現代詩壇中普遍被認為開闢了一條婉約的路子;一九六四年赴美後詩風漸趨雄健渾厚,長於敘事詩寫作,文辭典贍雅麗,意象繁複紛奇,情韻醇厚,詩意深湛雋永,散文亦為人稱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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